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未大之前,苏朝辞砸了手中的酒杯,一言未发地告辞了,白沙汀拿着他遗落的黄油纸伞匆匆地追过去, 临走之前也只是重重地叹气。
“非得如此不可么?”
周檀轻轻摇头, 笑了一声:“倘若有更好的办法……”
白沙汀沉默, 撑起了手中的伞:“我打算辞官, 带流春到这大好河山中走一走。”
周檀顿了顿,答道:“甚好, 如今朝局不稳,你是我母家人,难免受牵累。”
“不知道十一哥在太医院能待多久,你若需要人帮忙, 就去找他。”
“好。”
二人都消失在临风亭外的雨雾中后,周檀脱了自己的外袍, 披到了曲悠身上。
她坐在廊柱之下怔然发呆,檐角雨水如注,和着湖面被溅起的波澜打湿她的裙摆,周檀的手指拂过对方的脸颊, 冰凉冰凉。
他微微一僵, 像是做错了什么事情一般低低地唤她:“阿怜……”
曲悠抬眼看他。
不知是不是因为方才饮酒太急的缘故,她脸颊微红,一双眼睛温柔湿润,像是雨水的影子, 也像是未尽的泪意, 周檀垂着眼睛, 感觉自己的心跳得很快。
有些紧张。
那年从诏狱出来之后, 他几乎再也不会为任何事情紧张了,面对朝堂上的刀光剑影、上位者的诡谲莫测,还有后来临城之下的千军万马、瞬息之间翻云覆雨的情势。
他自小冷静自持,只有面临着她时,即使全力防备也会丢盔卸甲。
他于颠沛的世间孑孑独行,倘若是真无情,还可自嘲一句敢效孤直先辈,可偏偏他一心之中牵系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放不下对亲眷的执念,放不下老师临终前的叮嘱,放不下他本以为自己一生都不会有的情情爱爱,食髓知味,铭心刻骨,直至不能自拔。
“当年,我在诏狱之时……”周檀坐在她的身侧,握住她的手,声音微哑,似乎每一个字都说得很艰难,“三十二把手的师父,奉先帝之命,亲来审我——我是老师最得意的弟子,爱重之意溢于言表,想要逼他开口,便要拿我开刀。”
曲悠红着眼睛看他,怔然道:“当初我问你这些伤疤的来历,你推阻要夜里再说,终归是忘了。”
“我记得,只是不愿开口罢了,”周檀弯了弯唇角,却没有笑出来,“那时,狱卒得了令,不许真弄出人命,我那些同门师友,多是不堪受辱、寻机自尽的……死去之后秘不发丧,就那么堆在那里,等过上几日,一卷草席抬出去,只说是忧惧自尽——老师座下寒门子弟众多,没有汴都世家大族的体面,有些连收尸的人都没有,尸体赤|裸地摆在西华门下,腐臭不堪,被野狗叼去也无人管……那时汴都风声鹤唳,你应当也听过一二。”
曲悠只听他简单言语,便觉得心惊肉跳,背后逐渐泛出些微冷的汗意来:“你所受之刑,怕不比他们轻……”
“自然,只有更重,”周檀面上神色未变,只是淡淡,像是在述说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一般,“为我掌刑的是前朝酷吏,最清正的文官在他手中也过不了一个来回,不是丢盔卸甲、尊严全无地求饶,便是摧毁心智、整日只想寻死。我那时年轻,心高气傲,不懂转圜,只觉得不过一死,有何可惧?”
他握着她的那只手忽地用力了一些,就算过去这么久,这些记忆,回想起来仍旧是痛苦不堪。
曲悠转过头去匆匆掩饰,却来不及拭去眼角的泪水。
“他们取了这么长、这么粗的黑色钉子,”周檀用手比了一下,思量着回忆道,“在我身上寻要紧处,生砸进去,说来亦是巧妙,不伤及白骨,却能叫人僵而不动,连抬起手指,都觉得四肢百骸痛彻心扉,委实可怖……我读过那么多书,却只有亲身体会才知一二,这世间的刑罚何其之多,非人所能想。”
曲悠本欲说话,周檀却没有给她这个机会,只是继续道:“当日你落入宋世琰手中,我旧病复发,像废物一样缠绵病榻,清醒的时候极少,每日闭上眼睛都做旧梦,冷汗浸透整个床褥,如坠冰窟……无人之时,我勉力下榻,却连门都走不出去,爬到窗前,听见叮当的声音……后来朝辞告诉我,原是他们在为我打棺材。”
当初在临安,他居然病到了这样的程度。
雨势渐渐地缓了,她却觉得比方才更冷,只好抱紧了身边人的胳膊,索求一些微薄的暖意:“所幸你我都未折损,好好地在这里了。”
周檀笑着点了点头,却并不应下她的话:“那钉子入我体中,便是要绝我自尽可能——关节之处连弯曲都不得,又怎能做些别的?我痛得发狂,握着匕首都不能了断,只好哀求我的同门师兄,叫他杀了我,免遭些苦楚。”
“师兄被夹断了双腿,爬到我的身侧,却没有答应我,他倚在墙上背了一篇《孟子》,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背完了,他侧过头来对我说,虽然我受的刑罚可怖,但取了长钉,将养一番,总能恢复如初,他们如此行事,是受了叮嘱,倘若不然,总该如诸位兄长、大人一般,不是死于非命,就是落下终身残疾、生不如死。”
他抬起手来,将她揽入怀中,声音有些抖:“后来老师来瞧我,痛哭流涕,说哪怕穷尽心力,也不过能保下我一个人来……师兄听见了这话,既未怨恨,也未生心结,反倒是欣慰,他握着我的手絮絮,从当年鲜衣怒马说到如今月光惨淡,我躺在地上,诸位如师兄一般的同门、清流的血就从我发间缓缓地流过去,我听见他说……”
“既有机会活下去,不要再生死意,士大夫临大节而不夺,殊不知更难的是秉气节而无畏……鲜血流尽了,可我们还有未竟的事,今上暴戾不堪,储君难为仁政,边疆棠花令未废、兵乱不止,律法错漏百出,不可取信于民,至于朝堂之中,党争纷乱,更是诸多风雨。”
“是啊,”曲悠顺着他的言语出神地道,“从那时开始,你便不能为自己而活了……”
“出狱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浑浑噩噩,仍旧不知前路如何,成婚之前遇刺不治,或许也是因为心存死志、惧怕活着。”周檀抬头看着微雨渐收的夜空,曲悠感觉有温热液体落在她的颈间,“你……你从不知道我有多庆幸自己能遇见你,遇见你,把我从满地碎片拼凑成如今的样子,让我活下来,让我有机会替他们做完这些没有做完的事情……也是为了我自己,为了我午夜梦回无愧于心,真的能实现我拜入老师门下那一日许下的愿望。太子生变之前,我也无数次想过,接下来的事情太难太险,我只身入风雨去,你怎么办?直到在临安时,柏医官告诉我……”
“昔年狱中之事,只听你说我便知其中凶险,你自幼体弱多病,尚未养好又兼遇刺,殚精竭虑,怎能维持?”曲悠接口说道,感觉自己的唇舌之间弥漫着一片血腥气,“原是你一早就知道自己活不长了,临死之前,还能用声名换朝堂清平,想来也是值得的,对吗?”
周檀没有说话。
“而你也只是不忍心告诉我,或者说,你知道告诉我此事之后,我没有阻拦你的理由,拦也无用,天意如此,我们能做的,也只不过是听天命罢了。”
上天爱与世人玩笑,他们千辛万苦地周折辗转着每生每世,越过时空间隙,仍然徒劳无功,有情人分离的戏码良多,终归不能免俗。
他若不曾许下那个愿望,她便活不到如今的年岁,她若康健无虞,他便要死在临安那场杏花春雨之中。
说不清是谁欠谁更多一些。
曲悠忽然起身,她几乎是绝望地咬着牙关低声道:“你还记不记得,我曾经告诉过你,我属于另外一个地方……”
周檀道:“自然记得。”
“那不是我梦里的世界,我知道你总觉得是我瞧见了西洋的玩意儿,自己幻想出来的罢了……我怕说出来你觉得疯,可那是真的,那个地方,是一千年后的这里。”
“一千年后的……这里?”周檀喃喃地重复道,他话语刚落,似乎立刻就信了,微微笑着问道,“那你可知道后事?子谦……未来如何?”
“极好,”曲悠几乎咬到自己的舌头,她一字一句地道,“小燕帮他打了几场天下闻名的胜仗,朝野清平,四海安定,他在位时,是大胤前所未有的盛世。”
周檀唇角的笑意更深,他眯着眼睛回味了一遍曲悠的话,似乎极为满足:“那……朝辞如何?”
“我朝《名臣传》中第一人,恰如小燕也能做千古名将一般,十三先生青史留名,在一千年后,即便是刚上学堂的小儿,也人人能背他的诗篇。”
“你初见朝辞便失声发问,遇见小燕时吟《从军行》,至于十三……激动不已,如见知己。”周檀回忆道,“怪不得——你该早告诉我的,你知道,我从来不会不信你。”
“我说了这么多……”曲悠打断了他的言语,她声音抖得厉害,周檀面上的淡淡笑意在眼中越来越模糊,“你就不想问问你自己吗?”
周檀默然以对,仰头看向一片迷蒙的昏暗夜空,雨虽停了,阴翳仍在,遮天蔽日,空空如也。
良久,曲悠才听见他低低的声音。
“不必问,吾心自有光明月……千古团圆永无缺。”
作者有话说:
这句出自王阳明的《中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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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考完试了昨天还在赶ddl~以后争取每天更新,啾咪~
第103章 林栖者(四) ◇
◎蔓萝◎
林栖者(四)
“屡谄君上, 好美色,好财帛,好权位……昔有罗氏女擅专,朝臣皆有奏, 檀拒不直言, 是为佞奸, 后苏相引列为十恶, 大快人心……”
“——少为纨绔子弟,茶淫橘虐, 书蠹诗魔,劳碌半生,皆成梦幻……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真如隔世。”
方才曲悠开口之前, 其实还有最后劝一劝他的心思——
她虽知道周檀所做的所有事情皆有非此不可的缘由,她没有理由阻拦, 可她是他的妻,更没有办法以“值不值得”“应不应当”衡量。
她想告诉他,他做了这么多,世人却负了他。
若他真的做过那些事情, 哪怕只有一桩。
若他真的有些龌龊心思, 哪怕只有一次。
她都不会这么为对方委屈。
可周檀偏生不蔓不枝、偏生是冰霜惨凄却终岁端正的谦谦君子。
他怎么能是如此纯粹的好人呢?
是世人负了他啊。
只是周檀方才吟出那一句她曾经在宋世琰的狱中恍惚想起的诗句,她就全明白了。
多说无益。
周檀甚至是在决定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就已经预料到史书会怎么写他了。
他问了宋世翾,问了苏朝辞, 听了燕覆和白沙汀, 却对自己全无好奇——不是全无好奇, 是早在一千年之前, 周檀自己决定了史书工笔对他的盖棺定论。
她在书页边写下的批语,根本不是她所写,而是冥冥之中周檀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写出来的。
正如当日船中,周檀握着她的手为自己造些浪荡声名,端正地写了一句“手把丽馥做帐读”,荒谬不堪,他却甘之如饴。
他们靠得那么近,她能听见对方的呼吸、对方的心跳,还有他永远沉郁动人的静水香气。
“你……”
还不等她颤声说完,周檀便侧过头来,低低地打断了她:“你既瞧了那些,当初为何……”
他没有说完,可曲悠却明白他未言之意。
——你瞧了史书上那些我的不堪,当初见我时,为何还肯救我呢?
这个问题她自己都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他?或许在今生见到他的第一眼起,她内心中就有隐约的声音,纵使他们每一世的姻缘都破碎忧郁,从不得善终,但只要看见他一眼,过去的一切就变得皆有意义。
“我记得当初你告诉我,你从前一生所愿,是看见历史中的真实。”周檀的声音很轻,仿佛是在和她说话,又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原是这样的意思,抱歉,窥见真实,未必是好事。”
史书遮天蔽日,何苦去探究其下令人惊闷痛苦的暗流涌动?
他伸手抚摸着她的脸,眼睫一动,便有泪滴顺着面颊滑落,可他的表情却那样平静,唇角甚至还带着笑意:“……你让我去罢,你有你的所愿,我也有我的。从前,我也期盼过与你白头偕老,只是上天不公,这一桩愿望已然落空,我不能再失去另一桩了。”
“你自去便是,何必问我?”曲悠抬手擦掉了眼尾的泪水,“你早就思虑周全,为什么还要争得我的同意呢,难道我不愿意,你便会放弃么?”
“你是我的妻子,我的命被你救起来那一日,便不再是我自己的了……我与你同享这身体发肤、白骨鲜血、七情六欲,如今它们不得不走向衰亡——我只是想叫你知道,你与江山社稷对我同样重要,如此做这样的选择,不是舍你取它,只是……我没有旁的办法了,而这样的牺牲,是有意义的。”
“可是凭什么是你呢?”曲悠避开了他的目光,怔然问,片刻之后她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急道,“那若我告诉你——你可知道,大胤最后还是毁于你一心想要遏制的党争,你的牺牲,最多只能换来百年的安平……人生苦短,就算柏医官说你命不久矣,也并不一定……”
周檀扶着廊柱站了起来,并不因她所说的“毁灭”而惊愕,只是平静地反问:“百年难道很短么?”
曲悠一时愣住。
“王朝总会逝去的,而眼前的百年……相较于千年,它转瞬即过,可相较于你我、较于此地之人,它却太过漫长。漫长到能够让全汴都的百姓平平安安,没有战火、没有纷争、没有不公地度过一生,安乐地死于子孙满堂的榻上,而不是死于饥荒、战乱,不是被拿来做权力的工具和大人物的筹码。”周檀不敢看她,“我们想要的,不就是这样的生活吗?成全不了自己,总要尽力成全别人。百年安平……实在已经够多,我尽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