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间的热闹,大抵是从来不缺的。
柏影陪着她瞧了一会儿,才重新上了马车。
进了太医院之后,柏影被赏了宅子,恰好与周府在同一条巷上,两人恰好顺路。从汴河大街到周府虽然不远,但十二桥中有一座近日被踏坏了,是而车夫只能驾车自远处的桥洞之下绕路。
这路一绕就远了许多,车帘外的喧嚣声也散去了不少,曲悠支着手昏昏欲睡,见柏影在车帘外半晌没说话,不由得意外地唤了一声:“柏医官?”
帘外却只传来车夫无奈的声音:“夫人,柏医官抱着车辙睡过去了。”
她的唇角刚刚上扬了一分,片刻就觉得不对。
——如今说话的车夫,与她今日带出府来的并非同一人!
他似乎还刻意学了对方的腔调,把声音压得很低。
愣了一下,曲悠却笑了起来。
随即她便嗅到了一股很清淡的花香气。
在嗅到这气味的同时,她闭着眼睛往车内一侧倒去,砸出了很大的声响。马车顿了一顿,随后突兀地疾驰起来。
曲悠勉力维持着最后一分清醒,从马车坐垫之下摸出一把匕首,在自己宽大的衣袖中朝着手臂划了一刀。
鲜血顺着白色的中衣洇湿了一片,她把匕首塞回去,摸了一张帕子将伤口草草扎住,随后将手臂藏了回去,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沉沉地昏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待会再更一章(最近在打工时间不太确定,周末多写点hhh)
第105章 林栖者(六) ◇
◎大隐◎
林栖者(六)
划了那一刀之后, 曲悠的意识半清醒半昏沉,她死死按着自己的伤口,勉力维持着清醒,直至马车停了下来, 才勉强松了一口气。
这马车行了约莫有一个时辰, 中途顿了一次, 外面似有人声, 想来是出了城。从汴河向东绕路,一个时辰不到便能到城门处, 那大抵去往的就是东城门,京华山的方向。
她想到这里,终于支撑不住,还是在那淡淡香气中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她睁开眼睛便瞧见了小窗外热烈的火烧云。
居然到了黄昏时分。
她的外袍应该是搜查身上有没有藏东西时被脱了下来, 所幸褙子厚实,挡住了袖口的伤。手腕被麻绳粗粗地缚在身前,除了浑身发冷,应该没有受别的伤。
曲悠混沌地理清了自己的思路, 甚至还没有来得及打量自己如今身在何处, 便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周夫人……”
她凛然一惊,迅速地回过了头。
那群人抓了她出城之后,寻了一幢破宅子,这里想必是柴房, 虽然很大, 但身下都是干燥的稻草, 只有一扇高高的小窗。
借着夕阳的光线, 曲悠看见柏影同她一般,被捆了手扔在墙角,他随身的医药箱被倒扣在地面上,东西散了一地。
柏影唤了一声之后,便见曲悠深深地看着他,似是吓到了,半晌没有说话。
他不由得咳嗽了一声:“周夫人,想什么呢!咱们如今怎么……哎唷哎唷——”
话没说完,他便开始哀哀叫痛,说在车辙上坐了一会儿,不知道怎么就睡了过去,等再次醒来便在这里了,那些贼人对付他想必不太精细,扔进来时大抵扭了肩痛得很云云。
曲悠哭笑不得:“柏医官不如先想想是谁抓了咱们……”
柏影这才反应过来:“对啊,你我好好地行在路上,竟有人如此大胆,敢劫持朝廷命官和外命妇,真是岂有此理……人呢,怎么不见人来?要钱还是报仇,总得给个准话罢。”
叫嚷了半天也不见有人,曲悠凑到他身前,先努力地帮他将手上的绳子解了,又让他解了自己的。
两人拍了拍门,并无人应答,只能听见门外沉沉的锁链声。曲悠踩着柏影的肩膀,从那扇小窗往外看,天色却已经黑了,什么都看不出来。
柴房中空空荡荡,没有任何工具,门却似刚刚被换过,两人用尽力气也不能撞开,折腾了许久,只好筋疲力尽地靠在墙角,暂且放弃了努力。
柏影捡了自己医药箱中的东西,哭丧着脸道:“这群人竟将我的刀和针都收去了,要不怎么也能留下来撬个锁,如今只剩下纱布草药,有什么用处……”
曲悠便道:“莫要担心,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柏影接口:“是啊是啊,虽说我是孤家寡人,但周大人必定会来救你的……只是不知,咱们如今身在何处,他能不能找得到?”
曲悠没有回答,抱着胳膊坐在墙角发呆,似乎看出来她冷得发抖,柏影咬了咬牙,将自己身上的外袍脱了下来,披在了她身上。
他一边为她系衣带一边抱怨:“瞧你体弱多病的还是多穿些,如今我脱了这外袍就算是报答你上午结账之恩了,当然等我们出去后你若想感谢我再多送些银票我必定也敬谢不敏……”
曲悠本想拒绝,谁知柏影口中多话,动作却麻利,言语之间便将那外袍裹在了她身上。
柏影与宋世翾相熟,平日入宫也不一定非要着官服,今日他穿的便是银光缎——汴都如今时兴的男子衣料,光华内敛、一丝不乱,不似他会喜欢的东西。
曲悠抓紧了那外袍,目光从他面上拂过,轻声道:“多谢。”
似乎是察觉到了她情绪的疏离,柏影顿了一顿:“你似乎并不慌乱。”
“如今全无头绪,慌乱无用,”曲悠平静地回答,“再慌,也不及当日在废太子手下……无人来寻,我们便暂且有价值,会有人来救的,柏医官,莫慌。”
听了她这句话,柏影难得沉默,他撩了衣袍,在她身侧坐了下来,道:“伸手,我为你把脉。”
自从入了太医院之后,除了宋世翾和周檀,柏影已经少为旁人看诊,按理说他已经不该在宋世翾未许之时去瞧周檀,但从遇刺开始,周檀的身体一直由他照料,旁人接手,他自己亦不放心。
曲悠迟疑了一下,还没有伸出手去,柏影便捏着她的袖子将她的手拖了过来,垂着眼睫,不久却有些诧异地松了一口气:“尚好,许是养得好的缘故,竟没落下什么病症,听闻宋世琰那段时日常到刑部以折磨人为乐趣……他到底对你有一分情在,未下狠手。”
长夜寂寥,二人却皆无睡意,因她已为人妻,不能相互取暖,柏影只好在自己身侧堆了个稻草窝,缩成一团:“到底是何人抓了你我来,怎地也不露面……我今日滴水未沾,又冷又饿,快要死了。”
曲悠“嗯”了一声,却没接话,柏影正纳罕她为何不像平日一般健谈,侧过身去,不经意地拂过她的额头,却摸到了满手冰凉的冷汗。
她明明裹了他的外袍,怎么出了这么多冷汗?
柏影立刻唤了一声:“夫人?”
曲悠没吭声,柏影吓了一跳,摸黑寻了半天,竟真叫他在药箱里寻到个潮湿的火折子,费了许久的力气才点亮了一只烧了半截的蜡烛,烛火一照,他发现对方的面色白得吓人。
不对,若只是冷,不应该如此才对。
靠得近了,他才突兀嗅到一丝幽微的血腥气,登时面色一变,目光落在她一直下意识捂着的手臂处——方才拎她过来时,她似乎便使不上力气。
柏影撩了她的袖子,倒吸了一口凉气——外袍和褙子之下一片通红,伤口上简单扎了一块帕子,也已经被血浸透了。
他看着这伤口,居然不合时宜地发起呆来。
直到曲悠有些虚弱地开口调笑道:“柏医官见了病人,怎么反倒愣住了?”
柏影如梦初醒,立刻从药箱中手忙脚乱地翻出了草药,将她的手臂挪过来清理伤口:“你你你……怪不得方才摸着脉搏有些弱,我还以为是太冷的缘故,受伤了怎地不告诉我?明明大夫就在眼前,怎么,怕我事后狮子大开口漫天要价?钱哪有命重要!”
“小伤口罢了,怎就危及性命了,”曲悠幽幽地回道,“方才我也是困倦不已,竟将此事忘了。”
柏影瞪了她一眼,开始专心为她处理起伤口来,将血迹擦尽了,他才发现这伤没有那么重,一时面色苍白,恐怕是她如今饥饿寒冷、身体本就疲倦导致的。
曲悠瞧着柏影,突然道:“许久不见柏医官了,咱们来说说话。”
柏影眼皮都没掀,没好气地问:“说什么话啊?说你怎么突发奇想,割自己一……”
说到这里,他突然住了嘴,曲悠笑道:“不是突发奇想。”
昏暗的烛火之下,她看见柏影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等了半天都不见他继续说。
柏影直到将她的伤口牢牢缠好了,才冷不丁开口道:“说起来,我倒是真有一件事很好奇……”
曲悠接口:“嗯?”
“当初……霄白还在做刑部侍郎时,你奉旨冲喜,还得了任家的羞辱。”柏影思索着回忆道,“寻我去给霄白治伤,不过是怜悯他濒死,我还记得,你当时对他颇怀戒备,可是后来,你二人愈见琴瑟和鸣、心意相通。抛却怀疑……是一件多么难的事情,我真的很好奇,这中间发生了什么。”
不意他会问出这个问题,曲悠一怔,却飞快地露出个笑容来,她笑得眉眼弯弯,仿佛说起了什么最让人快乐的事情:“柏医官……你有没有少时便识得的旧友?”
柏影愣愣地摇了摇头:“我交朋友,从来只看心意,随性来去,许多旧友便记不清了。”
“结识当然是只看心意,可要维系感情,还需要很久很久,”曲悠用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托着腮,认真道,“嗯……或许这么说比较好,我在认识一个人之前,或者与人初识后,都会对他有千种万种的设想——倘若每个设想都恰到好处,我们便能成好友,倘若每个设想都差一点点,我们便是点头之交,之后就不会多往来了。”
“那……”柏影怔然问道,他鲜少有这样认真的时候,“霄白便是恰好符合你设想的人吗?”
“他不是,”曲悠立刻摇头,笑意却更深了一些,“他比我的预设……更好,每一件事情,他都做得比我想象中好更多更多,有一些,甚至是我不能想象的好。遇见这样的人,难道你不会敬他、爱他,每天都比昨天更爱一点吗?”
柏影不语,曲悠的手指拂过顺滑的缎袍,主动与他说起了另一件事:“几日之前,夫君与我在临风亭宴饮了苏执政和十三先生。”
柏影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啊?你们不是时常宴请他们么,艾老板忙得很,我又不在京城,要不然总得找你们讨几杯酒喝。”
曲悠却问:“你知道为何陛下登基以来,夫君总是与他作对么?”
柏影眉心一动。
曲悠言简意赅地道:“夫君对苏执政说,愿以自己的声名为垫脚石,送他登高位、摄朝局。执政本就是世家出身的清名文臣,再除去一个朝臣不满的奸佞,便可成就如顾相一般的盛名,助他绝党争、养生民。”
那只蜡烛快燃尽了,曲悠垂下目光,看见柏影没有宽大袖口遮掩的手剧烈地发起抖来。
他咳嗽了两声,似乎有些不敢信,哑声问:“天下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利往……难道世间真有这样的人,肯舍去一切,只为了心中的道吗?”
“有的,”曲悠出神地道,“说到底,在他心中,身后名总是不如眼前的、能落到旁人身上的好处来得实在,他自己可以不在乎,可我在乎,因为我珍爱他,犹如珍爱身体发肤,它们受伤不能自顾,我来相护。”
她一边说着,一边被一种巨大的哀恸笼罩,眼眶酸楚,却还要继续:“……但是在行此事之前,我们还有一件不放心的事——太子妃临死之前,被我抓住把柄问出了些端倪,原来在废太子和太子妃之外,还有这样一个人的存在。”
“他潜伏许久,用心良苦,了解我们每一个人,活在最危险、也是最安全的地方——此所谓大隐隐于市——他操纵着朝局,将我们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就连宋世琰,也是临死之前想清楚了这个人的身份,才会丧失斗志、从容赴死。”
柏影弯了弯唇角,却没笑出来:“你说得甚是骇人,这样一个人……他会是什么身份?”
“他处心积虑为天下来,自然不是一般的身份。”曲悠紧紧攥着袍角,艰难道,“……当年那桩苏氏旧案,宋世琰急怒交加,忽略了最重要的一件事——当年那西韶女子,真的出府后就杀了皇后亲子吗?她本该一辈子都离宋世琰远远的,为何甘冒风险、必要见他?若不是思亲情切,便是发生了她不能掌控、会威胁到宋世琰的事情,才叫她不惜一切,拼死也要告知。”
“可惜宋世琰并非善类,刚得知亲眷关系便拔剑杀了她,告诫只听了一半,直到太子妃露出真面目,他才想明白当初自己没有听完的事情是什么。”
柏影跟着她重复道:“是什么?”
“前几日,我和云月帮流春清点春风化雨楼时,意外发现了当年的知情人,她听得不多,三言两语,却叫我突然想清楚了这件事情。”
烛火灭了,一片黑暗中,曲悠缓缓道:“皇后的亲子,或许没有死,这个人,才是与李缘君和李家血脉相连的人。他们也早就知道此事了,故而从当年开始,李缘君便处心积虑地近了宋世琰的身,开始对他下药,将这唯一的储君变得喜怒无常、暴戾不堪。如此一来,先帝驾崩时,朝堂必生变乱……”
“旁的皇子不堪托付,王朝后继无人,他在这时出现,恰好能顺理成章地接过一切——有李家帮着证明身份,他甚至还会得众人拥护。可他没想到,先帝居然留了遗诏,迫使他不得不改变计划、继续蛰伏,只是李缘君已经暴露,他的时间不多了。”
说完了这番话,曲悠轻轻笑了一声,不知在嘲笑他还是嘲笑自己:“不除掉这个人和李家的残存势力,夫君没有办法继续做他想做的事。于是我们商量许久,决定设个局将此人引出来——他等了这么多年,实在等不下去了,见到机会,兵行险招,也是意料之中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