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辉深知,自很多很多年前,他和彭越知晓了真如宫的隐秘事后,三人便被牢牢捆在了一起。他靠着傅庆年加官进爵,傅庆年也制着他不敢多言,把柄在手,三人本应该互相钳制到辞官的年纪。
但他敏锐地觉察到,傅庆年对彭越似乎多有不满。
他只是没有一击即杀的把握,不敢冒险罢了,若是能够灭口,将把柄和证据都深埋地下,傅庆年一定会动手的。
彭越如此,那他会如何?
杜辉心想着,他应该要更有用一些,他与彭越不同,和傅庆年有旧日交情,不信他会如此狠心。
于是他就应了傅庆年对付周檀的谋划——那听起来确实是万无一失的谋划。
他寻到了蓁儿,以父母要挟她配合,一切都很顺利,早朝之上周檀被当庭反咬一口,陛下深深蹙眉,想必是疑了他。
不过杜辉怎么也没想到,那周檀居然狂妄到这种地步,居然在汴都内动手杀了杜高峻。
傅庆年百般歉意,又向他承诺定然会为杜高峻申冤,他倒是得了宰辅信任,不过儿子死了,再多都是空谈罢了。
杜辉如此想着,又感到悲从中来,他叫随从下去,一个人慢慢踱步到了后园。
然后,他在后园中发现了一个黑衣人。
杜辉几乎以为是幻觉,可他揉了揉眼睛,对方并未消失,反而在他惊诧地叫喊起来之前便轻巧过来,一把扣住了他的喉咙,带他到了假山之后。
杜辉强忍着震惊和恐惧,喝道:“大胆!我是朝廷命官……”
那人微微弯腰,凑到了他的耳边,声音粗粝沙哑,应该是刻意伪装过。
“杜大人,难道你不想知道令郎是怎么死的么?”
*
玄德殿平素并不焚香,是近年来皇帝的习惯,只要他单独在殿批阅,太监就会为他手边摆上一个琉璃雕的博山香炉。
其中焚的香有一部分甚至是皇帝亲手制的。
宋昶支着手坐在案前,见周檀久不言语,刚想说话,却嗅到了香炉气息,突兀地问道:“霄白,你可通香道么?”
“朕得了一块上好的檀香木,上飘为檀香,下飘为沉香……从前觉得这是后宫心思,亲自去品时却觉得有趣,谏院从前最爱提及此事,近两年却不提了。说来,朕第一次学得,是在老师那里,第一块木头,则是少时好友寻来赠我的,如今他们都不在了……”
他似乎并不在意周檀会不会回应,只是自顾有趣地说着:“见了你的名字,朕才想起这些……你跪了这许久,方才想说的话,还没有想好吗?”
周檀仍旧没有抬头。
宋昶睁开眼睛,瞧着他,有些无奈地笑道:“你都安排你夫人来为你鸣冤了,今日朕若赐死你,或是就此让簪金卫结案,市井之间该怎么说?就算朕不惧流言,也担心你夫人撞死在宫门前,平添许多晦气啊……你是聪明人,方才该怕死的时候敢说话,怎么如今明白知晓朕不能杀你,反而吞吞吐吐了呢?”
他虽然言语含笑,声音愉悦,但周檀知道,皇帝是动了隐怒——曲悠御前击鼓,就是为了逼迫他留人不杀,至少今日不能杀,想杀也要等到簪金卫结案之后。
当初他对太子和盘托出之时,太子当即就建议找曲悠在民间造势,他没有同意,此事太过冒险,稍有不慎,就会连她一同牵连进来。
他本来想好,若是成功,根本不需曲悠来,若是失败,就叫白沙汀带她回金陵去避难的。
没想到她还是来了。
“太巧了,陛下提起臣名,倒让臣想起,当年母亲为我取名时,便是因着父亲送的一块檀香木。”
他终于顾不得许多,既然走到了这一步,必然无法回头了。
宋昶兴致缺缺:“哦?”
“臣父从南边归来,带了一块上好檀木,制了一块木牌送给母亲,其余的,则赠给了友人。”
听到这里,宋昶逐渐掀起了眼帘,他在案前直起身子,重新打量阶前的年轻臣子,口中道:“你父亲……”
周檀平静地说:“可惜父亲早亡,后来,我四处寻找好的檀木,制成簪子,制成手钏,却再也没有找到过那样好的东西。”
“不对,不对,”宋昶眉头深皱,突然道,“朕瞧过吏部的通考,你的父亲不是和你母亲一同死的么,怎地说是早亡?”
他从案前站了起来,再次走过来:“朕记得,你仿佛是临安人罢。”
“臣母改嫁,在临安数十年,也算得上是半个临安人了罢,”周檀跪得笔直,像一棵临寒未曾倒的松柏,“陛下这么多年,可有因什么事情后悔过吗?”
听他问出这一句话,宋昶心神大震,他走到近前,伸手按住了周檀的肩膀,周檀毫不畏惧,抬起头来同他对视。
他瞧着对方的眼睛,感觉自己的手在抖,只得勉力压抑了:“朕是天子!朕会因何事后悔……”
“可是臣每日都在后悔,”周檀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此举大不敬,他微微眯眼,朦胧地泛了些泪意出来,“臣后悔,为何不在初来汴都之日,便去当今宰辅门口三叩九拜,求这杀父仇人放过臣,不要一再逼迫!父亲临终留信,叫我一生忠君,我不敢有一日忘怀,可怎么当初不肯放过他的人,如今也不肯放过我?”
宋昶往后退了一步,差点在明黄的金阶上绊倒,他像是见了鬼一般盯着周檀,几乎是恍然大悟,为何当初在玄德殿初见时就觉得对方眼熟,他和他父亲,有一双一模一样的眼睛!
可他仍旧不敢相信。
宋昶茫然地四顾一番,玄德殿中一个人都没有,只能听见博山香炉内香料消弭的细微声音。
“陛下!”周檀咽声唤他,将头伏了下去,语气沉痛,“臣来汴都这么多年,又承恩拜入老师门下,无一日不在想,要做陛下的臂膀,要做宋氏皇朝的基石!为此臣夙夜苦读,不敢有一日懈怠,哪怕是入了诏狱,被世人唾骂,臣也要保住一条性命,力所能及地为陛下做事,绝不辜负当年父亲的心愿!”
“哈,哈,”宋昶以手指着他,颓然坐在了身后的阶上,他面容扭曲,几乎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最后只从牙缝挤出一句话,“你可知欺君是什么罪过?”
“臣祖上三代,满门死于沙场,如今更是不能供奉,”周檀扬声说着,似乎压抑了许多年,终于得空宣泄,“那块丹书铁券还藏在臣的府中,陛下若是不信,就取来一验真伪!”
“臣无能,身体虚弱,不能如同祖辈一般守着疆域,只好隐姓苟活——臣能死社稷,不能死构陷!如今我被人逼到绝路、百口莫辩,实在是没有旁的法子,才斗胆说出这些话,叫陛下知道我之忠心,陛下若觉得臣隐瞒欺君,便要了臣的性命罢,臣至地下,也好同父母说一声,孩儿已经尽力了!”
宋昶激动地看着他,胸口起伏不定,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
“庆功,庆功!”
他扬声喊道,方才推门进来的大太监连忙小跑进殿,见此情形,吓了一跳,但还是什么都没有多说地恭谨跪下:“陛下有什么吩咐?”
“你去找许恒,叫他带着簪金卫,到小周大人的府邸去,”宋昶捂着胸口,吩咐道,“悄声去,不要叫人发现,就说、就说……”
“就到侧门叩五声,说是御前来人,”周檀趴在地面上道,“府内有人,自然会把陛下想要的东西交出来的。”
“去、去!”
庆功连忙出门,宋昶扶着额勉力起身,感觉自己几乎说不出话来,只好道:“你、你先起来……”
周檀却不肯听话,全心跪伏在那里。
簪金卫行动十分迅速,曲悠临走之前又专门叮嘱过,不过半个时辰,庆功便去而复返,手中捧了一个黑布包裹的盒子,疾步走来,跪到了宋昶脚下。
他将黑布解开,随即立刻垂头退到了殿外,有甲胄之声渐行渐远,想来他是将殿前守护的林卫都往外调了十步之远。
黑布之下露出一个镂了朱雀玄武的檀香木盒子来,宋昶甫一见到那盒子,便面色惨白,喉咙里发出“赫赫”的气声。
他伸手揭开盖子,“哐啷”一声扔了老远,四周的铜金烛架上,火光明明,将玄铁上镂刻的“萧”字映得清清楚楚。
宋昶顿时感觉天旋地转。
他将目光重新投向庭前跪着的青年臣子,周檀终于从地面抬起了头,他垂着眼睛,面色悲戚地朝他看过来,眼尾通红,似有泪痕。
故人远自梦中来。
“陛下这么多年……可有因什么事情后悔过吗?”
作者有话说:
这两天在写论文,今天短了点,明天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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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苦昼短(七) ◇
◎胜局◎
苦昼短(七)
“宰执党争激烈, 太子,皇子,哼,你们都盘算着朕的帝位……”宋昶的眼神死死黏在那块玄铁上, 微有气喘, 不知在说给他听还是在说服自己, “你从哪里查到的陈年旧事?又是从哪里伪造了这些东西……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周檀看着他, 目光很哀戚。
“你在想,你伪装成……故人之子, 朕就会方寸大乱,会全然相信,方便你斗下宰辅,为太子铺路!你设计流放了典刑寺卿, 还有那个杜辉、杜辉也是宰辅的人……”
“陛下,难道是臣逼良为娼, 害死了那个坠楼的女子吗?”
宋昶还在自言自语,周檀就平静地打断了他,声音微微扬起,锐利而坚定。
“是臣屠人满门、掳人|妻女, 将她们关入楼中行权色交易, 让她们肆意为人所辱吗?是臣逼杀妻子,买通京都府,在汴都横行霸市吗?”
他微微笑起来:“太子?不是臣,也不是太子, 所谓宰辅的心腹, 他们为何而死, 陛下心中清清楚楚, 又何须再问?臣今日敢对诸天神佛发誓,臣所行一切,皆是为了皇朝基业,为了陛下!为了生民不受压迫,仍相信天道安在,相信为官者头顶青天、胸有良心。”
“陛下说臣所作所为是为党争,那您可还记得,刑部一桩桩旧案之下埋了多少血泪,登闻鼓下更是字字椎心泣血!臣不求声名、不求利禄,穷尽心血翻案也不过是为陛下尽忠,可您却觉得,臣今日所言是在欺瞒,从前所行是为党争?若真如此,臣今日不如触柱死于玄德匾额之下,也不必让陛下为市井流言担忧!”
宋昶双手捧着那盒子,将它轻轻放在案上,眼神飘忽,花白胡须微微颤抖,粗重呼气打断了香炉上飘的燃烟。
“不过一块玄铁,几句言语……萧越一生无妻无子,你若是……”
他向前伸出手去,似乎是想要抓住什么,口中喃喃念道:“你、你若真的是……为何从前不说!”
“臣说与不说重要吗?”周檀回道,“父亲当年为小人构陷,陛下受了蒙骗,陈年伤疤,何须揭开?况且父亲最后转交母亲的书信上写,不愿让陛下难过。臣苦读至今,为官守正,也只想为陛下排忧解难,身份于我,于陛下,有伤无益。”
他膝行两步,殷殷道:“臣在诏狱濒死都未暴露此事,也愿意为了陛下背弃老师,这难道不足以证明臣的心吗?若非宰辅一再相逼,让臣无路可走,臣万万不愿将此烦忧再带到陛下面前。如今新仇旧恨,臣实在难捱,只好来求陛下做主!”
“当年构陷在先,而今设计在后,宰辅满手鲜血、满腹私心,实在不堪为陛下股肱。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臣万般忍耐皆为朝纲,陛下痛失旧友,也全因他的诬告,种种大罪臣不愿细数,今日就斗胆,仗着这块丹书铁券,伏请陛下圣裁!”
“就算是真的,你、你让朕屠杀当朝宰辅?你好大的胆子!”宋昶一拍书案,震翻了那只博山香炉,香灰弥漫,空气中气味甜腻。
“你说你一心皆为朝纲,那朕问你,宰辅死后,你该是什么身份,这朝中,又会是什么模样?”
周檀跪得太久,膝盖有些痛,他扶着地面,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勉强站起身来,宋昶见他起身走来,不知为何竟有些恐慌:“你想干什么?”
“我知道陛下在担忧什么,”周檀道,“宰辅离朝,贵妃失势,执政做过太子太傅,朝中局势必然倾斜。臣向陛下举荐一人,工部尚书蔡瑛为前朝进士出身,为官多年端正刚直,一心只为陛下,在朝中得罪不少人,且素来以为执政谄媚,不屑来往。吏部丁忧的小苏大人是名门出身,虽与臣不合,但心中有社稷,其父死于太子旧案,断不可能参与东宫党争。”
宋昶惊疑道:“你连此事都已谋划过?”
周檀一摊手,苦笑道:“这哪里是臣的谋划?陛下大可以去查,臣为您举荐的人和臣素无私交。小苏大人丁忧时日长,还是臣年少轻狂时压着他不许复官,至于蔡大人,平素上了多少弹劾臣的奏折?三日前在朝上,他还义愤填膺地骂臣罔顾法度,陛下可还记得?”
“臣只是在为陛下权衡利弊,同样是平衡朝局——若双方都心系天下,斗的自然是谁于天下更有益;若一方多行阴私,则诸如坠楼案般惹人非议之事就会层出不穷,他们为自己牟利,损的却是陛下的圣名哪。”
宋昶呆呆地看了他许久,心中翻天覆地,不仅是因为对面之人的身份,而是他发觉,周檀所言确实不假。
傅庆年跟随他良久,从微末之地走到今日,早已面目全非,他之所以重启簪金馆,不也是因为这位宰辅权势日盛,他已经不再放心叫他办事了么?
况且之前坠楼一案,太子亲见,三司公审,他虽纵着傅庆年如此,却也没想到他会做到此等地步,最后还保了彭越的性命。他为了不叫太子一党觉得自己大获全胜,准了他所奏,可谁知下次他又敢做出什么事情来。
周檀所言确为上策,既然要斗,何不重新提携人来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