她是学史之人,自然知道史书不可尽信,看人亦要两面通观,但这几日接触,恐怕已经让她在潜意识中对周檀产生了微妙的心理定位。
或许是佞臣,但没有那么坏。
可他几乎什么特别的事情都没做,甚至对她言语冷漠、爱答不理,那女子应该认识周檀,周檀的嫌疑很大,她为什么会在心中为他脱罪呢?
曲悠顺着这个思路想了想,倘若周檀真是迫害谷香卉的人之一——或许也没有迫害,只是默许了权贵们的亵玩,谷香卉死后,他主理案件,稍稍抬抬手,就算牵扯出了什么丑事,也能满盘压下来,正如野史记载中一样。
很合理的思路,但她还是觉得周檀不会做这样的事。
曲悠站在原地胡思乱想,抬头却突然发现屏风薄薄的扇面后有一个人影。
周檀在门槛处静静地站着,也不知道站了多久。
见她回神,他才走近,看见她在屏风上的字迹,微微一怔。
“你怎么出来了,人都审完了?”曲悠咳嗽了一声,压下自己的纷乱思绪,“哎,你见过这个吗?白雪先生是谁啊?”
“嗯,”周檀答了她的疑问,随即侧头看了一眼,冷道,“我怎么知道是谁,陈词滥调,无病呻吟。”
他虽说着无病呻吟,却到底没叫人把屏风挪走过。
曲悠觉得自己已经熟悉了他的双面作风。
她绕过了屏风,转移话题问道:“可有什么收获吗?”
“芳心阁的打手和小厮守口如瓶,什么都没说,倒是阁子前面的乞丐和地痞认识那个姓晏的人,”周檀道,“是死者的情人,我着人照他们的描述简单画了像。”
原来北胤便有画像这种技能了!
曲悠接过他手上的画卷,疑惑道:“他们怎么知道此人姓晏?”
“门口的小厮都喊这人叫晏公子,晏公子多坐马车前来,鲜少几次步行,只带过谷氏一人,所以猜测是她的情人。”
曲悠点了点头,低头看去:“呃……这像是不是有些潦草?”
只有衣饰没有脸。
“这是官居圆领,碧玉帽饰,偶尔还能见立领披风,”周檀伸手一指,“这样打扮的人不多,但我倒眼熟。”
曲悠顺着他的描述看懂了那潦草的图,发现自己也见过:“啊,他……是典刑寺的人?!”
作者有话说:
小周小曲共同爱好:哼哧哼哧写诗(我则无脑吹好!)
第14章 思无凭(四)
◎北街◎
思无凭(四)
大胤同前朝一样,刑部、典刑寺和御史台三司分立,典刑寺在其中的作用是勘察纠错、依律平反,只不过在周檀变法之前,典刑寺在三司当中地位较低,典刑寺卿虽和刑部侍郎平级,却远不如后者权柄大。
周檀在进诏狱之前,官职就是典刑寺卿,出狱后转任刑部侍郎,明面品级未变,事实上更加接近权力中枢。况且永宁年间刑部一直没立尚书,德帝虽对周檀态度不明,但总归是重用的。
典刑寺任职之人多穿黑银袍服,春秋之际添立领披风,十分显眼。
谷香卉一个出身贫寒的妓子,竟是典刑寺某官吏的情人?
可她若有这样的恩客,怎会走投无路地自尽?
如果这样想,这姓晏的人,和她的死必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晏姓并不多见,我已经着人去典刑寺查验了,”周檀道,“我在刑部还有些文书要看,你昨日劳累……回府去罢。”
曲悠略一思索,立刻答应:“好。”
二人昨日午间入了昭罪司,夜里又在东楼检查,回到刑部时,周檀带她去了自己书斋的内室,让她简单休息了一会儿。
曲悠晨起出来时,还看见周檀坐在案前看文书,脊背挺得笔直,丝毫不见疲倦。
为什么他都不需要睡觉啊?
她咽下了口中那句“你也休息一会儿”,恰好周檀也转了身:“我叫人为你准备马车。”
“不必了,我恰好着此衣冠,出去逛逛,”曲悠迟疑了一下,拒绝道,“我带了钱,也认得路,自己回去就行了。”
周檀似乎有些不相信她的话,但禁不住她坚持,还是放她去了。
出刑部时曲悠还撞见了方才十分热心的栗鸿羽,栗鸿羽看见她理直气壮地走在周檀身侧,有些傻眼,可也不敢多看,低着头在一侧给周檀行了礼。
两人一路走到刑部正门,恰好遇见侍卫送一个穿金戴银的老妇出门,浓烈香气从曲悠鼻尖掠过,她差点打了个喷嚏。
周檀突然说了一句:“这是芳心阁的鸨母。”
曲悠还来不及惊讶,周檀便转身走了,方才刺鼻的香气背后隐隐传来他衣衫上常熏的静水香气味,如她初见他时一样。
*
柏影初见男装的曲悠时,险些没认出来。
最近曲悠进了周府,银钱宽裕,他帮着给周檀看病,赚了不少银子,不至于像从前一样吃不上饭,干脆直接在家开张,穷苦人可来此处寻他看病,也免得他背着药箱大街小巷地跑了。
这日柏影偷了个懒,睡到日上三竿,恰好也无人来寻,直到有人叩响了门。
柏影见对方茱萸锦袍,立刻开口:“大人是富贵人物,我医术鄙薄,只能给瞧不起病的看看,恐怕治不了……”
“我的男妆是不是画的特别像?”曲悠打断了他,笑问,“其实束好了发,画得凌厉些也不难。”
他这才认出人来,啧啧称赞一番后,曲悠表明来意,他本想拒绝,却未扛住对方金钱的诱惑。
曲悠换了身有些旧的衣袍,与柏影一个继续做郎中,一个装作穷书生,一同去了北街。
路上曲悠还十分好奇地问:“你医术精湛,又想要钱,刚才我敲门时,你为何说不给高门显贵治病?”
“瞧你说的,其实除了你之外,哪有富贵人家来找我看病啊?”柏影翻了个白眼,“汴都这么多医官,高门显贵为何来找我,事出反常必有妖,我虽爱钱,但怕麻烦,招惹他们风险太高,不划算啊。”
他倒是想得开,曲悠好笑道:“我今日要是有收获,回去给你加钱。”
“好好好,一言为定!”
两人在巷尾租了辆马车,一路行至北街芳心阁前,恰好芳心阁对面有一间歇脚的茶楼,两人便要了两壶茶一碟花生米,坐在二楼观察了起来。
“你来这地方干嘛?”柏影吃着手边的花生米,觉得不过瘾,便抬手加了盘瓜子,“而且你穿成这样跟我一个外男出门,你夫君心也太大了。”
曲悠朝周围看了两眼,果然看见几个一脸严肃的人,便压低声音道:“我从刑部出来,虽不要他相送,可照他的性子,必不会让我自己离开。你放心吧,一路上,可都有人跟着咱们呢。”
柏影立刻搬着凳子往后退了一步:“你怎么不干脆叫他和你一起来?”
曲悠自动忽略了他的疑问:“你瞧这间青楼,有何不同?”
“我我我又没去过青楼,我怎么知道?”柏影飞快地往下看了一眼,语罢却像是想明白了一般,“哦,我知道了,你方才说你因昨日樊楼中有人坠楼之事随你夫君去了一趟刑部,怎么,那坠楼女子,是这阁子里的人?”
“你猜得倒快。”曲悠诧异道。
“这哪里是我猜得快,从昨日午后开始,市井之间便流传开了好么?”柏影嚼着花生米,回忆道,“我昨天就听说,那女子不是良家,是下等青楼中出身的,恐怕是被哪个娘子捉了奸,或是别的什么难以遮掩的丑事,羞愤自尽了……”
他越说越看着曲悠的面色沉了下来,连忙噤声,曲悠朝窗外出神地看了一会儿,转头对他苦笑:“死者是女子,在世人口中总是这样不堪的。”
“他们不就是喜欢听这种故事嘛,”柏影拍了拍手上沾的碎屑,顺着她的目光一同看去,“流言蜚语带点香艳颜色,就算是空穴来风,也容易津津乐道,传来传去的,好听就行了,谁管他是真是假?”
曲悠没答话,反而道:“今日我在刑部见了芳心阁的鸨母,当即便有一惑。”
她伸出手指,指着对面陈旧的二层小楼,刑部的消息没有透出来,芳春阁甚至没有闭门歇业,四个小厮垂着头站在门口,几个神色恹恹的姑娘坐在二层的栏杆之后。
“昨天我在刑部看了汴都的地图,北街临码头,又有许多仓库,东侧还有汴都最大的贫民区,来往的都是农民、苦工和乞丐,整条北街,也只有这一间青楼。”
柏影不解道:“这种地方有青楼,也不算奇怪吧。”
曲悠叹了口气,忽然又问:“你看对面的姑娘,漂亮吗?”
柏影诚实答道:“漂亮啊。”
曲悠道:“我见到鸨母穿金戴银,还只有一分疑惑,见到这些姑娘,就有十分了。”
柏影渐渐明白了她的意思:“寻常有姿色的女子,若是被卖或者自卖身,多到临汴河的富贵地方去,这些女子如此姿容,为何要来北街?”
他说完这句,紧接着道:“我还是想问,你有怀疑,为何不告知你夫君让他和你来查,他不是专门管这事儿的吗?”
出门时,若不是周檀为她指了那个鸨母,恐怕她根本不会注意到这个细节。
“是啊,”曲悠答道,“我都有怀疑,为什么他没有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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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思无凭(五)
◎芳心◎
思无凭(五)
柏影把那碟花生米吃得精光,随后带着曲悠大摇大摆地走到了芳心阁门口,却被门口的小厮伸手拦了下来。
“二位……”那小厮目光闪过一丝狐疑,“我们这里,不欢迎读书人。”
不欢迎读书人?
自古青楼都是文人墨客最爱去,哪怕是开在北街,恐怕也会有穷酸书生光顾,不欢迎读书人,难道只接待做工的人吗?
可这群人完全没有读书人舍得花钱啊。
柏影眼睛一转,立刻换了副口气,粗声粗气地对曲悠说道:“早跟你说了,装什么不好,非装读书人,你大字不识一个,现在倒是人模狗样!”
他转过头去,道:“我这兄弟哪有钱读书,不过就是馋人家街上文人高雅,到此地来装装样子罢了。”
曲悠连忙配合,又羞又怒地唤他:“你自己兜里没两个钱,还好意思说我!我看人家爷们就是看咱们穷酸,不让进罢了。”
那小厮见她言语粗俗了些,又瞧着两人身上衣物确实便宜,当即便和缓了神色:“您这是说的什么话,咱们做的就是大家伙的生意,丁香姐,出来接客罢。”
他说完便有一个满脸堆笑的黄衣女子迎了过来,甜腻腻地一手挎了柏影,一手拉着曲悠,往里走:“客官,喜欢什么样儿的姑娘,我帮你找!”
曲悠装着色眯眯地摸了摸对方的下巴,故作不满地粗声问:“你们这里的鸨母呢,怎么不见人影,莫非是不想接待?”
“哪里哪里,妈妈近日风寒,丁香陪你们便是了。”丁香眯着眼睛笑道,又唤了一声,不多时,方才二人在对面茶楼里看见的姑娘们便顺着楼梯走了下来,在两人面前站成了一排。
柏影略有惊讶,装作窘迫的样子,朝丁香忸怩道:“姑娘们倒是不错,只是姐姐怎么都叫下来了,我们这银钱——”
曲悠打断,大声道:“大哥,咱们有钱,我昨日刚赚了五十个铜板……”
“客官尽兴最重要,随意打赏两个就好。”听见二人言语,跟进来的小厮笑意更深,他朝着丁香使了一个眼色,转身离开了简陋的大堂。
曲悠朝左右两侧打量了一番,这两层小楼外观老旧,内部也不怎么样,一楼的珠帘挂了一层厚厚的灰,连帷布都略有褪色。
而面前站着的姑娘们竟比曲悠想象中颜色还好,她虽只进过春风化雨楼,但观众人的容貌,放在繁华之地也是数得上的。
丁香似乎是察觉到了二人迟迟不动作,略有怀疑:“客官……”
曲悠只好胡乱地指了一个,由着那姑娘带着她和柏影上了二楼,走到楼梯上时,她还听见了一声瓷器破碎的声响,身后的丁香连忙笑着解释了一句:“新来的,不听话。”
两人进了一个小房间,空气里弥漫着劣质香料的味道,柏影暗中朝她摇了摇头,示意无毒。
门一关上,跟着他们上来的姑娘立刻开始面无表情地脱衣服。
柏影吓了一跳,一把把她刚脱了的衣物拽了回去,那姑娘一愣,曲悠便看见了她耳后的刺印,压低声音问:“你是官宦出身?”
那姑娘的脸色这才真正变了,她朝身后看了一眼,扬声说了一句:“客官,奴叫芷菱。”
芷菱引二人在桌前坐下,又去关了窗,边忙边刻意说着:“您二位是做什么营生的?竟生得如此俊俏。”
她不知从何处翻出了一只炸毛的毛笔,蘸了桌上的茶水,字迹随写着随干:你们认字?
柏影也学着她调笑道:“哪有芷菱姑娘好颜色!”
曲悠点了点头,心却沉了下来。
看来她猜得果然没错,这芳心阁有问题!
那几个小厮守在门口,或许还在监听室内的动静,所以这芷菱不得不写字倾诉。
方才他们说“不欢迎读书人”,恐怕也是觉得北街常来往之人认字的少罢。
芷菱开始对二人还很戒备,直到曲悠在桌上写了“谷香卉”三个字之后才忍不住放下了戒备。
她颤着嘴唇,连写字的手都有些抖,口中却毫不羞耻地说着“客官不要这么着急”之类的言语,很是熟练。
柏影也配合地多演了几句。
芷菱蘸水写得飞快,曲悠在一侧越看越心惊,要不是担忧被人怀疑,简直想要抬手摔了手边的茶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