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春桃皱了皱眉,之前也有客人让帮忙买酒,吴婶去对面买,李红杏也没说什么,今日怎么突然立下这么个规矩?
转念一想便明白了,多半是上午两人吵的那一架,她心里不爽快,便临时立了这个规矩。
好个李红杏,她先挑的事儿,她还没说什么,她倒先矫情起来了!
何春桃当即走到门口,朝对面喊道:“李红杏,红尘酒馆的酒不卖给桃原食肆的人,这话可是你说的?”
李红杏扭着腰走出来,挑衅道:“是我说的又如何?”
何春桃冷笑一声:“那好,从今以后,凡是来桃原食肆用膳的客人,一律不许带红尘酒馆的酒入内!”
她今天就跟这李红杏杠上了!跟谁不会立规矩似的!
李红杏面色微变,这几个月,因为桃原食肆的生意愈发红火,酒馆里的酒销得也比之前快了许多。若是何春桃不让客人带酒入内,那她的生意必然会下滑许多。
但话已出口,让她现在向何春桃低头?做梦!
生意下滑就下滑,反正酒越酿越香,坏不了,她李红杏暂时也不缺银子花。
相反,没了红尘酒馆的酒,桃原食肆的生意必然也会下滑。那何春桃,一个人养着三个病秧子,她就不信,她能不缺银子?
她倒要看看,她们俩,到底谁先熬死谁!
“何春桃,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你可别后悔!”李红杏撂下句狠话便转身回了酒馆。
“谁先后悔谁是孙子!”何春桃说完也转身回了屋。
刘老头万万没想到,因为他买酒的事儿,竟让何掌柜立下这么个规矩,这摆明了是要跟李掌柜打擂台啊。
见何掌柜要回后厨,他连忙唤住她:“何掌柜,那我这酒……”
“刘叔,刚才的情况您也看到了,你要是想喝酒,我这店里也有好几种酒,果酒缥醪酒菊花酒都有,都是从县城进的,您看您要哪一种?”何春桃耐着性子问。
“可你这进的酒贵不说,味道也差远了。没有李掌柜酿的女儿红,我这吃肉都没味道啊……”刘老头一脸的不乐意。
何春桃本就憋了一肚子气,听刘老头在那抱怨啰嗦,立时发了脾气:“您爱喝不喝!吃不下去的话就甭吃了,剩下的菜,我也不用再给您做了!”
刘老头一听,立时怂了:“吃吃吃,你快去做菜吧。酒的话,给我来坛菊花酒就行。”
没有美酒喝就算了,可不能连美食都没得吃了。
何春桃这才到里间取酒去了。
刘老头见她进去了,顿时松了口气,对一旁的谢霁庭说:“年轻人,看到没?这女人一旦彪悍起来,比老虎还可怕!你以后娶娘子,可千万不能娶何掌柜这种彪悍的!不然有的你苦头吃!”
谢霁庭从前确实没发现她彪悍的这一面。但,她一个人开着这间食肆,不彪悍些,怎么撑得下去?
何春桃取了一坛菊花酒出来放到桌上,又吩咐谢霁庭:“待会儿你给我看紧点,不许任何人带红尘酒馆的酒进来!”
“这,怎么分辨客人带的是红尘酒馆的酒还是别的酒?”谢霁庭问。
“红尘酒馆就只卖女儿红这一种酒,而且她酿的女儿红,香味独特,一闻你就知道了。”何春桃解释完,便赶紧回后厨做菜去了。
香味独特?怎么个独特法?谢霁庭心下疑惑,不过他刚才进红尘酒馆时,闻到的酒香确实有些不同。
刘老头打开菊花酒,倒了一杯,边喝边感叹道:“李掌柜酿的女儿红,那叫一个香!一对比,这菊花酒简直淡得跟水一样。”
谢霁庭闻言有些奇怪,若李掌柜酿的酒真有那么好喝,名气应该早已传扬了出去,为何还会屈居在这小小边陲之地?看来,这李掌柜也是个有故事之人。
因着何春桃新立下的这个规矩,许多先到红尘酒馆买了酒再来用膳的,都被拦在了食肆外。食肆中午的生意一下子少了许多,何春桃中午也清闲了许多。
午时刚过,何春桃刚收拾完桌子,就见韩副将带着手下过来了,她连忙迎了上去,将人引了进来。
韩峻一进食肆,就看见那谢霁庭立在一旁,他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何春桃见状,简单解释道:“韩将军,这是我店里新聘的跑堂伙计。他妹妹从前对我有恩,我就借了些银子给他妹妹治病。怕他还不上银子,这才让他以工抵债。”
韩峻这才明白,原来昨晚她去探病的妹子就是这谢霁庭的妹妹。
他没再说什么,径直走到桌前坐下。
“韩将军稍等,菜马上就来。”
何春桃说完就带着谢霁庭回了后厨,让谢霁庭先把红焖羊肉、糟腌猪蹄、排骨豆腐汤还有米饭端出去,自己则留在厨房再炒两样菜。
谢霁庭把饭菜端到桌上一一摆放好,说了句‘客官慢用’便退到一边。
韩峻从筷笼抽出一双筷子,却‘一不小心’掉了一只到地上,他没说话,只瞥了谢霁庭一眼。
一旁郑方闻弦知意,忙冲谢霁庭喊道:“小二,没看到筷子掉地上了吗?还不快过来把筷子捡起来?”
谢霁庭心知这韩副将是故意的,但他还是走上前,弯腰去捡地上的筷子,谁知,手刚碰到筷子,一只军靴便狠狠踩了上来,耳边紧接着传来韩副将冷厉的警告声。
“姓谢的,我不管你从前是什么身份,也不管你从前跟她有什么恩怨,但我警告你,离她远一点,更不要对她有任何妄想!否则,下一次你再去采石场,难保不会出现点什么意外!”
谢霁庭这才知道,原来是这位韩副将把他分配到采石场去服杂役的。
虽然不知道这位韩副将为何从第一次见面就对他充满敌意,但他既然以性命来威胁他离她远一点,足以说明,他嘴上虽然叫她嫂子,心里却未必真的把她当嫂子。
即便明白了这一点,谢霁庭也没有丝毫与他争抢的心思,只道:“在下一介流人,不敢有任何妄想,韩将军尽管放心。”
韩峻见他说话时低眉敛目,语气平和,不似作假,便道:“算你有自知之明,记住你自己说的话!”
说完,才把脚从他手上挪了开来。
谢霁庭用被踩得红肿的右手捡起地上的筷子,说:“这只筷子脏了,桌上有新的,韩将军请自便!”
说完便将脏筷子拿回后厨,先将手洗干净,才又将已经炒好的一盘菜端了出去。
何春桃看了眼他的背影,心下若有所思。
刚才她本来准备去前厅问韩峻今日的菘菜要不要加辣,却正好看到韩峻踩他手的那一幕。
韩峻对他的警告她也听到了,本来以为这样的羞辱和威胁他一定无法忍受,可没想到,他不但默默忍受了,还平静地说了那句话。
他说他不敢有任何妄想,其实是他对她根本没有任何想法罢。不然当年就不会把她发卖出京。
不过,他好歹曾经也是英国公府世子,今日却先被李红杏当众揭穿卖身救妹的心思,又在她的逼迫下做了食肆的跑堂伙计,接着又被刘老头斥骂,中午拦阻带酒客人时,也挨了不少骂,刚才还被韩峻这般踩着手背羞辱威胁。
如此连番受辱,一般人早就受不了了,他却表现得十分平静,平静得有些不太正常。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究竟是什么原因, 让他这般平静淡然?既不羞愤气恼,也不难过自哀?
何春桃想来想去,就只有两种可能。
要么,他是真的圣人心性, 所以无论怎么被辱, 都不会放在心上。
要么, 他极善掩饰, 看似表面平静,实则早已怀恨在心, 只是碍于眼下的身份处境,选择像毒蛇一样蛰伏下来, 只等时机一到, 便悄然出动, 给人致命一击!
这世上圣人少见,毒蛇却常见得多。
一想到自己身边极有可能藏着一条‘毒蛇’,她便浑身不舒坦。
不行, 她得试他一试, 若他当真怀恨在心, 那她便不能留他当跑堂伙计了。
她开的是食肆,他若想报复她, 随便做点小手脚, 她说不定就得吃官司。
于是,等韩峻用完午膳离开后,何春桃趁谢霁庭擦桌子时, 试探道:“刚才韩将军踩你手背时, 我其实看到了。”
谢霁庭手下动作微滞, 却没有说话, 只继续用抹布擦桌子。
“你的手,没事吧?”何春桃关心了句,想借此让他放松警惕。
“不碍事,多谢掌柜的关心。”谢霁庭低声答。
何春桃一边打量他的神色,一边道:“韩将军可能是误会了什么,才会这么做,其实他人挺好的,等我回头跟他解释清楚,应该就没事了。”
“那就有劳掌柜了。”谢霁庭面色平静道。
“他今日这般对你确实有些过分,我代他跟你说句抱歉。你,不会恨他吧?”何春桃再次试探道。
谢霁庭闻言停下手中动作,抬头看向她,反问道:“掌柜觉得,我该恨他吗?”
“他这般羞辱你,你当然应该恨他!”何春桃故意道。
谢霁庭定定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何春桃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很怀疑自己是不是试探得太过明显被他看出什么来了,便找补道:“但是,昨天晚上,要不是韩将军及时出现,射杀了那头野狼,咱俩现在也未必能好好的站在这儿。他对你也算有救命之恩了,恩怨相抵,你应该不会恨他吧?”
谢霁庭点点头:“你说得不错,我确实不恨他。相反,我还要感谢他,感谢他昨晚救了我们……”感谢他对她的诸多照顾。
何春桃见他面色不似作假,心下不免狐疑,还真有这种记恩不记仇的人?
“你当真不恨他?那李红杏和刘老头他们呢?他们都羞辱过你,难道你也不恨他们?”何春桃不太相信。
谢霁庭垂下眼睑,沉默半晌,才抬眼平静道:“在经历过锒铛入狱、酷刑拷打,甚至家破人亡、千里流放之后,你所说的这些羞辱,便都算不得什么。”
何春桃一时怔住了,她怎么也没想到,他之所以连番受辱之后,还能保持平静淡然,竟是这么个原因。虽然他语气平和,但她还是能想象到,他一朝入狱,失去父母亲人,会有多么绝望多么痛苦。
一般人突遭大变,多半也会性子大变。他却还能像从前一样,依旧温和从容,即便被人羞辱威胁,也能做到不卑不亢淡然以对,实属难得。
见他清和的目光下,似乎藏着许多痛苦酸楚,不知怎地,何春桃竟生出几分恻隐之心。
但她很快便将这几分恻隐之心按压下去,这世上可怜的人多了,她同情谁也不该同情他,他好歹比那些连饭都吃不上的穷苦百姓多享了那么多年荣华富贵。
何况,英国公府覆灭,是因为谋逆,既然敢行谋逆之事,便早该料到会有这个下场。
“你能想得开,自然最好。”何春桃丢下这么一句便回了后院。
下午,何春桃回房间歇了会儿觉,一觉醒来,见小安正和馨如巧秀她们一起玩华容道,便去前厅看了看。
却见前厅有些大变样,桌椅位置都变了,虽然乍看有些不习惯,但仔细一看,似乎摆放得比从前合理许多,看起来也宽敞许多。
见谢霁庭正坐在一张桌前画着什么,她走过去看了一眼,才发现他竟是在画菜单。
店里原先的菜单就一张薄纸,还是找刘老头帮忙写的,但因为来用膳的食客多半是不识字的,店里每天的菜也不尽相同,因而,每次都是报菜名让食客选,菜单只是个摆设。
但谢霁庭现在画的菜单,却是把每样菜都画在一页纸上,再在下面写上菜名和价钱。
见他已经画了一小摞,便随手拿起几张看了看,令她惊讶的是,每张纸上画的菜色都极为细致精美,不用看菜名就能一眼知道是什么菜,最重要的是,若非知道这是在画菜单,她还以为这是什么大师名画呢。
时隔四年,她险些忘了,大名鼎鼎的云明公子,不但书法一绝,画艺也是超群。
“你哪儿来的颜料纸张?”何春桃问。
“跟小安借的。”谢霁庭一边画一边答。
何春桃心头一跳,张口便想警告他以后离小安远一点,但又怕说出来太刻意反而引他怀疑,只好作罢。
见他画得专心,便没再打扰他,而是打开大门透了透气,正好看到一名浑身脏污的年轻女子背着个破包袱一瘸一拐地从街尾走过来,她四处张望,像是在找寻什么。
这女子一看便是长途跋涉而来,而且一路上吃了不少的苦。
一名女子,孤身一人长途跋涉来到这边陲之地,不是找人,便是寻尸。
三个多月前,她带着小安来到此地时的情形,也不比眼前这女子好上多少。
何春桃于是朝那女子招了招手道:“姑娘,进来喝口水吧。”
那女子抬头看了眼她头上的食肆牌匾,摇了摇头道:“谢谢,不过不用了,我身上银钱都花完了。”
何春桃听她声音干哑得厉害,便道:“喝口水而已,不用花钱。”
女子抿了抿干裂的嘴唇,这才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却只敢在最靠近门口的那张桌前坐下。
何春桃见她只坐了半截椅子,坐姿还极其端庄,看着不像是寻常百姓家的姑娘,倒像是什么大家小姐。大家小姐怎么会长途跋涉跑到这里来?还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
何春桃没说什么,只提起茶壶给她倒了杯热茶。
女子虽渴得厉害,但还是先道了句谢,才端起茶杯,以袖掩着,缓缓喝了起来。
何春桃见她连喝茶姿势都这般优雅,还能不出一点声音,便更加确信她原先是大家小姐了。
见她一杯茶喝完,便重又给她倒了一杯,笑着问:“姑娘打哪儿来啊?来这儿可是要寻什么人?”
女子放下茶杯,正要开口说话,就看见她身后不远处桌后坐的男子,她一时激动得顾不上礼仪,猛地站了起来,拖着一瘸一拐的腿飞快地朝他走了过去。
何春桃吓了一跳,还以为这女子是谢霁庭的什么故人,谁知这女子走到谢霁庭跟前,竟激动地问道:“谢世子,您可知邱公子现在何处?”
“邱公子?”谢霁庭疑惑地看着眼前蓬头垢面的女子,不明白她怎么会认识他,一时也想不起来她说的是哪位邱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