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冥冥之中自有安排,这叫嚣着“时途何方神圣”的杨格物,下午还真见着了他本人。
时途带着头戴“电信”头盔的工作人员,轻轻敲响旗袍店的玻璃门时,平时懒成咸鱼的杨格物像屁股下面装了开关一样,噌的一声从沙发上弹起来,冲到门口。
杨格物把着门,打开约莫三十度,像打量什么新奇物件一般从上到下打量着时途,笑得别有居心,伸出手指着他问:“我家温萧的那口子时途?”
时途转身对工作人员低声说了句什么,只见那师傅捂嘴笑了声:“我没关系。”
然后很好脾气地说:“我是时途,是……杨格物小姐吗?”这般和颜悦色,大概是师弟们此生都没见过的另一个人格。
温萧抬头看他被杨格物拦在门外,朝他无可奈何笑着摇了摇头,然后瞪着杨格物的后脑勺说:“杨格物小姐,别耽误人家师傅时间吧!”
杨格物才不理她,嘁了声:“瞧你没出息的样!我这是给他先预演预演接亲这个环节,我也不为难他,就想考考他对你了解有多少,够不够格做我妹夫。”
时途低头从手提包里掏出来一个方正而扁平的东西,闻言又塞回去:“千方百计打听到师父的掌上明珠独爱披头士的歌,从导师那里换来一张唱片,原来杨小姐如此高洁,是我庸俗了。那来吧,温萧小时候最爱穿的开裆裤是白底粉色桃心图案的,一岁半才开口叫人,杨小姐可以从大一点的问题开始问。”
玻璃门顿时大开,杨格物急着说:“哎呀,我就是开个玩笑,了不了解的,你们两口子慢慢处,我一个外人说话当放屁。”说话间手直接伸到他包里,抢到了眼看要被塞回去的唱片。
杨小姐的原则,向来就是没有原则。
温萧看笑了,心里不禁嘀咕,这人什么时候打听的?
时途把电信的工作人员让进门,直向杨瑞成而去,恭恭敬敬地低头道:“师父,时途来赔罪了,我和温萧领结婚证太匆忙,应该先来您这里上门。”
杨瑞成哪里会在他面前拿腔拿调,摆了摆手一个劲客气。时途又从手提包里拿出来个两包了红纸的盒子:“温萧说您血压高,我就没带酒,给您带了点好茶,是师弟家茶园自产的狮峰龙井,外头买不到,您要是喝得顺口,我再给您带。”
这突然上演的毛脚女婿上门的戏码,温萧从不曾想过。前世李江海家恨不得她离开S市后,就和旗袍一刀两断,当然不可能这样恭恭敬敬上门。
看着杨瑞成虽什么都没有说出口,但满脸老怀甚慰的模样,她心里突然十分柔软且欢喜。
电信工作人员在一旁乐呵呵看着,温萧红着脸上前问要怎么安装,哪知工作人员说,布线方案时途已经做好,他只是过来量个尺寸,明天就可以过来把通讯电线排进来。
“先买个电话机,其他的不用管。”
时途接话,道:“师父,我这就带温萧去买台电话机,明天线拉好就能直接用。哦,黄页我们实验室多了一本,刚好拿来给你们。”
他喊师父喊得如此丝滑,一点不像头一次见面。然后,像哆啦A梦一样,从他带来的那个手提袋里掏出来一本厚厚的黄页电话本。
人情世故明明很有一套,可为什么对师弟们这么刻薄?
这人!
杨格物十分狗腿地挤过来,抱着黄页像抱着什么宝贝,口中夸赞道:“妹夫啊,你怎么这么周到啊!你还有什么兄弟吗?”她巴登巴登看着时途,像看一根肉骨头。
时途不解。温萧好气又好笑地推了她一把,抬眼刚好看进他的双眼里,一时心头有丝异样,缓了缓才笑道:“她是问你,有没有跟你差不多的未婚兄弟,介绍给她。”
杨瑞成冷哼了一声,白了自家闺女一眼。
时途清了清嗓子,回望她双目,声音朗朗:“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前世温萧去了Z市后,和杨格物断了联系,对她后来的生活一无所知,如今,不出意外的话,她会看着这个姑娘找到归宿和幸福。
真的太好了。
她这么想。
“我们这就去买电话机吧,夫人?”时途走到她面前,说话的气息轻拂到她发顶,打断了她的思绪。
作者有话说:
时途:老婆你看,我正经起来还算拿得出手的。
温萧:可是你不正经的时候比较多。
时途(搔首弄姿版):是我想的那种不正经吗?
第17章 心事
电话机当然没什么好挑的,时途比较了一番技术参数,便定了一个。
回程路上,温萧忍不住问他:“你怎么知道杨格物喜欢披头士的歌?”
时途是什么神情,她此刻看不到,但听他轻笑了一声,说:“我听我妈说过,你学旗袍的店里,有个疯丫头天天听英文歌,连带着你也听,妈那时候说你鬼哭狼嚎,你振振有词解释,这可是最火的披头士。”
他低头看着她的鼻尖,笑声轻缓。
温萧记不太清自己中二时期的样子,只隐隐记得是有那么几年的确迷过英文歌。
时途说的那会儿,应该还是她上高中时,刚开始死乞白赖在旗袍店混存在感,跟杨格物天天混在一起唯一的进步就是英文变好很多。
杨格物多么时髦一个姑娘,喜欢一切洋气的,时新的,外来的东西。
时途的所谓“打听”,距离眼下的岁月也将近十年之久,他居然记得清清楚楚。
学霸的脑皮质是不是比普通人都要深刻得多?
随后又想,得了,人家连自己开裆裤颜色都记得,人跟人之间就是不一样的。
于是温萧又问:“那我师父血压高呢?这总不能是十年前你就知道的吧?”杨瑞成也是这一两年,才开始有了高血压的症状。
时途脚步一滞,等了好一会儿,才干巴巴地说:“……这个回头再说吧,我们今天先去取了照片,正好离照相馆没几步路了。”
这话题转得,只能说硬之又硬,明明离照相馆还有五站路那么远。
温萧抬眼看了身旁的人一眼,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此刻的他有些紧张。
大不了就是他又通过什么非正常渠道查到的吧,算了,他不肯说就不问了。
她体贴地想。
幸福照相馆。
朱上心正靠在自家店门口懒洋洋晒太阳,打量着玻璃橱窗。
橱窗里已经换上了温萧的巨幅照片,婚纱和旗袍拼接,彩色和单色照片衔接过渡,是静态的蒙太奇手法。
他脸上得意之色毫不掩饰:这他妈得是什么样的天才,才能想到如此精妙绝伦的创意,旗袍和婚纱,跨越时空的美,尽在幸福照相馆。
对,这宣传语也很妙,明天就给它添上!
时途走到店门前,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痴汉看美女,哈喇子欲滴的场景。
他立定了之后,冷哼一声:“我说过不能把我太太的单人照放太大。你看看你自己什么样子?还是艺术工作者该有的含蓄吗?”就差流口水了!简直可耻!
温萧扭头看他脸上一副尖酸又生气的表情,她寻思着他突如其来的占有欲是哪来的,突然想起他说过的一句损话:狗护食。
这联想过于损,她没忍住轻笑出了声,也不介意自己成了食盆里的东西。
朱上心嘁了一声,虽说这么盯着人家老婆照片看,的确让人误会,但他坚信自己身正不怕影子斜,依然大声:“我只是在欣赏我精妙绝伦的创意,你个俗人懂什么?你才不含蓄呐,眼巴巴地等着照片,一好就来拿,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啊,就等着照片……”
后面的话他自己掐了,然后意味深长地看着时途。
等着照片干嘛?你以为我不知道?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错,火星四溅。
时途移开眼,败下阵来,被他说中心事,是他失策了。
这番较量,开始和结束就在须臾之间。
温萧只觉一会儿的功夫,两人似乎默契地自动进入下一轮,谁也不掐了。
她便上前跟上两人,对朱上心感谢道:“多亏了你上回帮我画图,那五个设计都过了。”
朱上心摆摆手,并不在意:“那是徒儿你的创意好,为师只是微末之功,哦,你有没有每天练排线?”
她连连点头。
排线练起来很枯燥,但她见识过朱上心信手几笔就能化腐朽为神奇的本事,乖乖训练。
她不求将来画得如何之好,只求有一天,这双手可以表达出脑中所想,而不拖累,就足够了。
时途定了两幅放大照片,和一本合集,拿在手上有些沉。
他一一核对完东西,付了余款。
朱上心见两人没骑自行车,便问温萧:“要不要给你们送货上门?”
时途坚定谢绝了他的提议,小气巴拉地把两幅放大的相框面对面朝里,抱在胸前,然后把合集册子交给温萧:“无事献殷勤。”
时途又问:“你是不是还有什么忘了给我?”
朱上心一脸无辜,两手一摊:“不都按取货单上列的给你了嘛!”
时途放下相框,抱胸冷笑,脸上写满了“你明知故问”的审判意味。
只听朱上心嘿嘿一笑,又从抽屉里掏出一个白色小纸袋,在揶揄的神色中,抛给时途:“呐,你这张脸要是不老这么臭,咱们之间的合作会更愉快的。”
他接过打开瞧了一眼,表情倏然云开雾散,然后若无其事地塞进西装胸前的内兜里,抿着嘴说:“你明知故问,少装无辜。”然后拍了拍相框,对温萧说:“走,我们回家。”
温萧问:“他给你什么东西?”
时途顿了一顿,抬头看天:“……哦,让他免费给我洗了几张一寸照。”
年轻的学霸,你睁着眼睛撒谎的本事,真的挺不高明的。
但说不清为什么,温萧只是嘴角翘了翘,并没有继续追问。
照相馆离温萧家更近一些,两人几乎没有商量,便抱着东西往大院的方向去。
还没到下班时间,家里没有人,只有温行远放了学在家里看电视。
温萧放下东西就开始数落:“为什么不先写作业?一回家就看电视!”
前世温小弟没考上高中,上了个技修的中专,后来开了个修车店。生意起初还可以,但随着互联网行业兴起,汽修店也开始了连锁化,互联网化的趋势,他的小店就日子艰难了。
温萧重活一世,想趁他还小好好引导,至少有个学历傍身。
温行远坐在沙发上,每天宝贵的两小时独处时间被亲姐打断,听见温萧的话脸上微露不耐烦。但毛脚姐夫在场,他还算要点面子,虽然舍不得关掉电视机,还是把作业在茶几上一一摊开,装模作样地开始划水。
时途挨着他坐下去,语调温温和和:“你忙你的,我看看。”像极了一个耐心又有礼貌的兄长。
温萧把东西放到书桌上,看了一眼自己凌乱的床,虽然知道时途不会进来,还是收拾了一下。
收拾完回头,一眼看到相框中的画面,她身披白色婚纱,和时途并肩而立,他微微低头凝视着她,眼中的温柔笑意里似有深情,而她笑得恣肆,两眼弯弯,眸光灵动。
朱上心抓拍的这个时刻,像言情小说皆大欢喜的结局,连看的人都能感受到甜蜜。
那个尖酸又小气的男人,看起来俊朗深情。
温萧一时看得有些失神,原来她站在别人身旁,竟然是会这样笑的。
前世她没有拍过婚纱照,最好年华时期的照片也很有限。有时她想要通过回忆唤起一些美好的情绪,却发现自己手里连回忆的载体都乏善可陈。
时途,是一个很好的人吧,连杨格物都能看到他的好。
这张照片,撕开了她的自欺欺人,是啊,她存心忽略了一个事实:越习惯和他在一起,就会生出越多的贪心,贪图他的关心,他的纵容,他无条件的支持。
这太危险了。
温萧,你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吗?如果有一天他离开,你能接受生活中不再有他存在吗?
别忘了,前世他出国后,再也没有回来过。
她这么问自己。
带着混乱的情绪从卧室出来时,她见时途和温行远趴在茶几上画着什么东西,两人口中还念念有词。
她走近了一瞧,却看不出什么名堂,脱口而出问:“你们在画什么?”
温行远抬头,嘴一抿,把纸往时途那边推了推。
时途十分默契地伸出大手盖住了那张纸,抬起头,脸上挂着淡淡的笑,仿佛在说: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还学会保密了,只对我保密?”温萧有些不敢相信,就这么一会儿小拖油瓶就倒戈了。
温行远略不自在,解释道:“不是对你保密,是我……嗐,有点怕丢人。”
“那你就不怕在……你姐夫面前丢人?”简直不可置信。
温行远索性站起来:“那不一样,我姐夫是男人,能理解我。”
12岁,男人?
温萧瞪着他不吭声。
时途难得笑得嘴都咧开,把那张压在掌下的纸折好塞进外套胸前的内袋,似乎为了躲避温萧质问又好气的目光,他把视线朝向电视机,看正在播放的幼稚动画片。
温萧看了一眼挂钟,时间已经不早,便说:“你还回实验室吗?我送你出去。”
“别啊,不应该留姐夫下来吃饭吗?我妈快下班了。”温行远对亲姐的操作表示震惊,数落道“姐,你结婚了还住家里不说,还要赶姐夫走,也太不像话了。”
小兔崽子倒是很会讨好人。
温萧比了个鬼脸,慢吞吞说:“别以为我猜不出来,你留人不就是为了让妈给你多做点肉?!”
说完,隔着时途的袖子一把抓住他手腕,不由分说把人拉走。
出了大门,大院里人影寥寥,间或能听到人家厨房传出的油锅刺啦声。
城市的远处,夕阳像一颗咸蛋黄缓缓沉入白粥,沉入了天际线。
刚才杂乱的情绪,此刻也像这夕阳一样沉静下来,温萧松开他的手,语气淡淡:“你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