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书随后往旁边一放,手肘撑着龙榻,双手托着下巴,就那么痴痴地盯着陆韧古的脸看啊看。
连她胳膊肘压在了陆韧古的头发上,也毫无察觉。
得益于那一缕清泉,陆韧古脑中那些挥之不去的嘈杂之音,缓缓烟消云散。
撕裂般的头痛也奇迹般得以缓解。
剧痛过后的虚弱感袭来,浑身极度疲乏,困意渐升。
陆韧古本就不甚清醒的意识越发恍惚,渐渐陷入浅眠。
迷迷糊糊中,突然觉得头皮一阵扯痛。
不是往日那种如斧劈刀砍,又虚无得抓不住的痛苦,而是真真切切地皮|肉之痛。
似乎有人在抓扯着他的头发?
是何人居然如此大胆,敢对他如此不敬。
只是,方才那宛若夏日清泉的诵经声为何没了?
陆韧古本已舒展开来的眉头再次蹙起,眼珠微微转动,似乎要醒。
趴在那里托腮犯花痴的小人参,也发现了这一点。
暴君哥哥好像是不舒服,不然睡得好好的,为何皱眉要醒。
手快过脑子,她下意识伸出一只白嫩的小手,在男人那结实宽阔的胸膛上,一下一下轻拍着。
就像她小时候生病不舒服,爹娘哥哥们拍着哄她那样。
这一下,方才消失不见的软糯娇憨的少女音,再次涌入陆韧古的脑中。
却不再是经文,而是一句一句欢快愉悦的夸赞。
【暴君哥哥可真好看!】
【这么好看,怕不是天上下来的神仙吧。】
是谁,如此胆大妄为,敢直呼他暴君,还加了哥哥二字?
陆韧古睁眼,凤眸深邃如潭,威严的目光凌冽如刀。
入目,是一张近在咫尺的脸。
距离近到,他只能看到那双弯成了月牙的双眼,是个小姑娘。
四目相对那一刹那,小姑娘似乎被吓到,弯着的眼睛忽地瞪圆,脑袋突然向后仰,拉开二人的距离。
可她那只白嫩小爪子还按在他的胸口上,没有拿开。
小姑娘睫羽扑闪,黝黑湿润的眸子,宛如初生的小鹿,明亮如星。
虽然上次在御花园,她在树上并未睁眼,脸也压得嘟起来微微变了形,但陆韧古还是认出了她。
据邹乞回报,这是柳相府刚寻回来的二姑娘,他的柳美人。
从小长在乡野之间,也难怪能做出那等盘在树上睡觉的举动。
只是,她为何趴在他的榻上,还凑到他面前看他?
难不成,昏沉之中,那缕宛若清泉的甘甜声音,是她在诵经?
可为何,诵经诵到了他的榻上,托腮盯着他。
不光如此,一条胳膊压着他的头发,一只手还按在他的胸口之上。
还有,为何四周如此安静?
除了面前小姑娘那吐气如兰的细微呼吸声,耳边再无嘈杂之音。
这是自他被雷劈了之后,多少年从来不曾有过的安静。
以往痛成此般模样,必定要昏迷整夜,第二日太阳高照,方才得以缓解。
可眼下,殿内一片昏暗,只有烛火在燃。
虽不知是什么时辰,但四周酒气缭绕,胸口一片冰凉,被酒水淋湿的衣襟依然湿润。
这说明,据他先前失去意识,并没过去多久。
陆韧古心中,诸多疑惑。
就在此刻,面前的小姑娘又出声了。
【暴君哥哥的眼睛也好好看!】
好看?这是在夸他?陆韧古心中微讶。
被他盯着,居然还有胆子夸他,倒是难得一见。
在他幼年之时,倒是时常听到夸赞,夸他容貌俊美出尘,夸他小小年纪气度非凡,不愧是一国储君。
那时,他是帝后之子,是最受先帝宠爱的太子。
可后来,一夜之间,母后的后位被夺,他也跟着一同迁居冷宫。
那之后,就再没人夸过他了。
再往后,他亲眼母后被逼自尽。
而众人,就只记得他挥舞匕首,见人就扎的疯癫躁狂。
再往后几年,待他长大成人,人们又只记得他的暴虐成性,狠戾嗜杀。
现如今,除了身边为数不多的几个忠心之人,所有人都惧怕他。当然,还有憎恨他的,厌恶他的。
那些被强塞进宫来的女人们,除了想要他命的刺客,剩下的也大多都是痴迷于他的权势和地位。
就连想获得他的宠爱,也是为了有朝一日达到自己的目的。
最多的,是为了登上后位,连带整个家族飞黄腾达,享受那无上的荣华富贵。
还有那野心勃勃的,意图怀上他的龙种,再配合母族除了他,而后扶持幼子登基,坐上太后之位,从而把控整个大晋江山。
还有一个,本是家中庶女,却因嫡母刁难生活不如意的,想借他的手,日后回娘家报仇。
几个月来,召了那么多人前来诵经,他把那些女人的心思全都听得一清二楚。
或龌龊肮脏,或居心叵测,或别有用心。
但至今为止,无一是真心喜欢他这个人的。
他不过只是亲手宰了几个刺客,那些女人就全都吓得避他如蛇蝎,连门都不敢出。
可唯独面前这瞪圆了眼睛的小姑娘,心中毫无任何其他打算。
似乎单单只是看上了他的皮囊,纯纯贪恋于他的美色。
有趣。
陆韧古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目瞪口呆的小姑娘。
“嘶!”
小姑娘无意动了一下,胳膊肘下压着的那缕头发随之一动。
扯得陆韧古头皮一阵发麻,疼得他凤眸微眯。
突如起来的“嘶”一声,柳若芊心尖一抖,彻底从美色中回过神来,心中顿时警铃大作。
【怎么回事,暴君哥哥睡得好好的,怎么突然之间就醒了呢。】
【偷窥天颜被抓个到,还快趴他脸上,胳膊压了他头发,手还在他胸口按着……】
【这、这可如何是好!】
柳若芊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猛地跪坐起来。
掩耳盗铃一般,两只犯了错的白嫩小爪子,“嗖”的一下全都背到了身后。
巴掌大的小脸上,刷的一下变了色。黑黝黝的大眼中写满了惶恐不安。
陆韧古每遇头痛,就从头到脚失了温度,周身冰寒。
此时衣襟洒上了酒水,胸口更是一片冰凉。
先前那只白嫩小手按在上面,给他带来了难得的一丝温度,此刻突然拿走,陆韧古莫名有些不爽。
按他以往的脾气,他不爽,他就会让惹他不爽的人更加不爽。
可此刻,头痛缓解,耳边清静,浑身上下前所未有的轻松。
身体舒坦,心情也就跟着愉悦,他难得地大度起来。
他不打算追究这乡野丫头那些无礼之举,毕竟刚回京,又是刚入宫,不懂规矩倒也情有可原。
他现在,只想再听听她的那些心里话。
小姑娘那软软的声音,糯糯的,甜甜的,尤其是叫他“暴君哥哥”的时候,别说,还怪好听。
可为何,从她坐起来后,哪怕如此近的距离,他却再也听不见她的心里话了?
第9章
陆韧古又仔细听了听,确实没有声音。
不过他也未曾多想。有的人有事没事就喜欢在心里唠唠叨叨,比如全福。而有的人,内心本就很安静,譬如邹乞和迟叔。
不过按这小姑娘先前的表现,应是个内心活跃之人。
此刻一言不发,想必他突然醒来,吓到了她。
往日里,他不喜有人靠近身旁,定下了三丈外回话的规矩,只因懒得听到那些聒噪之声。
如今想听听小姑娘的心里话,她却瞪圆了眼睛,安安静静。
陆韧古撑着床榻坐起来,两个人的距离再次拉近。
被陡然变大的俊脸吓到,柳若芊跪坐着往后挪了挪。
陆韧古开口,明知故问:“你是何人?”
低沉微哑的声音,富有磁性,钻进耳中,酥酥的,痒痒的。
柳若芊把双手从身后拿过来,在耳朵上搓了下,又把手背到身后。
这才乖乖巧巧地答:“我、臣妾是陛下的柳美人。”
灵烟说了,在暴君陛下面前,要自称臣妾,她记得的。
灵烟也教了她,若是见到陛下该如何介绍自己。
可她不想按灵烟教的答,因为她犯了错。
小的时候,她要是犯了错,娘亲假装生气要打她,她就蹭过去,抱着娘亲的大腿,仰着脸撒娇:“不打,不打,我是娘亲的芊芊啊。”
每次她这样说,娘亲就再也绷不住,笑着骂她小赖皮,惩罚也就不了了之了。
她方才冒犯了暴君陛下,她不想被砍脑袋,下意识就用小时候讨好娘亲的小伎俩来讨好他。
本来还想称呼他暴君哥哥的,但她没敢。
虽然她觉得暴君哥哥喊起来很顺口,可灵烟说,暴君二字不是个好词。
听到这直白,却又挑不出毛病的回答,陆韧古的嘴角微不可见地勾了一下。
他的柳美人?也对。
他的视线看向小姑娘背在身后的手:“那朕的柳美人,为何在此?”
柳若芊忙把撂在一边的经书捡起来,双手捧着举到陆韧古面前:“臣妾是来给陛下诵经的。”
想到备受煎熬时,那沁人心脾的甘泉,陆韧古点头:“既如此,接着念吧。”
暴君哥哥居然让她接着念,那她的脑袋是不是保住了,柳若芊紧绷的神经放松,眼睛不由自主弯了弯:“是。”
她膝行着往后退,想要下地去站着念,可却被陆韧古伸手抓住手臂:“就在这念。”
刚从那满目猩红中清醒过来,眼前一团绿,看着清爽。
柳若芊一愣。
【暴君哥哥是让我在榻上念吗?可我还穿着鞋呢。】
柳若芊的嘴没有动,可陆韧古却听到了她的话。
小姑娘憋了这么久,才憋出一句心里话来,还挺不容易。
陆韧古:“把鞋子脱了,到榻上来。”
【暴君哥哥和我想到一块去了。】
柳若芊乖巧地应了一声:“是。”
身子一扭,由跪改坐,两只脚相互蹬了两下,把绿色绣花鞋给蹬掉了。
两只鞋掉在地上,有一只还翻了过去,柳若芊伸脚,勾着鞋子翻了过去,又踢了踢,把两只鞋子踢到一起。
这才一扭身子,坐上了榻。
小姑娘忙忙叨叨摆脱鞋弄鞋的时候,陆韧古已经单手撑头歪在了榻上,神态慵懒地看着她。
柳若芊把经书拿起来,刚想念,琢磨一下,又跪了起来,小身板挺得溜直,慢悠悠开始念起来。
先前,果然是她在念。
听着那一字一顿,缓慢得异于常人的诵经声,陆韧古没有半分不耐。
只因,那一个字一个字,从小姑娘嘴里吐出来,仿佛从山间滴落的泉水,叮叮咚咚,落在他的心间。
让人神情气爽,周身舒畅。
陆韧古的目光落在小姑娘那一张一合的粉嫩嘴唇之上,心中的疑惑再生。
此刻,他耳中,只有小姑娘的诵经声,再无其他任何噪音。
往日那些细微响动,不受控制地往他耳中钻,可此刻再也听不见。
还有一点,他敢肯定,小姑娘刚才偷瞄他那一下,心中定是在腹诽什么,可他却什么都没听见。
难道说,那意外而得的读心术,就这么突然之间消失了?
所以,伴随读心术而来,困扰他多年的头痛也不医而愈?
自打有了读心术,多少年来,他看尽人心所有的阴暗,受尽头痛的折磨,他已经快忘记听力正常是何种感觉。
这么多年,每到夜晚,头痛必然找上门来。
尤其是每年中元节那一晚,快熬不过去的时候,他曾无数次地想,如果能够重获宁静,他才不要这劳什子的读心术。
哪怕这读心术,为他掌控人心提供了便利。
可他陆韧古并不需要这个便利,他一向信奉,绝对的武力可以碾压一切敌人。
不听话的,杀了便是。
为了摆脱这困扰他许久的读心术,他曾求医问药无数,却都无果。
没想到,今夜居然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好了,当真神奇。
一想到,再也不用被动听取他人心中的各种隐秘,再也不用夜夜忍受头痛的煎熬,陆韧古心中升起解脱的轻松。
面上惯带的阴戾之气消失不见,眉眼间居然带上了一丝笑意。
柳若芊念着念着,又念不下去了。
先前在福公公面前她敢跳着念,可眼下她却不敢在暴君陛下的眼皮子地下糊弄他。
见小姑娘念着念着开始磕磕巴巴,小身板萎了下去,一下一下偷瞄他,陆韧古善解人意地问:“可是累了?”
柳若芊沉默了一会儿,老老实实交代:“陛下,臣妾只会念这么多,剩下的,还没来得及学。”
小姑娘声音小小的,弱弱的,心虚不已,脑门上已经布满了一层薄汗。
这个回答出乎陆韧古的意料,可转念一想,也在情理之中,毕竟在乡野长大,识字不多也属正常。
摆脱了读心术和头痛,陆韧古此刻的心情大好,比以往打了一场大胜仗还要愉悦。
他挥了下手,和颜悦色道:“无妨……”
话说一半,门打开,离开了一会儿的大太监全福,和一身血腥之气的金狼卫总指挥使邹乞,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二人心急如焚,脚下生风,急匆匆向龙榻走来。
可当看见皇帝陛下好端端地歪躺着,面带笑意地和不知什么时候上了龙榻的柳美人说话时,二人齐齐惊呆了。
邹乞看向全福,用眼神询问:不是说陛下痛晕过去了,眼看着熬不过去,要连夜赶去庙里吗?
全福无辜地回望了他一眼:先前确实如此啊。
看到自幼陪伴自己,对他只有忠心的两位臣子进来,陆韧古扬起笑容:“邹乞,全福,傻站着干什么,过来朕这里。”
被雷劈之前,不管是在冷宫,还是在皇陵,他们二人都是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
在无数个寒冷难挨的冬日,三人更是会挤到一处,抱团取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