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路无言。
赵荣华的背影有些孤单,连脚步都变得异常沉重。
容祀走在后面,见她垂头不语,心知这是体现他存在的重要时刻。
于是他三两步走上前去,握住她身侧的小手,赵荣华一惊,下意识的想要抽出来,容祀却温柔的将她转过来,面对着自己。
随即在她满是错愕震惊的表情中,容祀缓缓抱住她,轻轻拍打着她的肩膀,声音充满了磁性。
放心,不管发生了什么,孤会陪着你的。”
正如刘掌柜所言,男人的承诺至于女人来说,是依靠,是信任,是伤心绝望时候的光火。
他长长吁了口气,深深意识到此刻的自己何等重要。
他手臂一压,将怀里人抱得更紧了些。
赵荣华不敢乱动,毕竟他答应了明日允她祭拜。
便是再有什么情绪,也该忍着。
只是他实在反复无常,就像现在,虽紧紧抱着自己,却好像被扼住了咽喉,她连气都不敢多喘。
好容易捱到房门口,他又忽然叫住自己。
舟车劳顿,没丢东西吧。”
啊。”赵荣华眼睛睁大,小嘴也微微张着,下意识的摸了摸身上,随即摇头,“没有。”
容祀单手扒着门,“你再找找,万一有什么重要东西不见了呢。”
他这样说,赵荣华忽然想起什么,转身走到柜门前,取出里面的包袱,打开一一查验过后,又小心翼翼的包好,折返回来,笃定的说道,“殿下,奴婢的东西都在,没有丢。”
你再仔细想想。”容祀不依不饶,眸中颜色慢慢转浓。
真的没有。”
这算什么?”容祀摊开手掌,举到她眼前。
那把雕工不算精美的桃木剑躺在他手心,剑面还有被人踩过的痕迹。
赵荣华莫名有些心虚起来。
我还以为它在香囊里待着,可能不小心掉了。”
她从他掌心捏起桃木小剑,容祀上前一步,脸颊贴着门框。
仔细保管,这是孤疼你的心。”
门咔哒合上,赵荣华吓得小脸惨白。
这厮,真的阴诡难辨,太吓人了。
容祀心情甚好,如他所料,桃木剑是不小心弄丢了。
可真是大意。
怎么回来了。”
宓乌正在配药,只抬眼扫了下,便低头继续调配。
宓先生,帮孤找几件素淡的衣裳,氅衣也得是素的,我那根白玉素簪放哪了?”他随手翻开几个箱匣,拨弄了几下,又抬头求助宓乌。
有白事要办?”宓乌指着最右边的紫檀匣子,“在最下面的格子里。”
孤来的可真是凑巧,她母亲就葬在临安,明日又是忌日。”
人家祭拜母亲,怎么你看起来像是吃喜酒似的。”
宓乌毫不留情地戳穿他的伪诚。
容祀不恼,在那几件素衣前挑挑拣拣,头也不抬。
人都已经死了,孤再去哭哭啼啼,反倒给老人家添堵。
啧啧,这纹路孤不喜欢,颜色倒是好的,还得再换一件。”
去祭拜,没人看你。”
宓乌说完,却从柜子里又找出一件祥云暗纹的银灰色锦衣。
暂定这一件吧。”容祀把脸怼到铜镜前,比划了白玉簪的位置,一通折腾,忙完后才坐在太师椅上喝药。
你不觉得太巧了吗?”
不觉得。”宓乌看着他喝光,又递给他一粒黑色丸药,“补气的。”
赵姑娘本就是为了祭祖来的,她同你讲过,你不记得了而已。”
她何时同孤讲过?”
也不是跟你讲的,是跟容忌讲的。”
容祀心里的欢喜瞬时消减不少,他把白玉簪往桌上一扔,“她跟容忌倒是亲昵。”
宓乌瞟他一眼,没说话。
宓先生,你喜欢容忌还是喜欢孤?”
容祀趴在椅背,郑重的看着他,想从他眼中看出端倪。
不都是你吗,只要是你,我就喜欢。”
不一样,他是他,孤是孤。”
容祀冷眼望着他,“是不是你跟她一样,都喜欢那个病弱的容忌。”
你不用回答孤,孤不会让他再出来了。”
比起祭拜,容祀更像是去相看。
从晨时便开始装扮,待赵荣华等得有些着急了,他才从楼上慢慢走下。ζΘνW看墨发一丝不苟的梳成髻,仅用白玉簪子盘着,棱角分明的俊脸,眉飞入鬓,桃花眼中浓情似水,挺拔的鼻梁下,薄唇殷红,好看也不会显得女气。
滚银边的玄色氅衣将他衬的玉树临风,容姿冷峻。
他伸手撩起氅衣,骨节分明的手指白且精细,一举一动,尽是尊贵雍容。
第33章
容祀提着衣袍上了马车,回头又把手伸出来,冲着赵荣华一抬。
赵荣华登时便觉得呼吸不畅。
她原是想跟车走的,一想到要与容祀同乘,便觉得好似历劫一般。
她硬着头皮把手递给他,容祀满意的勾了勾唇,轻轻一拉,将她拽上车来。
小几上摆着两盆白菊,花蕊上还吐着水珠,清香淡雅。
这个时节,不是白菊盛开的时候,更何况时间仓促,想是费了心思。
思及此处,赵荣华的脸柔软了些,对于清早杵在风口等他的怨怒也就慢慢削弱下来。
殿下,奴婢不会跑的。”
赵荣华说完,假寐的容祀便装模作样睁开眼,仿若没有听明白。
您不必跟着,奴婢知道您的意思。”
她自然不会真的认为,容祀是真心实意想去祭拜。
无非怕她耍心眼,再度遁逃。
其实他想多了,舅舅一家都在临安,她便是想逃,也会顾及他们的安危。
容祀听到这话,便有些不高兴了。
若是解释,仿佛显得他有多上赶着想去祭拜,多么恬不知耻一般。
若是不解释,她明摆着曲解了自己意思,误会了他的一片诚心。
虽然连宓乌也说,他穿的花枝招展前去祭拜,诚心不足,私心满满。
可他自己觉得,身段放的已经够低了。
你是觉得孤不配祭拜?”
不是,殿下…”赵荣华连连摇头,容祀愤愤的合上眼睛,踹了脚中间的小几。
两盆花颤了颤,水珠啪嗒滴了下来。
奴婢觉得,家母身份低微,委实不敢承殿下之金尊玉贵。何况今日阴冷,若是冻坏了殿下的身子,奴婢万万死难辞。”
孤的身子…”他冷冷乜了眼赵荣华,颇为不屑的说道,“孤的身子精健结实,岂是一阵风就能吹病的。”
赵荣华暗道:约莫是忘了自己弱成病鸡的时候了。
半个时辰的路程,很快便到了宋府门前。
宋吟早就等在门口,甫一看见马车驶来,便赶忙过去迎接。
赵荣华一下车,便看见舅舅舅母相携而站,远远看了她一眼,便低头悄悄抹了眼泪。
她走上前,福了福身。
还没开口,便被舅母握住了手。
上回见你,还是个小姑娘,一眨眼,都长得亭亭玉立了。”
她握着赵荣华的手,像是看不够似的,将她从头到尾打量了许多遍。
舅舅叹了口气,见她乖巧端庄,又生的花容月貌,不禁想起自己的妹妹。
当年宋文瑶是家里的掌上明珠,她生性灵动,又活泼善言,很得长辈喜欢。
只是后来服毒自尽,这是他始终想不明白的困惑。
回来看看也好,以后也不知道…”
他欲言又止,想了想,终是没说后半句。
舅舅,舅母,这些年劳你们费心,为母亲添灯加油。外甥女不孝,不能侍奉母亲牌位,我有愧与她,有愧于你们二位。”
赵荣华又行了一礼。
容祀挑起帘子,见此情景不由嗤了声。
淳淳,这哪是你的错,你那独断专行的祖母,最最不通情理,她不让你见我们也就罢了,竟然连你母亲也不让祭拜。
这心是得有多狠多硬,哎…”
舅母给她抿了抿头发,言语已经尽量克制,但对李氏的不满还是显露无疑。
提她作甚,不过是个不相干的人罢了。”
舅舅肃声不悦,转头又看着赵荣华的脸,感慨道,“当初你娘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遇到了你爹。原本你外祖父是不同意的,门不当户不对,日后你娘定会受苦。
只是英韶对你娘极好,你娘又是个脾气拗的,你外祖父没有法子,便成全了两人。
谁道,他们二人竟然会…”
好了好了,还说我呢,大清早的给淳淳心里插刀。”舅母亲昵的挎着她的胳膊,像待女儿一样亲和,“淳淳议亲了吗?”
临安离京城远,她的事情想必他们还不知道。
那种事,也只能当做京城权贵茶余饭后的谈资,断不会蔓延到江南小城。
尚未议亲。”
她如实回答。
容祀觉得自己耳力极佳,只听了这句话,便立时挑了帘子,目光灼灼的望向那人。
也好,淳淳这样的姑娘,自是不愁前程。李氏那个人,攀高踩低,便是要找,定也是奔着钱和权去的。”舅母拍了拍她的手,“放心,舅母替你操心,去年你二哥哥娶了媳妇,那家还有个读书的兄长,样貌性情都是好的,正是相看的时候,等开了春,舅母带你过去看看。”
容祀五指收拢,漆眸骤然转深。
他觉得,他对这家人的印象非常不好。
手伸得太长,管得太宽,赵家的事,他宋家还想操持,简直是母鸡孵小鸭--多管闲事。
他收回手来,一脚踹翻了花盆。
听到咣当声,赵荣华这才记起车上有人。
她同舅舅舅母说了一番,便赶忙回到车下。
殿下,您要来吗?”
车内鸦雀无声。
赵荣华踮起脚,伸手去打帘,忽然被容祀一把抓住手指。
她吓得低呼一声,又怕被人发现,只得僵着身子由他握着。
要记得,孤昨夜与你说的话,若是让孤发现你同别的男人有染…”
奴婢记得了。”
赵荣华往外拽手,容祀却不放开。
他往前趴在车窗上,拉着她的小手放在唇边,一一啄着她的粉嫩指甲,最后翻过来掌心,用食指抠了抠,勾画出一个一个的圆圈。
孤在车上等你。”
赵荣华粉腮滑腻如脂,容祀半跪起来,亲了亲她的眼尾,“去吧。”
如临大赦。
容祀看着她忽然轻快的脚步,心里头的乌云又笼了一层,黑压压的,就要达到极限了。
宋家祖坟跟宋府离得不算太远,绕过两条宽窄巷,在林间。
还未走近看护的宅子,便听到里头传来打杂声和惨叫声。ā陆kSω.℃οm宋吟最先反应过来,先行跑了过去,旋即舅舅也阔步上前,没过片刻,便听到故意拉长的嘲讽声。
宋三公子终于来了,我都等你许久了,东西也快砸完了。”
赵荣华走过去,便看见宅院门口摆着一张太师椅,一个长相刻薄的中年男子盘腿坐在上头,他穿着厚厚的氅衣,手中端着暖手炉,脚上瞪着鹿皮靴子。
抬眼随意的扫了一圈,目光落在赵荣华身上。
这美人长得可真是标致呐。”
他起身,目不转睛的盯着赵荣华。
宋吟将她挡在身后,“你今日打杂我宋家宅院,已然触犯朝廷律例,你真当临安城没有王法了吗?!”
王法,我都说了多少遍,我袁建就是临安城的王法!”
你!”宋吟被气得说不出话。
袁建在临安城盘桓十几年,手底下更是有着多家赌坊妓/院,沾过的人命没法细数,可就是没有人敢动他。
连县令也不敢管。
都说他上头有人,还是宫里的贵人。
若不然宋家也不会被他们数番挑衅不与还击。
还有啊,上回让你们让出宅子,你们就是不让,非要打着守墓的名号在这跟我作对。
你瞧瞧,我手底下人的眼睛都叫你们戳瞎了,这笔账,该怎么算。”
天底下没有强买强卖的道理,你想买,我们宋家不想卖,你就让人骚扰,便是告到官府,我们也不会妥协。”
宋吟一股气说完,只觉得气血上涌,浑身气的发抖。
得,今日你们不妥协也得妥协了。”
袁建挥挥手,立刻有四个小厮从后头抬了棺材扔到地上。
棺材上面站着泥土,像是从地里刚挖出来。
众人齐齐吸了口气。
这是…”舅舅捂着胸口,愤怒的看向袁建。
弄了口假棺材埋在地里,糊弄小孩?”
袁建说完,赵荣华不禁吓了一跳。
他话里的意思没听明白,便见袁建一脚踹开棺盖。
被腐蚀的棺材里头,只有黑压压的污泥,竟没有人的痕迹。
宋吟更是呆了,他回头看向爹娘,一时哑然。
怎么会是空的?”
你们问我,我倒想问问你们,跟我作对,伤我的人,这笔账,究竟怎么算?!”
袁建的眸子登时狠辣起来,他一拍手,乌泱泱围了一群人来。
个个熊腰虎背,强壮蛮横。
赵荣华见状,连忙偷偷溜了出去。
今日必定要出大事。
这事不是宋家能解决的,袁建这个地头蛇,身后撑腰的人是谁,她不知道,可她明白,若是能在临安雄踞十几年不败,上面的人定不好惹。
她爬上车,一掀门帘,便见容祀斜靠在软枕上,悠悠睁开了眼睛。
这么快。”
他打了个哈欠,又合上眼睛往里让了让腿。
殿下,求你帮帮我舅舅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