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头我去折几支,插在长颈瓶中,就放到娘娘床头,嗅着那香气入睡,就跟在春日里似的。”
赵荣华扭头瞥她一眼。
桂宛一愣,不过片刻又恢复了往日的恬淡笑容,上前熟稔地想要搀扶,赵荣华不着痕迹的避开她,自行走到膳桌前。
香月取来薄瓷小碗,盛了汤羹摆到她跟前,又将精致的小菜一一打开。
娘娘,温热刚好,你吃完,陛下大概就过来了。”
赵荣华自醒来后就没开口,不止是香月没底,桂宛和另外一个小婢女更是摸不透她在想些什么。
他是去了前朝?”
声音涩涩的,带着初初醒来的清润。
是,前朝事多,陛下守了您一夜,晨时才走的。”
香月麻利地添了炭火,絮絮叨叨走到跟前,“娘娘,你赶紧吃些吃食,身子正是虚的时候,别落下病根。
凌师父说了,月里要好生调养。”
师父走了?”
嗯,说是要去长白山找参宝,要炼,炼什么来着我也忘了,年后就回来。”
香月递过去香酥小饼,赵荣华将醒,亦没甚胃口,只是将就着吃了几口,便再也咽不下去。
您就吃这点?”香月看着几乎没动的饭菜,赵荣华揉了揉眉心,摆手道:“你吃了吧,省的端回去,小厨房受罚。”
桂宛在擦拭玉瓷瓶,余光瞥到两人亲昵的模样,一时间有些酸涩。
她起身,笑着将帕子洗了洗,嗔道:“娘娘最是平易近人,好些个妹妹都跟我说,若能调来伺候娘娘,那是修了三辈子的福。”
赵荣华微微抿嘴,“是么,都有谁说过。”
桂宛一愣,回过神来又笑:“还不是小厨房那几位…”
哦,那都是些老人了,哪里会是你的妹妹。”
赵荣华鲜少的较真,桂宛讪讪陪着笑,也没再开口。
香月看出气氛的诡异,便从赵荣华的角度打量桂宛,端量了半晌,咦了句:“桂宛,你换香脂了?”
桂宛有些局促,摩挲着手背道:“先前的用完了,就换了瓶新的。”
赵荣华扫了眼,这味道像是宫外小杏守着的那家店,新研制的玫瑰香脂,售价不菲。
桂宛,连香月都休了两回,你却有数月不曾休息,宫外没什么可牵挂的人吗?”
家里的都死光了,就剩我一个,便是给我假期,我也没地去,没人可看。香月有娘有弟弟,他们几个年岁小的亦有家人,倒不如把我的假期让给他们。
再者,在宫里伺候娘娘,不比在外头舒坦?”
桂宛说着,走到赵荣华身后,伸手搭在她肩膀,轻重适宜的揉按起来。
赵荣华嘴角一弯,反手搭在她的手背,桂宛顿住,便听到悠悠的声音清淡地传来。
既然舒坦,缘何还不肯收手?”
桂宛心里咯噔一声,面上却依旧保持镇定:“娘娘说什么,奴婢听不明白。”
桂宛,我给过你机会,原想着你能迷途知返。”
娘娘,我真的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一直都谨小慎微,本分做事…”
你的确是谨小慎微,却没有本分做事。”赵荣华拂开她的手,起身面向桂宛,“这事约莫要从几年前说起,那时我还在小厨房,你还有香月也在。
有天夜里,在我和香月值守的时候,由我呈给太子殿下,也就是当今陛下的汤羹里被查出有毒…”
桂宛的腿有些软,藏在袖中的手难以克制的微微抖动,却还是强撑着笑意,“娘娘,那件事,不是已经查出结果了吗,是春意。”
是春意,却不只是春意。”
赵荣华说完,桂宛的脸唰的惨白。
她紧紧咬着唇,兀自瞪圆的眼睛显而易见的惊恐慌乱。
当晚,我从你的手上闻到了和藏银饼袋子上一模一样的香味,那是一种贵重的冻疮膏的味道,整个厢房六个人里,只有你在暗中使用这款冻疮膏。
桂宛,在我想要说出真相的时候,你打断了我的话,将春意招供出来。”
娘娘,春意有嘴,若是我陷害她,她没理由包庇我…”wWω.aбkδW.cóM“她自然没理由包庇你,因为她根本就不知道还有你的存在,也就是说,你跟春意幕后的主子,并非一人!”
香月听得云里雾里,提到那件事,她就像坠入噩梦一般,被拖到铁蒺藜上打的血肉模糊,险些没了性命的一晚,也正是因为那一次,香月看清了小厢房中素日里姐姐妹妹的嘴脸。
所有人都以为她没的救了,恨不能与她避而远之。
只有赵荣华,冒着雪去找了宓先生,不知用什么法子求来药膏,精心照顾了数日,又一人顶了两人的差事,这才将她从鬼门关拉回来。
香月攥着拳头,听到赵荣华这番言辞,不由狠狠瞪向小脸煞白的桂宛。
她跟桂宛是同年同批入的宫,后来几经辗转又分到了同一处小厨房,情谊自然比一般的宫女要深厚。
她知道桂宛圆滑,却从未想过桂宛会害她。
桂宛,娘娘说的…是不是真的,你做了什么,啊!”
桂宛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面色由白转灰,哆哆嗦嗦始终开不了口。
戈庭兰许你什么好处,能让你在戈家倒台后,依然为她鞍前马后。”
娘娘的意思,此次醉花楼的事情,桂宛私下跟戈庭兰联系,这才让她得手?”香月低吸了口气凉气,恨不能一拳捶到桂宛脸上。
若真出了事,陪同赵荣华去醉花楼的人是香月和另外一个小婢女,便是追责也追不到桂宛头上。
偏偏就这么巧,出事的时候,桂宛不当值。
桂宛,你是想弄死我,是不是?”香月颤着嗓音儿喊,因为过于激动,一把拽倒了跪地的桂宛。
春意那会儿,我命大,这次呢,你不仅要害我,还要害咱们娘娘,你猪油蒙了心,太恶毒了!”
你,你夜里不会做噩梦吗,啊!你亏不亏心,做这些事的时候就没有一点后悔一点犹豫吗?!”
香月气的喘不过气,捂着胸口颠来倒去骂的无非是桂宛没良心。
桂宛也不还嘴,低着头任由她骂。
香月便像一拳打在棉花上,使不出的力。
赵荣华抬手,示意她歇一会儿。
她坐在玫瑰椅上,低眉俯视跪地的桂宛,桂宛今日穿的素雅,对襟小袄勾勒出纤细的身形,连发髻也用了心思,簪的是一对海棠花簪,顶端嵌着两颗饱满的珍珠,还是去岁赵荣华赏的。
下面套的是百褶如意裙,跪地的时候露出一双红缎绣鞋。
我想,你那么费心费力的帮扶戈庭兰,不仅是她许了你好处,更是她捏住了你的把柄,不是?”
赵荣华慢慢开口,说完,果真见桂宛的身子一僵。
随即,她就抬起头来,说不清那张脸在紧张什么。
桂宛,你跟戈庭兰,眉眼间,的确有那么几分相似呢。”
第113章 番外之饿饿饿
桂宛猛地屏住了呼吸,袖中的手忽然就剧烈的哆嗦起来。
她抿着薄唇,秀气的脸上满是警惕戒备。
赵荣华将茶盏一撇,交错着手臂漫不经心道:“你是戈庭兰的姐姐。”
香月瞪着眼睛,“戈庭兰的姐姐?那她怎么会到宫里当差,戈家可是…就算是庶女,也不该送到这里吃苦啊,不能够啊。”
若是庶女还好,就怕连身份都没有。”
桂宛死死咬着嘴唇,没有摇头,便等于默认了赵荣华的说法。
没有身份?”香月嘶了声,忽然捂着嘴,惊道:“戈家不认她?!”
自然是不认的,否则怎么会由着桂宛进宫,从最苦的差事起做,多年来,没得到什么照应,像是没有这号人物一般。
香月和桂宛认识的时候,两人都在浣衣局,洗了一年的衣裳,后又调入了厨司,期间也不曾有人接济她,且桂宛姓李,不姓戈。
桂宛,事到如今,还不肯交代吗?”
左右都是死,娘娘要我交代什么?”
桂宛,娘娘让你交代,是给你机会,你若是还执迷不悟,等陛下过来,死都不能了!”
香月一语惊得桂宛冒了一身冷汗。
是了,那是个阎罗。
不,比阎罗还要阴鸷狠辣!
也别想着自尽,凌师傅医术好,死人都能医活,你若是还不肯交代,那便等前朝散了,陛下…”
娘娘,我说!”
桂宛比戈庭兰大两岁,生在楼里,长在楼里,母亲曾是当年有名的窑姐儿,自打有了桂宛,想要从良,却始终难以赎身,她也找过戈家大人,想要用女儿来争取前程,可那戈家大人是提了裤子不认人的主儿,非但没有帮她,还彻底与桂宛的娘撇清了干系。
更是直言说,桂宛来路不正,还不知是哪个野男人的种!
这一句话,便彻底葬送了桂宛入戈家的指望。
桂宛和她娘起初一直住在楼里,后来桂宛十岁,有些人便开始打桂宛的主意,她娘没办法,找了个夜里,带着她逃了出去,可惜,途中生了病,又没钱医治,终是没熬过那年的冬天。
再后来,碰上宫里招人,桂宛便进了宫。
本是不该与戈家再有牵连,偏生那般瞧,戈庭兰有一回进宫,堪堪走到浣衣局,被墙上的花儿引得停驻了少顷,就那一会儿的功夫,桂宛抱着一盆衣裳出门,戈庭兰的婢女无意说了声:“那小宫婢眉眼跟戈庭兰有点像。”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回去后,戈庭兰便将此事说给了母亲,由着她暗中查探一番,才发现桂宛便是当年那窑姐的女儿。
戈庭兰与她母亲瞧不上桂宛,但知晓了此事,两人也只当一个插曲儿,私下里偶有提起,也只当闲话说说,不出意外,也是没打算与桂宛知乎一声的。
后新帝登基,天下易主,容家成了皇城的主子。
戈家再度入宫,已是受赏受封的时候,女眷随同,戈庭兰的母亲为了攀附袁氏,将戈庭兰举荐给袁氏做媳妇,便将她一同带了过去。
若不是发现赵荣华与桂宛分到了一处小厨房,戈庭兰这辈子都不愿搭理桂宛。
戈庭兰许你入戈家族谱?”
她说过,待事情了结,就接我出宫,将我的名字写到族谱里。”
当初是有袁氏的遮拦,没人想到还有人在汤里下了药。想来戈庭兰是要来个一石二鸟,既能凭你的手除了我,又能借机害死陛下,哦,不,应该是一石三鸟,最后,你也是活不成的,她和她母亲一定会除了你这个眼中钉,肉中刺。
桂宛,我说的可是?”
桂宛红着眼睛,下唇都咬出血来。
所以当初容清韵和戈庭兰到小厨房去,其实也不只是为了奚落我,更是为了确定我有没有受到牵连,有没有被陛下处死。”
娘娘说的是。”
娘娘,那长公主,那会不会对您…”香月凑上头来。
自从袁氏死后,容v继续清心寡欲,与好友承办书院。
跋扈的容清韵也一改往日的蛮横,在容靖赐居的公主府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倒像是换了个人。
先不说长公主的事,”赵荣华摆了摆手,示意香月别岔开话题,“那件事情败露,我也曾悄悄留意着你,从那往后你也没有再做坏事,我只以为你是收了心,不再将指望放在戈家。
没成想,你到底欲壑难填,就算戈家败落,你也要将名字落在戈家族谱,执念深到,宁可陷害多年的姐妹,也非做不可。”
赵荣华说的自然是香月。
香月啐了口,“权当我这些年瞎了眼。”
在宫里,交心的姐妹也只剩下桂宛了。
只可惜,她交付了真心,桂宛却始终与她隔了肚皮,费尽心思为着自己前途,不惜拿她的命做赌。
我当然非做不可。”桂宛笑,带着一丝苦意,“我母亲死的时候,连口棺材都买不起,我去求戈家,门口的小厮拦住不让进。
管事的出来,一通嘲笑奚落,骂我和我母亲是千人骑,万人枕…,连给戈家提鞋都不配。”
没法子,在深夜我堵了戈大人的马车,隔着马车跟他求救,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深夜,雪下的那么大,北风呜呜地吹卷着我的衣裳,寒冬腊月,我和我母亲穿着单衣,马车上的人,繁花似锦,香气暖炉,却连施舍都不肯施舍给我们。
从始至终,他都没有下车看我一眼,仿佛我是什么洪水猛兽。
我是他女儿,跟戈庭兰一样,是他的女儿啊!”
从那天起,我就死了心,为了给母亲买一口棺材,我把自己卖了。”
你说什么?”
香月吃了一惊,盯着桂宛的后脊,看她瘦削纤软的腰身,还有放在宫婢中亦很出众的脸蛋。
第一夜是个大腹便便的商贾,他压下来的时候,脸狰狞的像只猪,每动一下,我都觉得恶心。
后来就习惯了,等攒足了银子,母亲下了葬,我就进宫了。”
没人比我清楚没有身份,没有权势,别人会如何把你踩到脚底下。
我也是个人,只不过做了一个人该有的自私。
换做是你们,难道你不会想着拿回身份?
那本就该属于我的东西…”
你可怜,便要拉旁人入地狱,也没有这样的道理。”
若不是赵荣华开口,香月的神思已然被桂宛牵着前行,甚至还觉得她说得对。
香月晃了晃脑袋。
桂宛,你莫要拿自己的执念当做你害人的借口,当做你可以牺牲他人满足自己私欲的恰当理由。
何况是香月,这一次,若我没有如此侥幸,你可知香月会受到怎样的惩罚?”
那又怎样!”
桂宛咆哮着,泪如雨下。
我就想有个光明正大的身份,这有错吗?
你们以为我喜欢戈庭兰吗,还不是因为她嫡女的身份,就算戈家倒了,我也要入戈家的族谱。
我本来就是清清白白的人…”
呜咽声在房中显得异常突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