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关往里则是挑高的、直通穹顶的大厅,巨大的水晶灯如同孤家寡人般悬吊着。
两侧窗户被不透光的深色窗帘覆盖,将窗外的炎热和阳光遮挡严实。
顾嘉年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被大厅的墙壁所吸引,瞳孔在触及到那场景的瞬间,像条件反射般放大。
好多,好多的书。
多到难以寻找合适的形容词。
――三面直通屋顶的墙壁上订满了厚重的实木书架,高得骇人,将整个大厅环抱,有种遮天蔽日的架势。书架上粗暴地堆放着杂乱的书,横竖交错,一层一层塞得拥堵满当,犹如鳞次栉比的蜂窝。
顾嘉年的目光粗粗扫过那些书脊,中文、英文,以及许多她不认识的文字,像是拉丁语系。
书架之下是一张巨大的同色书桌,一边堆着零散的书,另一边放了一台笔记本电脑。
其余的地方,全都堆满了被蓝黑色字迹覆盖的文稿。
实木椅子、黑色壁炉、塞满半空酒瓶的简易酒架。
以及烟灰缸里堆满的烟头。
各种杂乱的元素挤进双眼,顾嘉年屏住呼吸,心脏忽然异样地乱跳了数下。
她仿佛穿越进了一个废墟里的异世界,荒芜、拥挤,安静而无人打扰。
没有作业,没有考试,只有书。
无穷无尽的书。
直到有人出声拉她回到现实。
“我开个会,你先随便找个地方坐会儿,别出声打扰我。”
男人说着,把摁灭的烟头丢进烟灰缸,而后自顾自地坐到书桌后边,皱着眉扫落桌面上的废纸团,翻开笔记本电脑。
却没说让她在哪坐一会儿。
顾嘉年已经难以分心去支起防备。
她的视线牢牢地被那些书和书架吸引着。
她光着脚安静地走进去,犹豫了片刻后,在大厅的一角找了张单人沙发坐下。沙发是皮质的,很大,足以把她整个人毫无死角地包进去,极有安全感。
沙发前面的地板上,放了一张白色羊毛地毯,脚心踩上去,触感柔软得仿佛夏日的云层。
而她的身后,就是一整排的书架,触手可得。
顾嘉年闭上眼睛,试图从记忆里翻出点蛛丝马迹。
外婆说她小时候在张婶家住过,她却全然想不起来,甚至对“张婶”这个称呼也只有十分淡薄的记忆。
也难怪顾嘉年不记得,到了北霖之后,她的寒暑假全部被各色各样的补习班塞满,再没时间回云陌。
也没机会再来张婶家。
顾嘉年搜索不到任何有效的记忆,于是睁开眼睛,迫不及待地回头看沙发后的书架。是一整排的中外小说。
她的呼吸有些急促,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挖到了庞大金矿的矿工。
顾嘉年从小到大只有一个爱好,那就是看书。
而她又非常缺书。
念初中之后,爸妈对阅读的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转弯,觉得看这些杂书会让她分心,便不再给她买书,亦不许她花时间去书店和图书馆。
带来云陌的这些还是高考之后用攒了很久的零花钱买的,其中有几本翻了好几次。
可惜这金矿有主。
顾嘉年满怀希冀地抬头看向书桌后的人。
他散漫地坐在电脑前,手上百无聊赖地转着一支笔,偶尔对着屏幕点头低语,似乎完全遗忘了房子里还有她这个人。
或许是她的目光太热切,男人在会议的间隙里抬头,掀起眼皮向她看来。
顾嘉年怔愣了片刻,而后在他逐渐不耐的视线中局促地伸手,指了指身后的书架,又指了指她自己,用口型问他:“我可以看书吗?”
他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几不可见地点头,又低下头开会。
顾嘉年松了口气,如获大赦般回头挑书。
书架上的书有好几本都在她的书单上,难以抉择。
她就近挑了一本,摊开在膝头。
书的内页很新,没有摘记,但某些词句被人用墨蓝色笔迹浅浅滑过。
那些句子划得十分精准,逐词逐句地划进她心坎里。
顾嘉年忘乎所以地陷入故事里。
冷气覆盖了整个房子,中央空调嗡嗡作响,好闻的木调香薰气味充斥鼻尖。
时间无人察觉地流淌着。
脚步声响起的时候,顾嘉年仍然沉浸在书里,完全没意识到有人在靠近。
直到眼前的光线被遮挡,她才反应过来。大脑在虚幻与现实间切换,宕机了好几秒,口中轻轻“啊”了一声。
“看得还挺认真……”
男人随手将一个绿色丝绒盒子扔在她面前的矮几上,又问她:“点心呢?我饿了。”
他离她很近,近到顾嘉年能清楚地看到他挺直的鼻梁和眉毛上浓密的毛流,也能闻到他身上冷冽的烟味。
她愣了愣。
而后那对眉毛便皱了起来:“不是说,你外婆让你送点心来?”
“……哦。”
顾嘉年回过神,小心翼翼地把书本阂上,低头从包里拿出一盒梅花酥。
男人伸手接过,打开盖子,捻起一块酥饼放进嘴里,嚼了几下后略略掀眉:“味道不错。”
说着又吃了几块。
看来是真的饿了。
总算吃完点心,他习惯性地从口袋里摸出烟盒与打火机,而后似是有所察觉般看了一眼顾嘉年,停顿了几秒,又将它们收回去。
他转而看向她放在一旁的书:“在看巴尔扎克?”
顾嘉年点点头。
她看的是《古物陈列室》,巴尔扎克的中短篇小说选。
男人弯下腰来,拾起书。
他的身量极高,哪怕是弯着腰,对顾嘉年来说依旧很有压迫感。她不由自主往后靠了靠,后背贴到椅背,试图把自己从他的影子里剥离出来。
男人一边翻着书,一边随意地在沙发前的地毯上盘腿坐下。
这下轮到顾嘉年居高临下了,她却恨不得缩进沙发里,再矮一截。
书页翻动的声音细微作响,白皙修长的手指与泛黄的纸质书页摩擦,擦出暖和的气息。
顾嘉年开始坐立不安。
时间像是一个怪兽,把人的勇气一点点吞食,越长大越胆小。
她在心里嘀咕着,明明她小时候是乡亲们口中的孩子王,据说能引领一帮孩子在村子里胡作非为,怎么现在变成了这么一个胆小鬼。
好在他重新开启了话题:“都看过些什么书啊?”
“我就是胡乱看,”聊到书,顾嘉年的神情自然了很多,略略思考后回答:“巴尔扎克《人间喜剧》系列读过《高老头》、《幻灭》和《幽谷百合》。莫泊桑和乔伊斯的短篇小说……还有胡塞尼、阿特伍德、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国内的比较喜欢钱钟书、苏童和余华。也想看点魔幻现实主义和意识流,但还读不太懂。”
男人低着头翻书,顾嘉年只能看到他浓密而凌乱的发顶。
他似乎有在认真听她的话,思索了一番后,点头道:“还不错。”
不知为何,顾嘉年像是通过认证般,莫名地松了口气。
他不再聊书的事:“你外婆身体还好吗?”
顾嘉年的心情已然轻松许多,点头道:“嗯,除了腿脚有些不便,身体很健康。这个梅花酥就是我们一起做的。”
“那就好,”他说着,把木几上的绿丝绒盒子推给她,“你把这个带回去,是给她的回礼。”
那盒子十分精美,顾嘉年张了张嘴,不敢擅自做主收下。
“放心吧,不是给你的,只是让你转交给你外婆。一定要亲手交给她,听明白了?”
顾嘉年迟疑着将盒子放进书包里。
男人点点头,胳膊撑着地面站起来,再一次从口袋里摸出烟,却没有点燃。
只是闲闲夹在指尖。
顾嘉年愣了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这是送客的意思,于是背上书包道别――几次回过头看沙发扶手上那本没读完的书。
手机上应该也能看吧?
虽然她通常不喜欢用手机看书,觉得难以集中注意力,而且看久了眼睛会累。
“我的书不外借,”他像是能读懂她的想法,顾嘉年沮丧地低下了头,“不过――”
他把烟咬进嘴里,点燃,“――如果你能保证一直像今天这么安静,可以到这里来看。”
作者有话要说: 欢迎来到异世界。
第3章 光年以外
从爬墙虎别墅出来,顾嘉年沿着山路慢慢往下走。
黄昏薄暮,落日未被城市高楼遮挡,一路坦途地温柔抵达村庄,给每一寸田地都铺上暖调的金黄。
沿途的野蔷薇从未经过打理和修剪,开得张扬。有几根花枝落在地上,被她捡起插在书包侧边的口袋里。
几处农屋都有炊烟升起,田里的农民也大多收工回家吃饭了。
顾嘉年的心脏毫无章法地跳着,脸颊因为莫名的亢奋而微红。思绪一半还沉浸在方才的故事里,另一半则沉溺于今天的奇妙经历。
张婶家的房子像是她梦中的乌托邦,等她以后工作了,有钱了,一定也要这么装修。
把客厅当书房,摆好多好多的书,一下班就回来看书。
最好再养一只猫,她看书的时候,就让它卧在膝头。
爸妈的话又绕上心头。
“看书看书,光看书有什么用?不会读书、不会考试就是白扯。北霖竞争压力这么大,一分就是千万人,你要是考不上大学,以后恐怕连地下室都住不起。”
顾嘉年低下了头,抿紧唇,专心看路。
*
刚走进院子,顾嘉年便看到外婆和大舅二舅家的两个表弟都在等她,还有一个她不认识的中年妇女。
众人见到她,脸上的焦急神色总算松缓。
二表弟陈锁问她:“停停姐,你这是上哪儿去了?找了一圈都没找到人。”
顾嘉年茫然道:“我刚从张婶家回来,张婶不在家,不过她儿子在。”
“儿子?”一旁站着的中年妇女惊讶出声道,“我只有一个女儿。而且,我刚刚一直在家啊。”
两相一对,顾嘉年才知道,原来这位就是外婆口中的张婶,而刚刚那座别墅也并非张婶家。是她走错路了。
顾嘉年回忆了片刻,惊觉之前她的注意力全被铺天盖地的书吸引,又先入为主以为那是张婶的家,竟然从头到尾都没向他确认。
她有点窘,心想这人倒是奇怪,就这么让她在家里看了一个多小时的书。
大表弟陈锡又问她:“所以,你刚才去了山腰那边的别墅?那座墙上全是爬墙虎的房子?”
顾嘉年点点头。
两个表弟都沉默了,惊叹道:“你竟然闯进去了,那里面可住着一个怪人。”
“怪人?”
顾嘉年想到那满屋的空酒瓶、烟头、废弃稿纸,还有书。
确实很怪。
陈锁解释:“听我爸说,那座房子空置了几十年,一直没人住。直到一年前有人搬进来,门窗紧闭、从来不出门。只是每周会有两拨人开车来,整箱整箱的物资往里送,也不知道用不用的完。”
陈锡附和着:“是啊,从搬进来到现在,村里从来没有人见过他。你们说,什么样的人不能见光呢?”
顾嘉年摇摇头,却见陈锡做了个阴森森的鬼脸,自问自答:“会不会是……一只装成人的吸血鬼?”
顾嘉年和陈锁同时打了个哆嗦。
两个表弟还想再八卦,却被一旁沉默许久的外婆下了逐客令:“好了,各回各家,各忙各的去,我带停停回去做晚饭。”
两个小鬼这才作罢。
*
厨房是专门搭的,独立于两层砖房之外,一侧和堂屋连通,另一侧则有独立的出入口。
侧门外不远处就是河,一群摇摇摆摆的鸭子被赶上了岸,排着队往家走。
夕阳于河那侧的竹山后慢慢落下,暮色试探般逐渐转深。
属于夜的寂静覆盖了整个村庄。
棚顶有灯,拉绳的那种。暖黄色的光透过窗子洒在院子里,光束中有细碎尘埃飞舞,几只蛾子停在窗沿,想要探寻这灼热来源。
顾嘉年找了个没用的瓷瓶,把捡来的蔷薇花枝放进去,摆在窗台。
外婆坐在土灶后生火,让顾嘉年给她打下手。
顾嘉年从来没进过厨房,连鸡蛋都不会打,磕轻了蛋壳没敲开,磕重了蛋壳又碎在了蛋液里。切西红柿也切得大小不一,直到第二个才好一些。
外婆不笑话她,只让她自己尝试。
两个人的晚饭做得很丰盛,一荤一素一汤,都是农家简单的菜式。
做菜是外婆动手,不过顾嘉年也没闲着,而是在旁边全程观摩学习。
才知道原来炒菜也是技术活,热了锅再放油不容易粘,腌肉要放点红薯粉才会嫩,什么时候下调料、调火候也都有讲究。
不同的食材,烹饪时长也不同。
“农村的柴火灶做饭快,如果是城里的煤气灶或者电磁炉,那又要再摸索了。”
外婆说着,把小炒肉和西红柿鸡蛋汤端上饭桌,用围裙擦了手,笑道:“这几天你给我打下手,以后我给你打下手。学会自己动手做饭,丰衣足食,往后不管怎么样都饿不死的。”
顾嘉年用铁钎扒拉灶膛里的柴火,被那烟熏红了眼,好半天才应了一声。
爸妈永远要她上进,而外婆是在教她如何生存呐。
两个人安静地吃完了晚饭。
饭后,外婆让顾嘉年帮忙搬了两把竹椅,放在廊檐下。
祖孙俩一左一右地坐在门口乘凉,借着堂屋透出的光。
顾嘉年被分配到一柄麦秆扇。
蚊香一圈一圈烧着,熏开嗡嗡作响的蚊虫,顾嘉年望着屋外浓重的夜色,只觉得自己仿佛也陷了进去。
她点开手机,除了班级群外,没有未读消息。
爸妈的,语文老师的,都没有。
往常这个时候她在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