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是不想节外生枝,谁成想树欲静而风不止,这麻烦还能自动找上门,躲不开也跑不掉。
“那我跟着云前辈习剑会影响治疗的进度吗?”
不得已之下,她只得向洛星问出自己担心的事。
“哈哈哈不会的。”
洛星大笑着拍她肩膀,“反正学剑不占用誊抄木中书的时间就行,你也别太想不开,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云千鸣都是靖海神都……不,应该是整个北溟首屈一指的剑修,能跟着他习剑,是多少人八辈子求不来的幸事。”
如果是这样……
那医仙前辈您为什么笑得这么幸灾乐祸。
韩卿默默咽下心头涌动的疑问,露出一个尴尬又不是礼貌的微笑。
“今儿个是神木谷创收的日子,我也不能躲懒了。”
洛星笑完抽回手去,白皙的手背上此时又有一根青藤花纹慢慢浮出,“不过你放心,一会儿我叫庆戎开启周围护阵,这样就不会再有人来打搅你。”
“多谢洛前辈。”
韩卿垂眸道谢。
洛星背对她摆摆手,抬脚冲外面走去。
“……洛前辈。”
韩卿忽然又开口唤住她。
“嗯?还有何事?”
洛星回过头来。
“每个被治疗过的人,都要付出代价对吗?”
韩卿问道。
这个问题叫洛星嘴角的微笑一凝,片刻后才重新扬起,“没错,凡人看病要付钱,修道者疗伤,总不能什么都不给吧。”
“那我们需要付出的代价是什么?”
韩卿静静看着洛星,“也是自由吗?”
被恨剑搅活了一出,险些让韩卿忘记洛星之前提过的话,但她方才随口说的话又唤醒了韩卿的记忆。
几乎是在电光火石间,韩卿想清了洛星话中暗藏的信息——治疗是要付出“代价”的,而且这“代价”看起来还很大。
“别担心。”
洛星唇角微弯,“代价已经有人替你们付了一部分,所以不会昂贵到让你们承受不起。”
说话间她抬起手,几点荧光在她指尖凝成金枝玉叶的形状,光芒组成的金枝玉叶存在了片刻,随着指尖弹动又消失无踪。
洛星嘴角浮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在冲着韩卿眨了眨眼后,她转身离开。
金枝玉叶……
原来这金枝玉叶不止是进谷的信物,还能代替一部分“代价”吗?
韩卿目送着洛星走远。
林间风萧瑟,吹送满园秋。
来时晨曦未兴,去时霞光满天。
当韩卿誊写完五个时辰的木中书回到大榕树下时,天色已近黄昏,晚霞把整个神木谷都染成一片金红色。
萧萧落叶中,伫立着一道负手而立的淡然身影。
正是强买强卖要从今天起教韩卿习剑的云千鸣。
韩卿心底暗叹一声,走过去朝云千鸣拱手行礼,“云前辈。”
云千鸣缓缓睁开眼看她,“名字。”
“晚辈名韩卿。”
韩卿答道。
“可曾习过剑。”
云千鸣接着问。
“晚辈是铸器师,更擅铸剑,对剑法只是略知一二。”
韩卿不敢托大,虽然她的风华剑法也算略有小成,可这在剑修面前不值一提。
“那你可知,修习剑道,最要紧的是什么?”
云千鸣又问。
“悟性与剑骨?”
韩卿绞尽脑汁想出来这个答案,俗话说隔行如隔山,剑修与法修之间的修炼体系是完全不一样的,虽然她跟叶子涵朝夕相处,也时常看他练剑,可这种最基础的东西却从来没机会接触。
听了她的答案,云千鸣嘴角一抿。
好像对这答案挺不满意的。
韩卿心道。
云千鸣最终也没有说韩卿回答得对与不对,他沉默片刻,再开口时,问了一个新的问题——“你心中可有恨?”
韩卿微怔,正准备回答,云千鸣那边却又紧跟着道,“不必急着作答,先想一想,想清楚了再说。”
想清楚再说。
这个要求让韩卿陷入沉默,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思索起来。
良久之后,韩卿才给出了回答。
“有。”
她心中自然有恨。
——“我恨天道不公。”
生、老、病、死。
“恨命运无情。”
怨憎会。
“恨身如飘萍事不由己。”
求之不得。
“恨天意捉弄两情难偿。”
爱别离。
短短几句话说完,韩卿眼眶已然微微泛红,有许多事,不管过去再久,久到表面都结了痂成了陈年老疤,只要轻轻揭开,就能看到底下沸如岩浆的恨血。
云千鸣凝视着韩卿。
这或许是他第一次正眼看她。
“好。”
片刻后,他颔首道,“难怪他会挑上你,韩卿,你的确是继承陆不归衣钵的最佳人选。”
第88章 何必困樊笼
每个当师父的人,都有一套传授知识的法子,云千鸣的法子,便是“实践出真知”。
“你可有剑?”
云千鸣问道,“拔剑,攻击我。”
“是否要用剑招?”
韩卿取出风华三千握于手中。
“什么都可以。”
云千鸣语气虽淡然,却自有一股傲然之态,“尽你所能。”
“得罪。”
韩卿道了一句,提剑朝云千鸣攻去,所用招数正是风华剑中第一式:“两鬓丝”。
细密如丝的剑气混在秋风中悄然临身,云千鸣身形不动指尖微抬,一道无形剑气弹出,恰如秋风送晨雾,将原本密密麻麻的剑气一扫而空。
不止如此。
剑气在荡空韩卿的攻击后并未停下,反而迅速外扩,韩卿直面这一波剑气,身形倒退丈余,口中隐隐泛起铁锈味。
“修者与天争命,修的是何物?”
云千鸣朝韩卿所在的位置踏出一步,“修的是道——道由心生,心纳万物,则万物皆为道。”
韩卿勉强站定,一咬牙再度冲云千鸣攻去。
“然修者传承千万年,到如今,看似百花齐放,实则却将路越走越窄。”
云千鸣一侧身,让过韩卿这一剑,屈指在剑尖一弹,巨大的反震力再度将韩卿击飞,“人最擅长故步自封,剑修不用法器,法修不悟剑道,医修专注救人,铸器五谷不分,问,则是术业有专攻。”
“哈。”
云千鸣发出一声轻蔑低笑,挥袖卷住刺向面门的长剑将之甩开,“不过是一个华丽又动听的借口。”
“照您这么说,人人都学而不精,难道就是求得大道了吗?”
韩卿运起灵力化解掉甩飞自己的骇人力道,在榕树枝干上借力跃起,又是一招刺出。
“非也。”
云千鸣抬手,两指夹住风华三千的剑身,“有人一辈子只做一件事,是因为喜欢,有人倾其一生只做一件事,是因为精力有限。”
说话间,云千鸣夹住长剑的手一翻,同时手腕一震,“你若非前者,又身为修士拥有近乎无限的精力,何必将自己困于樊笼之中,遵循着凡人的条条框框。”
“唔……”
在长剑被夹住时,韩卿试图收回灵剑,咬牙不肯松手,直到对方手腕翻转震动,一股无可撼动的力量自剑身传来,虎口撕裂,牢牢抓住剑柄的拇指食指同时传来骨骼断裂的声音。
长剑坠地,剧痛袭来,与此同时耳畔传来云千鸣轻飘飘的声音,“捡起来,继续。”
韩卿深吸一口气,以灵力阻断手上传来的剧痛,俯身拾起长剑——折断的手指无法继续抓握剑柄,她从袖口撕下一根布条,将长剑绑在手上打了个死结。
继续!
接二连三的失败反而激起了韩卿心底那根倔骨,自从重生以来,她还是第一次感受到如此彻底的压制。
一次,两次,三次——数不清多少次被打飞后,韩卿踉跄着起身,目光死死盯着云千鸣右手衣袖。
今天,至少要成功近身……
体内灵力已经濒临枯竭的韩卿,给自己定下一个清晰无比的目标。
啪!
又一声脆响,这次被剑气折断的是韩卿的右手,她半跪在地上喘着粗气,鲜血自右手折断的部位缓缓洇出。
云千鸣站在她身前三步,依旧负着双手,居高临下睨着韩卿的眸光内无悲无喜,没有一丝应该属于人类的情感。
“起来。”
他冷声道,“时间还未到。”
韩卿左手掐起剑指,划断右手上绑着的死结,当啷一声,沾满血污的风华三千自右手上坠下,跌落尘埃。
她深呼吸几下,略微平息着加速鼓噪的心跳,而后抄手将长剑握进左手。
韩卿不是左撇子,连右手剑都近不了云千鸣的身,更何况从未练过的左手剑,所以再次开始后,一切看起来不过是又一次周而复始。
起初,她还试着用左手施展风华剑,到后来灵力枯竭,她干脆就不再用任何招式,只凭心头吊着的一口气,宛如机械般挥剑,进攻。
被打飞。
再度挥剑,进攻。
被打飞。
挥剑,格挡,被打退。
挥剑,进攻,格挡,被打退。
当夕阳余晖没入遥远的地平线,用左手仅剩的两根完好手指捏紧风华剑的韩卿一个错身冲向云千鸣,当她感受到对方推出来的剑气时,没有选择像之前那样格挡,而是侧身让开几处要害,人依旧朝前冲。
钝痛自左肩开始蔓延,韩卿清晰无比地感知到,自己在逐渐失去对左臂的控制,她用力一挥手,将风华三千丢向自己面前!
一个俯身低头,韩卿用嘴咬住湿滑的剑柄,猛地将剑朝前送去。
后颈一痛。
韩卿吐出一口血,口中长剑应声松脱,但在倒下之际,她看得清清楚楚——云千鸣的右边袖口上,多出一道近两尺长的破口。
做到了。
她在心里对自己轻声道,而后嘴角一扬,缓缓合上眼睛。
韩卿没有失去意识,只是她太累,太痛了,而现在的她,当真连一根指头都动不了。
云千鸣垂眸看了眼自己破损的袖口,再看看闭着眼伏在地上的韩卿,眼底浮起一抹不易觉察的笑意。
“时间到了。”
他挥手朝韩卿身上打去一团绿色光芒,而后举步离开,“明天继续。”
光芒入体刹那,犹如百川入海,充沛的灵力在干涸的经脉中游走,帮韩卿恢复力气的同时,也冲开了她为止痛封住的穴位。
等到韩卿终于能撑着身子站起来时,月亮已经悄悄爬上来,安静地将月光播撒向大地。
她用勉强可以活动的左手把脱臼的右肩正回原位,再掏出一枚疗伤丹药丢进口中,药效恰似寒夜中的一盏灯,缓缓驱散遍布全身的疼痛。
半个时辰后,她拖着脚步回到暂居的小院。
长夜凄凄,月色溶溶。
韩卿先朝自己身上丢个净尘诀清理掉灰尘血污,再用刚刚愈合行动却还有些僵硬的手指摘下药叶丢进温泉池,等她回去屋子想要照往常那样拖着叶子涵泡温泉时,才发现这人竟然站在门内。
看到久违的、站着的叶子涵时,韩卿愣了片刻,才忍着鼻酸自嘲一笑。
有那么一瞬间,她居然以为叶子涵已经醒了。
可惜理智跟现实很快就联手打破了这个幻想,眼下叶子涵不管做什么动作,都只是在药叶驱使下的本能反应而已。
韩卿挪到叶子涵身前,轻轻朝他怀中一靠。
“叶子涵,我好疼啊。”
她很小声地,向并未恢复意识的叶子涵诉说着在他清醒时自己绝对说不出口的委屈,“手上疼,肩膀疼,全身都疼……心里也疼得厉害。”
“你快点醒吧。”
我想你了。
叶子涵本不该做出任何回应的,但片刻之后,他缓缓抬起手,轻轻抱住了靠在自己怀中的韩卿。
只是一个拥抱而已。
韩卿干涸许久的眼眶忽然泛起水光。
自那日之后,每一日韩卿回来时,都是带着一身的伤。
不知是不是感知到她的状况,木中书这几天显露出的书籍中记载着不少疗伤法诀,韩卿一边在心中感动,一边又希望木中书不要再显露跟自己有关的内容,毕竟云千鸣看似下手极重,实际上还是有分寸的,不会真的给她弄出致命伤势。
而且她也不是一直被动挨打,训练至今,她已经能时不时揪住云千鸣出招时的空子做出反击,虽然顶多只能划破对方的衣物,但她每次都能做到全身而退,像第一天那样手折臂断的惨状基本不会再出现。
云千鸣仍是矗立在她面前的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山,但韩卿清楚,自己正在一步步攀越高峰,一步步变强。
三十七日后,神木谷落下第一场雪。
韩卿也第一次做到一个时辰没有受重伤。
云千鸣对此显然是满意的,临走之前他说了一句话,“明日,我会持剑,时间增加至一个半时辰,你要做好准备。”
“是。”
韩卿握剑的手紧了紧,漫天风雪都刮不灭此刻在她眼底燃着的火。
隔天,持剑在手的云千鸣叫韩卿认识到何谓天外有天。
云千鸣不再让她进行无序攻击,而是在每一次对招时给她讲解自己的剑招——“剑出鸿蒙,此招进可攻退可守,唯一能击破此招的点在运剑与出剑当中,右肩处会有瞬息破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