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稀奇了,老葛家八百年见不到一个生人,今日倒有客人来了。”
看样子名头不小,我瞧着那个姑娘不像寻常人家的孩子,倒像是高门大户养出来的。”
啧啧,那手白嫩嫩的跟豆腐似的,小脸巴掌大,我一个老婆子见了都喜欢,不会是老葛的远亲吧。”
…
厚重的木门隔开了两片天地。
小院不大,院中摆着两张藤椅,像是晌午晒日头用的。
赵荣华牵着文娘的手,能感受到她掌心的薄茧,还有烟灰的粗涩。
文娘,文娘…”
房中传来老妇的声音,苍老而又绵软无力,叫了两声,又连连咳嗽起来。
文娘怔愣地转过头,看着屋门,复又撇开赵荣华的手,一步一步往门口走去。
她反应很慢,甚至可以说有些迟钝。
走到门口,她忽然回过头,呆呆地看着赵荣华。
赵荣华的眼泪一下绷不住了。
她跑上前,一把抱着文娘的腰,在她怀里蹭了蹭,通红的眼睛蓄满了泪珠,扑簌簌的沿着腮颊滚落。
她委屈的抽噎,像是找到了依靠,声音被泪水泡透,又苦又涩。
你是不是我娘,你是吗…”
胸腔里挤满了酸楚,胀的她哭岔了气,哽咽着嗓音泪眼朦胧。
哪怕过去的十几年在赵家如何被刁难,如何被孤立,她也只是笑笑,不敢当着人前哭。
更深夜静之时,她才敢缩进被窝,想着日间的事,偷偷落泪。
天明却又是一副安宁欢喜的模样。
祖母不喜她哭,说她本来就是刑克双亲,再哭难保不会哭掉赵家的气运,哭没自己的福气。
文娘腰侧的手抬起来,落到她的发顶,拇指划过细滑的头发,一遍遍耐心的抚触,她不说话,只是动作极轻,像怕惊扰了梦境。
赵荣华紧紧箍着她的腰,两肩一颤一颤地抖动。
她知道,这一定是她的母亲!
文娘…”
屋内的声音再度响起,似听到了异样,“是不是有人来了?”
文娘垂下手臂,等赵荣华松开自己后,给她擦去脸上的泪痕,转头往屋里去了。
赵荣华身子一软,胥临怕她跌倒,忙往前一步,却见她贴着门框,站稳脚步后,亦随着文娘走进内屋。ā陆kSω.℃οm文娘坐在床头,手里握着一只碗,碗里的药汁凉透了,一丝热气也无。
她茫然的看向平卧在床上的老妇,又回头看看赵荣华。
老妇听到了动静,撑着手臂直起身子,歪头往文娘身后一看。
两只眼睛登时瞪了起来。
干瘪的唇抖了抖,她咣当一下落到床上,文娘手中的碗被撞掉,在地上滚了几圈,滚到赵荣华脚边。
许久的沉默。
除了文娘轻轻拍打着老妇肩膀,发出细微的“哒哒”声。
老妇的胸口剧烈的起伏着,两只手紧紧攥起,又抖动着张开。
你是怎么找来的。”
葛嬷嬷,你在宫里第一次看见我,便知道我是谁,对不对?”
赵荣华一步步走近,低头看着文娘无动于衷的样子,心里的恨意如同失控的藤蔓,肆意的缠绕盘旋,让她无法不去憎恶,不去愤怒。
当年是你发现了我爹我娘的死,又是你第一个去报了官,将那封殉情自尽的手书交给了官府,所以官府比对了爹爹的字迹,认定不是谋害,便由你亲自埋了我娘的尸首…
而赵家将爹爹的尸首运回京城葬下…
那她是谁,葛嬷嬷,你起来告诉我,她是谁,为什么我跟她长得如此相像!”
胥临还是头一遭见赵荣华恼怒,如同一只疯狂的小兽,歇斯底里地质问卧床不起的老妇。
屋子里是骇人的安静。
葛嬷嬷的眼珠隔着眼皮动了动,两行热泪沿着眼尾默默滚到枕上。
她睁开眼,浑浊的眼睛布满了血丝,枯槁干脊。
我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我知道。”
她横起胳膊,缓缓搭在额上。
这事像根毒刺一样,扎进我心里,一日日的发脓发臭,我却不敢将其示之于众。”
当年的确是我奉命在临安宋家祖坟附近掩埋你娘的尸首,那日雨下的大,坑挖好后,我忽然发现盖着你娘的席子动了下,那一刻,我真的怕,我怕…”
你怕什么?”赵荣华盯住了她的眼睛,却见她浑是痛苦的不愿提起。
我让那几个挖坑的小厮先走,然后我将文娘藏到灌木丛里,又去给老夫人复命…”
你的意思,当时祖母亦在临安?!”
赵荣华吃了一惊,李氏从未说过当年她在临安。
她当然在。”
葛嬷嬷神色肃重,“当夜,我偷偷拿着提早收拾好的行礼,带着尚有一□□气的文娘逃离了临安,我们辗转去过好些地方,后来到了幽州,进了汝安侯府,也就是当今圣上的潜邸。
圣上挥师入京,我们也跟着回到京城。
再后来,我在采办处看见了你,从那日起,我就知道,你早晚都会见到文娘,知道当年事情的真相。”
……
容祀处理完朝务,日头早已西下,回到寝殿,却还是没见赵荣华身影。
他里里外外转了个遍,不禁有些生气。
说好的两个时辰,眼下已经过去四个时辰多了,便是晚些回来,也该着人通禀一声。
他踹开面前的屏风,又胡乱拂去案上的书籍,径直斜躺在太师椅上,脑袋枕着椅背,没好气的唤道。
胥临还没回来吗?”
胥策闻声,连忙从外头进来,“回殿下,没看见胥临的影子。”
呵,”容祀嘴角噙上一抹冷笑,“心大了,野了,不把孤的话放在眼里了。”
殿下,胥临办事谨慎妥帖,定是有什么棘手的不能立时回禀。”
能有什么棘手的事…”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匆忙的脚步声,紧接着,胥临满头大汗的奔袭进来,气都没有喘匀,便赶忙说道,“殿下,殿下…”
容祀目光往他身后扫了眼,没看到赵荣华跟来,不禁涌上一股邪气。
人呢?”
回殿下,赵小姐她说,她说今夜不回宫了。”
胥临左右为难的低下头,转眼便瞧着太师椅上那人,面孔骤然阴沉下来。
修长皙白的手紧紧攥着雕花扶手,发出“咯咯”的摩擦声。
不回宫了?”
他声音轻轻地,带了些许疑惑般的质问,那眼睛抬起来,若有所思的看向揩汗的胥临,笑道,“那她想睡哪里?”
容祀觉得自己有些纵容了赵荣华,纵的她想试探自己的底线。
这一刻,他像是怨妇一般,等不到归来的夫君,心生嫉恨,而这嫉恨,让他发泄不得。
邪火在体内上蹿下跳。
他微不可查的动了动手,捏碎了案上的薄瓷小盏。
她要去赵家,要去找赵老夫人拼命!”
什么?”
容祀从太师椅上弹了起来,那股子邪火顿时全无。
胥临将今日发生之事原原本本讲给了容祀,那人甫一听完,便脸色发青的嗤道,“那个蠢货,去了还不叫人欺负死!”
拿孤的长剑,孤要给她去撑腰!”
此时的赵府,将将凑完了聘礼的银子,由赵大郎呈到太府寺,被程雍接手。
阖家人的脸色都很难看,阴云密布了数日,黑压压的笼下沉重的寒芒。
李氏捻着珠串,好似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额头嘴角的沟壑深邃的浮现,连鬓发也仿佛全白,那珠串在她掌中一颗颗盘落,她心中的烦闷,积压的无法纾解。
堂中大郎和二郎争吵起来,大菰谀前底阅泪,虽不敢明面与她争执,暗地里早就骂了许多遍。
那日可算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赵荣淑非但没有攀上太子,还因着李氏派人到外头传播流言,抑郁寡欢,整日里闷在房中,饭都不肯吃。
二萁谢晁频纳/吟没日没夜的堵在耳边,跟鬼似的。
李氏一闭眼,就想起那日亲手缝了二儿媳的嘴,许是老了,连这点风波都能叫她做起噩梦。
赵荣锦跟赵荣绣哭哭啼啼的小跑进来,见李氏闭眼诵经,一副不关己事的样子,不由嚎啕起来。
那声音震得李氏脑子嗡嗡作响,手珠啪啪捻的飞快,忽然,线断了,珠子像散落的豆子,噼里啪啦滚了一地。
李氏兀的睁开眼睛。
有小厮急急来报,“老夫人,小小姐回来了!”
众人止了声音,回头,便看见一道纤瘦的身影自廊下走来。
赵荣华径直踏进厅内,绷紧的脸上写满了愤怒与憎恨,她攥着拳,看着坐在上首道貌岸然的李氏,种种往事铺天盖地翻涌而来。
花朝节,她跟大房姐姐赵荣淑带着帷帽出去对了几句诗文,回来后,李氏便罚她去跪佛堂,只罚她一人。
春雨淅沥,带着刺骨的凉意。
李氏刻薄的咒骂一点点凌迟着她的自尊,将她本就稀薄的脸面如同踩在脚底,狠狠碾成烂泥。
你娘不要脸,害死了我儿子,难道你也要同她一样,自甘下贱,出去勾搭男人吗!”
我把你养在膝下,你却跟白眼狼一样回报于我,骨头里带的轻浮,便是我如何教养,还是如此寡廉鲜耻!”
你跟你娘一样,一心都是放浪!轻浮!她死了,为什么还要害死我儿子,为什么!”
…
对啊,为什么连爹爹也不放过?
赵荣华一步一步,慢慢走到李氏面前。
那些碎落的珠子,颗颗莹润饱满,她低头,从李氏衣袍上捡起那枚掉落的墨绿色珠子,捏在指间。
李氏蹙起眉头,冷厉的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厌恶。
你来作甚,难道我们李家,还有你这个白眼狼想要的东西?”
赵荣华轻轻一笑,她将珠子举到两人之间,一字一句地说道,“我这个白眼狼,的确想要从祖母身上拿件东西。”
第47章
一听这话,本跟赵荣绣一同啼哭的赵荣锦,噌的窜了一头火,三两步走到赵荣华跟前,啐了一口,掐腰尖锐着嗓子骂道,“忘恩负义的贱蹄子!赵家哪里对不起你,竟叫你恩将仇报,如此作践!”
赵荣华站着不动,余光望见赵荣锦目眦欲裂,歇斯底里的咆哮,心里愈发寒凉。
别以为你勾搭上太子,就能有恃无恐,没有赵家这棵大树,你一辈子都没有正经名声,太子不会给你这样的贱蹄子名分!”
帮着外人来栽赃赵家,什么聘礼,赵家何时收过姚鸿的聘礼,不过就是太子找借口来盘剥我们!都是你,是你为了往上爬,带他到府里打秋风!
你知不知道,大荻蓟啬锛胰ソ枰子了!她跟我娘把嫁妆都变卖了,填补窟窿!
家里值钱的物件也都送去了质库,你这个丧心病狂的贱蹄子,怎么有脸回来!”
不止如此,她跟妹妹日后的嫁妆也没了着落。
赵府本就日渐式微,早已不是祖父在世时的盛景,想要攀上一门好亲事,简直难如登天。
原先还能因着祖母颜面还有府中家产,多多增益,可那日被太子一通算计,府里瞬时捉襟见肘,四面漏风起来。
不光如此,赵荣锦只要看见母亲那张缝了针线的嘴,就浑身恶寒,不敢靠近。
这一切,都是拜赵荣华所赐。
她就是招灾惹祸的扫把星!
她气的两颊鼓鼓,义愤填膺之时扬手就要扇过去。
赵荣华冷冷瞥她一眼,那聒噪嚣张的气焰,像极了李氏每回训斥她喋喋不休的盛怒,两张脸不停的重合幻化,尖锐粗俗的叫骂声一点点的耗尽了她对于赵家最后的一点耐心。
耳风骤然划过,她偏开头,收不住阵仗的赵荣锦扑了空,笨拙的趴到地上。
因为我不反抗,所以就想将所有的错都按到我头上,像小时候的每一次,每一次我被单独惩罚,单独训斥,而你们,真正做了错事的人,却缩在爹娘的怀里,幸灾乐祸的看着我被关进佛堂,被祖母骂的一文不值。”
我曾想,我做错了什么,我娘又做错了什么…”
闭嘴!”李氏抄起手边的瓷盏冲着赵荣华撇了过去。
瓷盏斜飞出去,砸到了柱子,碎了一地渣子。
你老了,老的连打我都够不到了。”
赵荣华说的心平气和,可就是这种目空一切的从容,让李氏浑身不觉的颤抖起来,她那干瘪的唇用力一抿,青筋沿着太阳穴突兀的鼓出。
孽障!孽障…”
冯嬷嬷连忙给李氏抚背顺气,又见她呼吸急促着似要再次发怒,不由给堂下赵荣华使了个眼色。
佯装责备,“小小姐,老夫人自幼对你是严厉了些,可都是为了你好。”
你要想着,当初三爷是被你娘哄骗着跟咱们赵家断了关系,他们两人殉情后,又是老夫人不计前嫌,将你接回赵家,给了你正儿八经的身份。
她若是不对你严苛,旁人定会对着你指指点点。
何况,老夫人也是怕你走了你娘的老路…”
字字戳着她的脊梁骨。
赵荣华笑,抬手将那颗珠子举到半空,眉眼望着在座的每一个人,“你真的打算把秘密带到棺材里,随着你死去而销声匿迹吗?”
小小姐,你过分了!”
冯嬷嬷直起身子,义正辞严地对向堂中人。
赵荣华睨她一眼,指肚松开,那颗珠子啪嗒一下掉到地上,不断地弹起落下,直到声音渐渐微弱,那珠子滚到了墙角,灰扑扑的掩去了光芒。
李氏不屑,气定神闲的啜了口茶,冷冷一笑,“有什么把柄,你只管说。
我活到这把岁数,什么大风大浪没有见过,这辈子我对得起赵家,对得起赵家每一个人,我倒是想看看,你能编出什么鬼话!”
手掌砰的一下拍到案上,震得每一个人都猛地一颤。
赵荣华对上那双矍铄精明的眼睛,从前她多么害怕恐惧的一张面孔,每当那眼睛盯着自己的时候,她都会下意识的想要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