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先前在汴都见过周檀,但没有深交,只听过些传闻,本对他十分不屑,但朝夕共事一段时间后,他发现这人虽然冷清寡言,却是个实打实为民着想的臣子。
人也没架子,西韶人打到鄀州城门的时候,燕覆在二十余里外抵抗另一批敌军,他和王举迁亲上城门,陪着将士们同吃同住、没日没夜地守了三天,期间一刻不得闲,自己受了伤还挂念着受伤兵士的诊治。
重开城门之后,他歇息了几个时辰,又去处理难民和粮食的问题,鄀州众人看在眼里,对他和知州何元恺的敬重更真心实意了几分。如今二人在鄀州极得爱戴,楚霖刚刚来时,很是诧异了一番。
曲悠这段时日也忙得脚不沾地,她除了帮着城中的医师诊治受伤的士兵外,还同王怡然一起安抚城中的老弱孤残,有些丈夫不幸阵亡的女子没有生计,她便想了个办法,在临城街上开了一家酒楼,教众人做了些古代不常见的吃食。
此举甚是奏效,酒楼一时间生意颇佳。
有时候曲悠还在想,她不是理工科学生,没有能翻天覆地的金手指,穿越来大胤之后最有用的技能居然是做饭。
楚霖离开鄀州之前,周檀为他摆了个小宴,二人对坐而谈,楚霖叹气道:“小周大人,汴都那种地方,勾心斗角,人心难测,若不长着颗七窍玲珑心,万万活不下去……你不留在那种腌臜地方也好,在汴都时他们视你为豺狼猛兽,连我都不曾想到,你竟是这样一个人。”
他伸手大力拍着周檀的肩膀:“鄀州城内人人赞你,我都瞧在眼里,你有经天纬地之才,都能叫人泼了一身脏水,这朝堂啊……”
曲悠为二人又端来了一壶酒,坐下来陪着说了几句话。
周檀听了楚霖的话也没什么反应,只是苦笑:“楚老谬赞,说起来,我倒是真想同您聊聊。”
楚霖还没有喝多,看了他身侧的曲悠一眼,试探道:“我听说,小周大人被贬到鄀州是因东宫党争……”
傅庆年一事,众人只知周檀受了他的构陷,却没有想过周檀在其中的作用,只以为是太子抓住了他的大把柄,皇帝震怒才赐死的。
周檀道:“楚老刚从汴都回来,照您所看,京中情形如何?”
他没有回答楚霖的问题,楚霖了然地指了他几下,倒了一杯酒:“陛下龙体不安,却迟迟压着,不肯让太子监国,心中想必是有别的盘算,小周大人问起,可是记挂太子殿下?”
周檀摇了摇头,反而让楚霖有些意外:“那你……”
周檀避重就轻地答道:“楚老手下的兵,虽然远在西境大营,但军纪严明,入城以来无不称赞,这可与李威将军来时大相径庭。如今您虽执掌大胤军权,但常年在西境,汴都大营如何,能否做陛下而非旁人的心腹,楚老可要思量一番,万万不要行差踏错才是。”
楚霖本想试探他与太子关系,却得了对方这样一番一心为德帝的提醒,不免肃穆了几分,他坐直了些,敬了周檀一杯酒:“小周大人说得是,待我整顿了西边军务,便回汴都待上一段时日。”
曲悠在一侧想了又想,最后还是没有忍住,为楚霖添酒时轻声细语地道:“倘若他日京都生变,召楚老将军回去,您一定要谨慎斟酌、再三思虑,就如您所说,权力漩涡不亚于战场,甚至比战场更加杀人不眨眼,老将军,万要珍重哪。”
楚霖一笑置之。
四月初,燕覆带着西境大营的兵回营之前,何元恺和周檀同日办了一场简单的婚宴。
其实在去年七月之时,一切已准备就绪,只是西韶突然来犯,不得不搁置,如今将过去的捡起一些,便能办得像模像样。
大战刚过,众人并不想太过铺张,王怡然在这段时日与何元恺的关系突飞猛进,此刻蜜里调油一般,并不在乎这些虚礼。
曲悠和周檀夫妇二人如今极受鄀州民众爱戴,周檀骑着马从街道路过时,热心的阿婆大叔提着果子和鲜花一路相送,在王府门口热闹了一番。
何元恺包了鄀州几乎所有的酒楼,请众人同庆了三日。
韵嬷嬷抱着周檀父母的牌位坐在上首,看着二人对她磕了几个头。
这次成亲,两人与上次截然不同,双手紧握,面上还带着满足的红晕。
她想起从前,不免泪盈于睫,扶二人起身时哽咽道:“姑娘和姑爷若能看见公子和夫人这样的一日,一定会高兴的。”
曲悠与周檀同坐在红烛摇晃的新房之中,等韵嬷嬷带着侍女过来撒帐、唱颂歌,又取了小银剪子仔细地为二人剪了一缕鬓发。
“千秋万代,结发长生。”
周檀与她喝了交杯酒,贴在她耳边,声音低沉:“生当复来归……”
曲悠觉得有些不吉利,但她已经无暇再去想今后的事情,只是认真地对面前这个人承诺道:“死当……长相思。”
“你终于嫁给我了。”她听见周檀说。
能娶到心意相通的恋人,得到亲眷好友乃至全城之人的祝福,烟花漫天,宾客满堂,一切都好得不太真实。
“我从未想过,自己还能有这样的一天。”
作者有话说:
小雾同意你们这桩婚事,随二百!
第74章 万里凝(六) ◇
◎春夜◎
万里凝(六)
交杯酒之后, 众人起哄,将周檀拉出婚房去饮酒。
站在最末的黑衣在众人离开之后留了一留,在韵嬷嬷不解的目光之下,跪下端正地给曲悠磕了个头。
他的声音一向沙哑:“属下祝福大人和夫人永结同心, 顺遂康宁。”
他自来到周檀身侧之后, 就如同他的影子, 形影不离、忠心耿耿, 无论是何境遇都一直跟随。
曲悠心中感念,温言道:“快起来。”
她隔着扇子, 听见对方起身之后,才继续道:“你对大人的好,我都知道,他心中也把你当作兄弟一般, 生死几遭,咱们算得上是亲人, 今日我们大喜,你也多饮几杯酒罢。”
黑衣轻轻地哽咽了一声,但似乎是不想让她听出来,片刻之后便敛了情绪:“好。”
黑衣走之后, 曲悠并未在房中等太久, 就听见了门被推开的声音。
周檀不擅饮酒,今日因着高兴才多喝了几杯,推门进来时,曲悠只闻见了一股很淡很淡的酒水醇香气。
他回头关上了门, 站在原地, 喉结有些紧张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曲悠见他迟迟不动, 就在扇子后开口笑问:“夫君怎么不过来?”
周檀这才有些紧张地走过来, 握住了她的手,很温柔地移开了她遮在面前的扇子。
他望着对方秋水一般的眼瞳,感觉自己从前的平静和淡漠飞到了九霄云外,此刻只剩下了慌乱的心跳声。
曲悠今日悉心化了妆,连额头都有一枚精心描绘的蝴蝶花钿,周檀的目光顺着上移,在她的眉心摩挲了一下:“很美。”
不知道夸的是她还是那只蝴蝶。
明明已经是最亲密的人,但在如此情境之下,两人一时对视脸红,居然不知该说什么好。
曲悠下意识地拿扇子为自己扇风,见周檀目光躲闪,她心一横,干脆丢了手中的扇子,伸手抓住了周檀的衣领。
不料这一下用力过猛,周檀措手不及,直接靠在了她身上。
曲悠仰头倒在榻上,头顶的凤冠顺势滑落,扯乱了她精心梳好的发髻,周檀连忙伸手,垫在她的后颈处,以防她受伤。
她干脆反手拔了自己发上仅剩的钗环,任凭乌黑长发如流云般倾泻,拂过周檀的面容。
他嗅到了一种沉静的杏花香气,与自己身上常年熏的静水香交织在一起,居然意外地和谐。
周檀一时间感觉心中烧得滚烫,贴在耳边叫她:“悠悠……”
曲悠低笑了一声,奇道:“你怎么不叫阿怜了?”
周檀闷声回答:“可是旁人都叫你悠悠。”
“对啊,别人都叫悠悠。”
她从前没有表字,来到这个世界之后才有,除了母亲,几乎没有人叫过。
曲悠这么想着,揽紧了对方的脖子,以气声道:“……只是你一个人的阿怜。”
周檀按着她的后脑勺,低头与她交换了一个湿润的吻。
“其实在小燕带着那五千精锐出城之前,我……设想过无数种情况。”一吻终时,周檀哑声对她说道,“倘若真的守不住鄀州,徐叔和我一定会带着凌霄旧部亲征。”
周檀在那个时期坐立不安,她其实看得出来,但是她在当时也没有解决办法,只好少问几句,以免让他更加忧心。
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接触战争,每日在临时搭建的医所当中都能亲见断臂残肢,为了安抚众人,她勉力镇定,可在夜里也会做噩梦。
冷汗涟涟之际,她翻身下床,打开窗户,看见对面周檀房门处挂的那一盏灯,才能勉力平静下来。
她不知道的是,在无数个深夜,周檀也坐在窗纸之后,靠着那盏灯朦胧的光影做慰藉,似乎只要它还亮着,一切就还有希望。
“我知道的,你带凌霄旧部亲征,不论输赢,数额如此庞大的军队,只要出现在西境,就一定会被陛下发觉。”曲悠接着他的话继续说,“为子谦的谋划会因此落空。”
可是,鄀州是一定要保的。
他不会拿一城之人的性命来为自己做筹码。
“我当时无数次安慰自己,总会有别的办法,我可以说服楚老将军,或者拿到虎符……可是我也知道,这些设想太过空泛,至少陛下在得知凌霄旧部仍在之时,一定会召我回汴都。”周檀慢慢道,“他对我宽容,是因为我无害,若我有筹码,他一定会让我悄无声息地死于‘意外’,这么多年,我实在是太了解他了……”
当时,周檀面临的选择,不只是景王孙的筹码,还有他自己的性命。
他简单说了几句,曲悠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感觉自己鼻尖一酸,于是更用力地抱住了他的脖子:“都过去了,老天待我们不薄,不管遇见什么事情,都能逢凶化吉。”
“嗯,”周檀贴着她的额头,“遇见你之前,我遇见的每一件事,都比我设想当中更坏,但是你来到我身边以后,我总觉得……一切都比我想象中好,就算落入最危险的境地,也能于绝处逢生。”
“我在城中听见那些炮火声的时候,也害怕过,可想到你在城墙之上,我又觉得没有什么可怕的。”曲悠枕在他的胳膊上,絮絮地说,“战争真是残忍,汴都的人一辈子都想象不到这样的情景。所幸,有小燕在这里,等我们回了汴都,所有事情尘埃落定,就是真正的天下盛世了。”
她没有说谎,宋世翾在位期间,天下安宁、百姓富足,朝中无党争、边关无战事,《削花令》虽被废除,但其间的条款却深切影响到了大胤律法。
周檀所期待的盛世如约而至。
毁约的只有他们二人,因为他们都死在了旧日的时光当中,没有来得及亲眼见到。
曲悠听着周檀的心跳声,颤抖着想,她来到这里以后从未有过什么迫切的心愿,但如果她真的能够改变历史,她愿意付出一切代价,让周檀长命百岁。
“盛世……”周檀低低地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仿佛带了无限期望地笑了一声,又凑过来吻她,“好,一切、一切都会顺利的。”
她身上沉重的喜服轻飘飘地落在帐前,这婚房是周檀的房间,床帐布置的是燕覆从汴都带回来的菱花月影纱,就算全部落下,蜡烛的光芒也能隐隐约约透过帐子落进来,流光闪烁,如同月影。
曲悠突然觉得有些怕。
她自来到这个世界,虽说父母双全、弟妹皆在,有密友、有知交,可终究是孤独的,一切都属于这幅躯体原本的主人——她溺死在落水的那一日,将一切留给了她。
不知是哪里来的缘分,召唤她穿越典籍落到此处,她要对得起曲意怜留给她的一切,于是孝顺双亲、照看全家。
后来又混沌出嫁,走到周檀身边。
——只有周檀是真正属于她的,真正属于那个救下他的性命、与他在雾气弥漫的京华山上相拥而眠、为他在房门之前燃一盏灯的曲悠。
他钦慕的是御街击鼓而无畏、拨开历史迷雾看见他的那个自己。
于是他奉上了自己少得可怜的最后一点依恋和信任,从决意爱上她的一刻起,便把自己性命攸关的秘密和盘托出,不曾有半分欺瞒。
但其实,她在这里,亦是孑然一身、需要他的爱的可怜人。
穿越万世,旦暮遇之,相见如久别重逢。
不只是周檀一人幸运。
周檀吻去了她眼角的眼泪,柔声问:“为什么要哭?”
曲悠破涕而笑:“高兴,感觉你终于是我的了。”
她的手指拂过对方光裸的肩头,看见她从前咬那一口留下的淡淡痕迹,没忍住再次张嘴,本想重新咬下一个印记,却没舍得下口,落下后后变成了一个轻吻。
风吹动月影纱,轻柔地拂过她的手背,曲悠抓住床帐,借力坐起身来,忽而玩心大起,咬着周檀耳朵问道:“我还记得,你上次说,自己尚不熟练,需要勤加练习,不知这次,可学过了没有?”
周檀离她很近,她似乎能嗅到肌肤散发出来的温热气息,对方声音喑哑,落在她耳中一片酥麻:“不需要学。”
曲悠表示怀疑。
于是周檀身体力行地展示了一下他的天赋异禀。
约莫是接近天亮的时候,曲悠觉得有些气闷,扯开漂浮的床帐,想去开窗,却发现双腿酸软、不能成行。
周檀从她身后伸出一只胳膊把她捞回去,得了美人含着怒气的一瞪。
于是他笑起来,随手披了身侧大红的喜袍,赤着脚下榻去开窗。
月亮尚未隐匿,清楚地照亮了窗外的一园杏花,自从搬到这里,她已经看了两次春日的杏花,不知不觉间,在鄀州竟比在汴都的时日还长了。
可是总觉得时间过得很慢。
周檀在窗前叹了一句,转过头来瞧她:“春夜杏花馥郁洁白,难得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