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尚能燃, 可见此处没有窒息的危险。
空气中弥漫着方才在甬道中就能嗅到的奇异香气, 曲悠猜测, 这应该是棺椁被重启后保存尸体的香料被暴露在空气中的味道。
柏影将那盏灯搁在脚边,顺着他的视线, 曲悠看见了德帝玄黑的棺椁。
周檀朝着墓室一侧的简陋的棺木淡淡看了一眼,柏影微微笑起来,抬手揭了那棺木的盖子,于是曲悠看见了一件破碎的血衣。
“这是他跳下城楼之后, 我去捡回来的,”柏影伸手抚平了那破碎衣衫的皱褶, 闭着眼睛道,“那日缘君告诉他我没有死,他也想清楚了我的身份,觉察到自己这么多年来被我耍得团团转, 想必很是恼怒罢……”
“他不知道, 你们也不知道,那一日我站在城楼之下,本想为他收殓尸骨,没想到那马车出来, 他什么都没留下。浮世一场, 尊贵的皇太子殿下, 到头来只有一件血衣, 还碎得可笑,我连那车轮缝隙中夹杂的血肉都集了,才勉强凑出这些……他原本也该葬在皇陵中的。”
二人无言,昏暗的灯影中,柏影漠然地抬头看了他们一眼。
随即,他转过身来,顺着玄黑棺木下的金阶一步一步地走上去,棺中德帝的尸体被置于玉衣之中。
夜明珠莹润的光芒照亮了他表情陌生的脸。
柏影提起灯来照了一照,自顾自地轻轻问道:“你为什么要生下我呢?”
自然无人回答。
“你苛待阿古丽,害了我,这是你的报应,却要我痛苦一生……你知道吗,我也无数次努力地找过你,可我一介平民,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身份,哪里能见到尊贵的陛下?”
墓室之内潮湿阴冷,曲悠见周檀的面色越来越白,扶着他坐了下来。
周檀咳嗽了一声,声音有些无力:“陛下……不曾知晓。”
柏影唇角微勾,嘲讽的表情:“他喜欢的真的是自己的儿子吗,难道不应该是‘皇后的亲子’?”
“柏医官,”曲悠抖着声音唤他,她如今也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他好,只好依旧用从前的称呼,“我知道你心中有恨,但如今……也不是真的完全无法为你正名,总有当年的知情人,而且子谦……”
“曲悠,你不必说这些好话哄我。”柏影缓缓地说着,他第一次唤她的大名,“从我知晓了自己的身份,布下大局来篡位的时候,就没有回头的路了,子谦难道还会留着我的性命?这答案,你我心知肚明。”
“你手中不是有李氏的军队吗,你们曾经还和西韶有旧,大不了你就跑,跑到天涯海角去,永远不要回来。”曲悠抓紧了周檀的胳膊,涩声道,“留着性命……不好吗?”
柏影嗤笑了一声,没有答她的话,反而转向周檀:“我本想离间你与子谦,不过你们棋高一着,从登基开始就佯作不合,骗过了我。说起来,你确实是我的对手,子谦当时如此信我,都没有吐露一个字。”
“所以你本想设计将我和小燕一同除去,到时朝堂风雨飘摇,只剩子谦一人……”
“是啊,”柏影痛快承认,“乳臭未干的孩子罢了,能有什么威胁?”
曲悠又急又怒:“他如此信你,你——”
“说这些做什么,反正如今计划是落空了,”柏影一拍手,哈哈大笑道,“你们算得这么准,我哪里还能带兵逃走啊?只能鱼死网破,把你们骗到这里了。”
他敛了笑容,阴森森地道:“周檀,你知道吗,你引见艾笛声给我,让我第一次见到宋世翾的时候,我就恨不得杀了你,倘若没有你,只凭周彦,只凭苏朝辞,还有朝堂那几个迂腐文人,都不能把我逼到如今的境地。”
周檀捂着胸口道:“荣幸之至。”
柏影从袖口摸出了一枚引线一般的物品,平静地说:“不过没关系,你,你的夫人,还有马上来寻你的周彦和小皇帝,今日都会死在这里的,就算我此生再无机会走回正路上,也要拖着你们一同下地狱。”
他刚说完这句话,便听见身后的墙壁传来细微的动静,这声音越来越大,想必是有很多人来到了墓室之外。
“哈哈哈哈……他们来了。”柏影眯着眼睛,非常愉悦地道,“周檀,你有翻天的本领,如今又能如何?”
曲悠扫视了一圈,心中一片冰凉。
方才摔下来之后她就觉得不对,这异香的味道太过浓郁,稀释了空气中的刺鼻气味。
墓室外围的浅水道因为长久不通,呈现出一种漆黑的墨色,她本以为是脏污,如今想来,或许就是柏影提前布置在此处的火油!
当时李缘君炸了岫青寺正殿时,便是提前埋下了火油。
柏影说要“同归于尽”果然不是托辞,自古皇陵幽深,这么多火油,就算炸不死也会呛死。
她还在飞快地思索着如何逃生,便听见身边的周檀轻轻笑了起来:“我能如何,我要如何?你抓了我夫人,骗我来到这里的时候,我就想到如今的境遇了。”
“是啊,是啊,”柏影重复了两声,紧紧攥着手中的引线,“你有不世之才,春风得意,人生圆满,无论在什么境遇之下都能力挽狂澜……就算是在病榻上,三言两语,也能帮着宋世翾成功游说江南贵族。我曾经惧怕的、觉得自己做不到的一切你都能做到,而我,却只能用抓了你夫人这种卑劣的手法,才能把你困到这里。你说这句话,不就是嘲讽我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吗?”
周檀仍旧带着嘲讽而悲悯的笑容,没有答他的话。
曲悠不合时宜地出神了,自从结识周檀以来,他似乎就有这样的魔力——周遭所有人永远能被他三言两语激起情绪,譬如方才,只不过是简单的一句话,却让柏影明显激动起来。
人一激动,就生弱点,这连她都明白得很。
而周檀还在慢条斯理地继续说:“你真以为你今天杀得了我吗?”
柏影冷笑了一声,不以为忤。
“你难道就不好奇,太子妃为什么会在你没有允准的情况下突兀动手?”
曲悠忽地想起,方才柏影见到李缘君时,似乎说了一句“你太心急了”。
“你们本不该这么急的,可我却等不了了,若再给你们一些时日,叫你们瞧出我与陛下的打算,那就不好了。从前你们肯信,不也是因为罗江婷为你们暗通消息么,她若有你一半聪明,大概也不会催促李缘君急急动手——她太想高枕无忧地继续做贵妃了。”
“你笃定陛下必对我生嫌隙,大概是因为你送进去的那个消息罢?”
说到这里,曲悠有些意外地看了周檀一眼。
他口中的消息,就连她都不知道。
“你……”
柏影终于面色大变,他似乎有些支撑不住地退了两步,恍然大悟,声音急得有些发颤:“那个消息——”
周檀接口道:“没错,那个消息是我放给你的,你以为,若不是我自己肯漏出来,这么多年都查不到的东西,你会这么轻易知道吗?”
“你这个疯子……”柏影甩了甩袖子,在原地转了两圈,忍不住骂道,“你竟然敢……竟然敢……”
“你找人写的供状,在入宫之前已经被我换过了。”周檀道,“陛下那夜看了,并且在罗江婷面前烧了的,只不过是一张白纸罢了。”
柏影怪笑两声:“看来你终归是怕了。”
“我怕什么?”周檀叹了口气,十分真诚地说道,“阿怜不是将我的打算都告诉你了吗,反正我也活不了多久了,哪还会在乎这些事情。”
他把“活”字刻意咬重了几分,柏影听出他的意思,面色变得更白。
“好、好,你算无遗策,既然如此,那你必然也不在乎今日死在这里罢!”
周檀哈哈大笑,扶着曲悠从地面上站了起来:“我有我要做的事,有我的去处,什么时候死,只有我自己说了算!你——能奈我何?”
他话音刚落,一侧便突兀地扑上来一团黑色的影子,柏影心神不宁、猝不及防,一时间竟被他死死抱住,二人一同从陵墓中央的高台上顺着金阶滚了下来。
周杨一手抓住柏影握着引线的手腕,一手摁着他的肩膀,飞快地喊道:“兄长,你沿右手边数八块金砖,扣其中心。”
曲悠眼疾手快,不等周檀行动,便先数了砖数,她依言扣响,果然见封闭的墓室顺着通风口缓缓开启,露出另外一条长长的甬道来。
柏影见二人要逃,恼羞成怒,再也顾不得许多,干脆将手中的引线扔向一侧,与周杨纠缠到接近甬道的位置时,拔下头上铁簪击碎了墙壁上的长明灯。
灯油中带着火花的长明灯一时如同烟火炸裂般飞溅开来,引线被燃,连带着周遭的火油,一瞬间爆出了三两个微小的火星。
作者有话说:
家人们我这段时间在Peking接连经历了准备考试、准备期末、毕业论文开题、实习期被封学校、校内反复混yang一天一次、跑路发现家里也静默了、一天之内找好房子、搬家、衣柜甲醛味儿熏得睡不着、快递一个都收不了、iwatch充电器被落在学校里等一系列悲惨遭遇,回忆起来都觉得很魔幻……
我一定努力更新尽快完结……
第111章 金缕曲(二) ◇
◎香囊◎
金缕曲(二)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火光自二人身后燃起, 柏影的面色有些扭曲。
周杨抹了一把刚刚沾在面颊上的火油,狠狠地啐了一口:“你以为自己有多聪明?兄长和嫂嫂既然已经猜出你的身份,自然能够猜出你最想去的地方是何处……哼哼,其实当初我们也不能确定, 不过是赌上一赌罢了, 怎料我蹲了两天, 真撞见有人来倒火油……”
柏影略微一愣, 便被周杨一刀柄撞得眼冒金星,借此机会, 周杨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拖着他踉踉跄跄地朝外狂奔而去。
四人刚刚跑到甬道的尽头,便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沉闷的爆炸声响。
甬道以砖石制成,并无尘土, 激起的不过是隐藏在墙壁中的纷乱箭矢,周杨拔刀胡乱地挡了挡。
柏影被他撞过的下巴霎时浮起一片淤青来, 他泄愤一般伸手抓住了飞来的一支箭,单手就将它折成了两段。
“怎么可能,我……留在此处的火油足以将整个昌陵都炸毁……”柏影攥着拳头,死死盯着周檀道, “你方才与我说那么多话, 是在拖延时间?”
周杨抢先开了口:“两日前我便发现此处有火油,怎能容许它留存到今天?方才兄长同你说话,只不过是给我找些动手的机会罢了。”
周檀却摇头:“你不该派太子妃为你布置一切,你以为她不够聪明吗?你在此处布置火油, 她怎会想不到你是存了同归于尽的心思。你们的火油是从西韶人手中买来的罢?本来就不够多, 上次布置在岫青寺用了一些, 她稍动脑筋, 就会刻意少布置些,好为你寻些逃生的可能……若非如此,两日之内,我们断然不可能将其清理到不会引发爆炸的地步。”
柏影垂头听着,只是连连冷笑,并不说话,但曲悠知道他此时是真的无话可说。
承认自己输给了周檀?恐怕他不会甘心的。
这甬道的尽头通向了另一间墓室,只是如今门还未开,周杨见柏影瘫坐在地上不动,便收了自己的刀,转身去寻摸机关了——虽说火油被清理了许多,只有德帝的主墓室被点燃,可此处残存的空气不够多,若不及时离开,还是会有危险。
他摸到身侧灯座后的机关,一阵灰尘落下,石制的墓室门缓缓升起,几乎是在同时,曲悠就嗅到了一股刺鼻的血腥气。
燕覆浑身浴血,手边的剑横在同样狼狈的李缘君脖子上,几人见身后的门突然开启,十分愕然,还是李缘君先唤了一句:“兄长!”
曲悠则叫道:“小燕!”
“周大人,夫人,你们可无恙?”燕覆抓着李缘君的肩膀,往前走了两步,“我带人从偏僻小路绕上上来,照着您的地图寻到此处,还撞上了太子妃和她的人。所幸……不负所托,陛下带着婷妃已到山下,就等我们的消息了。”
“无妨,”周檀唇角终于露出了一丝松快的微笑,“辛苦了。”
直到如今,他才算是真的松了一口气。
曲悠转头去看面色铁青的柏影,只见他面上一瞬之间闪过许多神情,最后只剩嘲讽的笑容,不知道是不是在笑自己:“苦心多年,满盘皆输……周檀啊,遇见你,也不知是我造了什么孽……”
方才周杨那一刀柄撞得很重,柏影本趴在地上半死不活,谁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力气,突地爬了起来,一手拽过了离他最近的曲悠,将方才折断的箭矢比在了她的咽喉处:“放了缘君!周檀,你千辛万苦来到这里救人,总不希望你夫人折损在这里吧?”
那箭矢是地宫之中多年前封印的冷兵器,虽年岁久,但泛着一层幽幽的冷光,可能淬了什么不知名的毒药。
周檀重重地咳了一声,几乎是立刻应允:“好,我答应你,把箭放下!”
柏影挟持着曲悠往燕覆等人进来的空荡墓门处走去,刚走了没几步,他便听见曲悠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冷不丁地说道:“你挟持我,叫他们放了你,他们也是肯的。”
她说完了这句话,柏影当即便想明白了——方才她看过来时,不顾危险地离他这么近,就算被他一把抓住也毫无反抗之意——她是故意被他抓住的!
柏影感觉握着断箭的手心沁出细密的冷汗,此刻他真的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曲悠听见他咬牙切齿地问道:“怎么……你可怜我?”
她摇头:“我只是觉得,我们没有必要走到这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