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花宴抽回手去转身要走,忽而又停住,“还有……”
一句还有,后面跟随了长久的沉默。
一直在等着对方把话说完的韩卿终究没等来“还有”后面的内容,花宴的嘴唇开合几次,最后说了句“罢了”,便转身飞走。
她飞去的方向,正是黑雾区域的正中心,魔族大营所在。
叮铃铃。
有铃铛响动声自韩卿身后传来,她倏地转身,却见安承钰不知何时已然出现在身后,正用手指勾动着被他拴到剑柄上的雕花铃铛。
“安师兄?”
韩卿有些愕然,虽然知道安承钰修为极高,但她竟然完全没觉察到对方到来。
“花师姐方才说……”
回过神来后,韩卿决定将花宴的话带到,但不等她说完,安承钰就冲她摆摆手。
“不必说了。”
安承钰抬眼看向花宴飞走的方向,“我都听见了。”
沉沉雾霭笼罩四野,他的双眼却在闪着细微的光,“这就是你的决定吗……”
说罢,人影一闪,凭空消失不见,只余一道剑光追随着花宴的脚步疾驰而去。
韩卿眉心拧了拧,也掐起御风诀追过去,花宴跟安承钰去的正是黑雾区域,是她从被白雾带走后就一直想要试着回去的地方,而且……就算回不去,她也想要知道最后一刻,在魔族大营里发生了什么。
飞到半途,耳畔突然响起龙魂激动的声音:“查到了!造成时空重叠的应该是羵羊!”
羵羊,土之精华所化,能圈地为牢,凝固时空。
“所以呢。”
在龙魂的映衬下,韩卿的语调反而听起来冷静多了,没那么激动,“要怎么离开此处?”
“击杀羵羊便可破解画地为牢术。”
龙魂将检索到的信息一一说出,“然而土精羵羊形态不定,只有在被它禁锢的时空进入节点并即将重置时才会发出异常能量波动,羵羊能圈住的时间有限,估计已经快要到节点了,到时我会帮你锁定土精羵羊的位置。”
“击杀羵羊后呢?”
韩卿还在义无反顾地朝着魔族大营飞驰,“这个时空会坍塌吗?”
“当然是尘归尘土归土,禁锢他们的东西都死了,他们也就自由了。”
龙魂答道。
“土精羵羊禁锢住的不止是一段时间,还包括活在这个时间里的人,这些剑修,包括那些稀里糊涂被附体死去的魔族,他们的魂魄也一同禁锢在此,日日夜夜重复着生前最后的一段时光,永生永世不得解脱,你要是能成功击杀羵羊,也算为他们做件好事。”
做件好事吗?
韩卿眼前闪过一张张面孔,那些活在几千年前的人却在此时与她萍水相逢,而后又匆匆诀别。
而他们交付的遗物与遗嘱,却真实地留存下来。
韩卿闭了闭眼,再三催动灵力。
前方黑雾滚滚,杀声震天,显然已经到达了魔族大营。
数十名魔族士兵迎头冲出,脸上迸起的青筋与怪异的肢体动作让韩卿立刻确认了这些魔族也被古魔附体,虽然生存形态上像极了低等生物,但源种之气的野心从未有一刻停息过。
韩卿一路挥剑斩杀,体内灵力很快就见了底,她拿出许久不舍得服用的灵丹丢进口中,在灵力重新充盈于经脉的瞬间干脆利落祭出大招——包罗万象大阵!
阵盘启动瞬间,两千把灵剑疾飞而出,剑气盘桓犹如朝阳东升,破晓之光荡尽乾坤!
仅仅一招,里三层外三层围在韩卿面前的黑雾被一扫而空,数不清的古魔与附体魔族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被急雨般的剑光绞碎!
“花宴跟安承钰在哪儿!”
韩卿托着阵盘问道。
龙魂给出一个方位,韩卿即刻朝那边飞去,然而不等飞到近前,四周大地忽然剧烈震颤起来。
地震?
这个疑惑只在韩卿心头转了一下,龙魂就在识海中喊起来,“节点要到了!”
这么快?
怎么可能?
看着前方近在咫尺的目的地,韩卿一咬牙,“锁定到土精的位置了吗?”
“正在锁定!”
龙魂飞快回道,“已经捕捉到了土精羵羊的能量波动,它的能量现在遍布整个时空,我正在排查能量波动最强烈的核心点。”
既然还没找到……
韩卿朝着目的地冲过去,一边飞一边指挥长剑切开前方挡路的黑雾,当她终于赶到目的地、拨开眼前黑雾的那一刻,安承钰的长剑刚刚好刺穿花宴的心脏。
雾散,云开。
被浓雾笼罩许久的荒古原,在这一刻终于见到了阳光。
阳光洒在安承钰身上。
青年剑客一头乌黑的长发,在韩卿的目光中一寸寸褪成灰白。
叮铃。
缀在寻光剑剑柄上的铃铛发出一声轻响。
“找到了!”
龙魂喊道,“铃铛!土精羵羊是那枚铃铛!!”
第112章 剑魂不灭
韩卿本以为,花宴是来杀源种之气,不敌而后才被侵蚀附体的。
但眼前发生的一切颠覆了她的认知,因为无论如何,花宴都不应该败得这么快。
再想想她之前的嘱托,韩卿终于知道了,花宴从一开始就是抱着与源种之气同归于尽的心思前来的,所以她才会让自己尽快转告安承钰,让对方下手杀了她。
为了将伤亡减低到最小,同时尽快结束这场漫长的战争,花宴选择了最惨烈又最有效的方式,来为这一切画上句点——她在斩杀了周围看守后,直接吸纳了源种之气。
没有实体的源种之气没有弱点,那么,拥有了身体之后呢?
直至花宴的身体倒在地上,安承钰都没有拔出刺在花宴心口的长剑。
吸纳了源种之气的花宴皮肤已经变成淡青色,她的双眼还睁着,凝视着眼前人的目光平静无比。有黑气自伤口处朝外涌,那些黑气与寻常黑雾不同,在韩卿眼里,它们像极了在拼死挣扎的鬼魅,费尽全力想要从禁锢着它们的人类身体中逃出。
但安承钰不会给它这个机会。
他诵读了一段口诀,随着口诀,四面八方飞来一道道颜色各异的光,等这些光芒飞近,韩卿才看清光芒里裹着的全是剑。
“长明六千年,青云剑宗合全宗之力,清剿魔族余孽。”
随着安承钰的话音,一柄柄长剑落到花宴身旁,将她整个人围在中央,“至荒古原,我宗弟子两千一百二十一人,阵亡一千九百五十七。”
越来越多的剑飞至,剑身上亮着不灭的光。
“吾辈以剑为骨,以魂为屏。”
安承钰打出最后一个法诀,“筑魂为界,北溟诸魔,到此界止!”
喝声落,剑光起。
寻光剑剑柄上的铃铛响得愈发激烈起来。
“节点马上就要到了。”
见韩卿还没有做出应对,龙魂只得出言提醒道,“错过这次,时间重置后又是一度轮回。”
耽误的时间尚且不提,关键是重置后韩卿会不会也被羵羊的能力禁锢无法再离开,龙魂并不能给出确定的答案。
韩卿当然知道节点马上就要到了,也知道继续留在这处过往时光中对她弊大于利。
但看着还在从远处不断飞来的剑光,甚至那些活着的剑修也都持剑飞来,纷纷祭出自己的剑甘愿献出魂魄与生命,只为筑起一道让魔族永生永世不能逾越的边界,她手中的风华三千,就无论如何都无法刺出。
“剑魂不灭。”
安承钰道,“万古长存。”
他献祭出的,不止是逝去战友的剑与魂魄,也不止活着的那些战友,还有他自己。
或者说,他自己才是这场献祭当中的重中之重。
鲜血自他的口耳眼鼻中不断涌出,有金色的光自他心口浮出,散做一道道涌向地上躺着的花宴。
“剑魂不灭!!”
那些活着赶来的剑修跟着喊道,“万古长存!”
在一声声呼喊中,这些铁骨铮铮的修士相继化作血雾,最终糅合着魂魄之光投身围在花宴旁的灵剑大阵中。
光影血雾中,一道沛然之气迅速充斥天地间,以花宴为中心向两旁快速扩展开,但凡气息经过之处,魔气荡然无存,天清地朗,灵气重现!
已经化身血人的安承钰将手按到寻光剑上,他的双眼已经看不见了,只能用手指摸索着勾住铃铛上系的红线。
叮铃,叮铃。
铃铛声声。
“阿宴。”
也曾朝夕相伴,也曾比肩而战,满心倾慕眷恋,最终只化作一声轻唤。
说出这两个字,好似用尽了他最后的力气,喜剑安承钰身形化作飞灰,形神俱灭,只余一点荧光落到花宴早已阖起的眼睫上,久久不肯散去。
韩卿拔剑,一点寒光如惊鸿掠影,一剑斩碎悬于寻光剑剑柄上的雕花铃铛。
当莫问道人说出韩卿所在时,叶子涵问如何才能进入白雾区域。
莫问道人刚要回答,身后铃铛突然泠泠作响。
“已经到时间了吗?”
莫问道人扭头看了眼铃铛,笑叹一句,紧接着身形化作透明,凭空消失在叶子涵面前。
铃铛碎了。
韩卿斩碎铃铛后站于原地,静静等待着周边景象散去。
最先消失的是花宴的尸体,而后是满地血迹,远处横尸的魔族。
最终,只有悬浮空中的灵剑一直存在着,仿佛时间的流逝与否对它没有任何意义。
有脚步声由远及近,韩卿转头看去,发现来人竟是安承钰。
“安师兄?”
韩卿诧异道,“怎么会?”
难道她出手晚了?时空还是被土精羵羊给重置了?
“不必惊讶。”
安承钰淡笑道,“你确实已经从过去的无限轮回中离开了。”
离开了?
她已经回到正常时间线上了吗?
韩卿半信半疑道,“那么说,师兄当年活下来了?”
以安承钰当初的年纪与修为,能活到现如今也不是不可能。
然而安承钰摇了摇头,“没有,如你所见,我死了。”
韩卿闻言眸光微闪。
安承钰接着道,“既能离开轮回之境,想来你也知道了羵羊。”
他盘腿坐到韩卿面前,怀中斜斜抱着寻光剑,剑柄上系着根空荡荡的红线,再开口时语气中有了些许感慨,“我也是后来才知道,阿宴的铃铛中寄住着羵羊,本以为死后万般皆空,想不到,对我跟阿宴来说,死并不算是终结。”
雕花铃铛是花宴的祖传之物,寄住其中的土精羵羊也将花宴当做自己的小主人,它不舍主人这般死去,竟然在安承钰濒死之际夺走他最后一丝神魂,以此为凭依获得力量,施展神通禁锢住最后这段时光——即为“过去的过去”。
但这样做,也导致了退魔结界出现缺口,虽事后安承钰设法修补过,但被源种之气附体的花宴尸体却不见了。
她变成了半人半魔的怪物。
为了不让她为祸人间,安承钰借羵羊之力锁住第二段时光,将魔化的花宴与已经算不得人的自己一并锁住,这便是“过去的现在”。
“如今你打碎铃铛,羵羊之力将散,我也该去跟她做最后的了结了。”
安承钰说完缓缓起身,灰白的发丝在风中轻轻拂动,“趁我还能走动路。”
“安师兄……不,安前辈。”
韩卿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涌上来的涩意,“我能帮你们做点儿什么吗?”
安承钰离开的脚步一顿,“把他们留下的话带回去吧。”
“好。”
韩卿点头。
“还有,当年我以残魂之身,设法将断裂的寻光剑送回昆吾,还因一念之私,说阿宴陷入长眠却未身亡,承运那小子是个死心眼,必定不会给阿宴刻写碑文——跟他说,阿宴已经去了……照实说好了。”
他的阿宴,不该因他当时的一时糊涂而独自湮灭在这漫长的时光中。
“我会将花师姐牺牲的真相告知他们的。”
韩卿继续点头。
“如此便好。”
把这件事处理好,他便当真了无遗憾了。
安承钰举步朝前走去,走了几步忽然又停下,回过头来冲韩卿一笑,“差点忘了,寻光剑是你补好的吧?”
“是晚辈补的。”
韩卿下意识看了眼安承钰抱在怀里的剑。
“谢了。”
安承钰冲她一歪头,“你把它补得很好,它很开心。”
“那是……晚辈身为铸器师的本分。”
韩卿轻声道。
“你是个好孩子。”
安承钰点了点头,“看到你我就知道,昆吾现在一定变得很不错,我们做的一切,都是有价值的。”
这个评价,让韩卿脸颊有些发烫。
她觉得自己可能没有安承钰想得那么好,她没有那种能为苍生牺牲自己的觉悟,何德何能担得起安承钰这句话。
一个光团包裹着两枚玉简飞至韩卿面前。
“劳烦你这么多次,一点心意,还请不要嫌弃。”
留下这句话后,安承钰信步走入前方飘荡着的淡淡雾气中。
这一次,他没再回头。
等到安承钰的背影消失不见,韩卿才探手自光团中取出那两枚玉简,探入神识一看,里面记载的正是安承钰与花宴的毕生所学与他们成名后的独创招式。
这是来自喜剑与怒剑的传承,也是身为前辈,对晚辈的最高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