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到大最是可称君子的周明觉, 自打三年前那件事开始, 便一次又一次地在跌破所有人的印象。
“也是奇怪, 小时候瞧来多么板正无瑕的一个孩子,长大居然成了这样。”沈夫人感慨。
寥寥数十年, 她看着周渡长大的时日虽然不多, 但无论哪次都是印象深刻的。少时便能在一群世家公子中脱颖而出,成为皇子伴读, 这是多么荣耀显赫的事情, 是多少人家求也求不来的。
“君子端方,如切如磋, 我本以为他会永远是这样一个人, 不想倒是我错了。”她道,“不过终归还是年少, 能有这份脱离家族的勇气, 也是难得。”
瑜珠不说话,只在边上替她添茶递杯。
沈夫人睇她一眼:“他此番离家,纵周家父母有再多的不是, 但在外人看来, 都只会是他做儿子的错,可以说是真的背负了良多, 你这回是真的打算原谅他了?”
拎着紫砂壶的手顿了一下,瑜珠将茶壶静静放下, 如实相告:“是有这个打算, 但又害怕, 所以才来请教夫人。”
“请教我可没用,你请教我,我还想请你整顿整顿我那不争气的侄子。”
沈夫人叹气,肉眼可见的也是烦心事一堆。
瑜珠知道,大抵是沈淮安的事还没能叫他们觉得安稳。
只是近几日蔡褚之也不曾来找过她,她不知道他如今究竟是何状况,亦不能给她很好的安抚。
幸而沈夫人也不是真的指望她的安抚。
她抬头,瞧着外头阳光明媚的夏日:“总觉得是要变天,一直在阳光下待久了,居然也渴望真的来点狂风暴雨。”
“瑜珠。”她突然回头道,“再给他一次机会吧,这几日多在他那里住住,外头少走动的好。”
瑜珠不解她话中的深意,她以为她会先劝她与他安稳相处一段时日,怎的就要与他住在一起了?
“是因为京中将要发生什么大事吗?”除了周渡那里更加安全,她想不到别的理由。
沈夫人没有明答:“你是个聪明的,有些事情虽然没有发生,但我们都得未雨绸缪,周明觉那里,是我如今能想到于你而言最周全的地方。”
她独自在京中住了三年,沈夫人也不曾与她说过她住的地方不周全这样的话,如今却用到了这样严重的词。
瑜珠知道,自己的猜测大抵是对的。
“我明白了。”她起身道,“夫人还请保重自己,万事多加小心。”
“好。”
她与沈何云的对话便就这样结束,虽然那时候的她已经隐隐知道,沈家是遇上了什么麻烦,但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会是她们最后一次体面的相见。
—
瑜珠回到周渡的新家,他又坐在榻上安静地看书,见到她来,放下书笑道:“今日可有做什么好吃的?”
“今日没有,你喝西北风吧。”瑜珠熟门熟路地坐到他的床前,“我去见过沈夫人了。”
周渡的眼皮跳了下:“蔡家和沈家,近来还好吧?”
“近来还好,但也不算那么好。”瑜珠不知该如何与他描述。
只是她知道,周渡知道的绝不会比自己少,所以望着他的目光饱含深邃。
“沈夫人说,要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与你好好相处。”
“那给我机会吗?”
瑜珠不说话,但没有拒绝的发声便是对周渡而言最好的回答。
他轻笑,探身去握住瑜珠的手。
只是他忘了,自己的后背还容不得自己随意动弹,咧着嘴角又是笑又是扭曲,叫瑜珠深深蹙眉。
“你是还把自己当三岁孩童吗?自己身子什么状况,自己不知道吗?”
“可你说要与我好好相处。”周渡抓紧她的手道。
瑜珠矢口否认:“我没有。”
“你有。”周渡捏了捏她的手掌,“你没有说话,便是有。”
瑜珠不再同他做这般无畏的挣扎,与他实心实意道:“我总觉得,沈夫人今日与我说的话别有深意,周渡,这些事情,你比我懂,你能不能如实告诉我,沈家是要出什么事了吗?”
周渡难得不正经的时刻渐渐收敛,牵着瑜珠的手,看她坐在床前的圆凳上还不够,非要她坐在自己的床头边沿上,与自己肩膀贴着肩膀,靠在一处。
“我不知道沈家会出什么事。”他严肃道,“瑜珠,我只能同你保证,当沈家出事的时候,我会最大程度地把你保下来。”
瑜珠明亮的眼眸渐渐染上了泪珠:“可是周渡……”
“我知道沈夫人于你有恩,但瑜珠,肱骨之臣的好坏对错,不是仅仅一面便可断定的。”周渡摸了摸她瞧上去无时无刻不是清瘦嫩白的脸颊,“路在沈家人自己手里,全看他们自己怎么选了。”
什么路不路的,瑜珠半点搞不清楚,被周渡掐了掐脸皮,只能幽怨地瞪了他一眼。
“今夜留下来,好吗?”
距离周渡受伤已经过去四五日了,这四五日里,瑜珠日日都来给他送汤,三餐陪着他吃,药陪着他喝,但却从不住在这里,也不与他太过亲近。
他突然的请求,叫瑜珠有些措手不及。
虽然沈夫人亦说过,住在他这里安全,但她仍不想那么快的与他近距离接触。
“家里还有一堆的事,日后再说吧。”
周渡便也不强求,只是换了个刁钻的问题问:“家里的那个人,可以赶走了吗?”
“哪个人?”瑜珠一时不察,反应不过来,完了后知后觉道:“那是我买来的家丁,你别张口闭口侮辱别人。”
“只是家丁?”
瑜珠挑眉:“即便不是家丁,你又能奈我何?”
“我不能奈你何。”周渡苦笑,“我只能在他伺候你的时候,想着为什么在里头的那个人不是我。”
男人说起荤话来,当真是一点顾忌都没有的。
“周明觉!”瑜珠生气地想甩开他的手,反被他握的更紧,抱紧在未受伤的身前。
“瑜珠,你可以留下他,但你也得答应我,这辈子只能有我一个人,好不好?”
瑜珠不满:“我本就没有过别人。”G
“可日后还有十年,二十年,万一哪日你厌倦了我,也不许去找别的人。”
他这请求倒是比沈夫人还要未雨绸缪。
瑜珠想推开他,无奈他的力气堪比蛮牛。明明都受伤了,瑜珠不懂,他究竟是如何做到纹丝不动,叫她怎么推都费劲的。
她只能被周渡抱在怀里,无奈瓮声瓮气道:“好,我答应你。”
但心里想的却是,此事的前提,也是周明觉他能十年如一日地洁身自好,尊重她,爱护她。日后他若想有什么通房妾室,又或者,将她得到了又如同以往那样不珍惜了,她该走还是得走的。
她只是给他一次机会,并不是要将自己的将来都彻底断送掉。
瑜珠头脑清楚,窝在周渡怀中渐渐觉得闷热,拍了拍他,想要他放自己松口气,却发现自己撑着他脑袋的沉重颈窝,竟有一阵逐渐的湿漉。
她顿住,不可置信地侧过脑袋。
可周渡埋在她的肩膀上,叫她什么都看不见。
“周渡。”她放软了一点声音道。
周渡立时圈紧她的腰身,叫她哪里都去不得。
瑜珠总算没再说什么,缓慢地抬起手,将双手也虚虚地搭在他的后背上,既怕碰到他的伤口,又想要他明白自己也在回应他的心意。
两人便就这样安静的,互相依靠,直至屋外有人敲门,周渡的眼泪也早已干涸,瑜珠假装没发现,径自走过去开门。
却居然是温氏。
瑜珠与她撞了个正着,不过须臾便反应过来,为她让出进门的位置。
温氏神色复杂,瞥了她一眼,似乎有满腔的话要与她说,但因为过于担心周渡而一句话都没有功夫。
她掠过瑜珠,自顾自往周渡的床前去。
“若非是你萧家姑父告诉我,一连几日在朝堂上都不见你的身影,我都不知道你伤的有多重,那天杀的东西!”
瑜珠听见她不加掩饰的哭嚎,知道他们母子相见,自己不该再待在这里,便识趣地走了出去,顺便贴心地为他们关上了可以说自己话的房门。
温氏哭到一半,察觉到瑜珠走了出去,便停下来啜泣,与周渡道:“这几日都是她在照顾你?”
周渡面无情绪道:“嗯。”
“那你与她……”
“她答应与我再重新试试了。”
“那你带着她回家来吧。”温氏又情不自禁地哭开了,“明觉,母亲知道错了,母亲不会再故意为难她,也不会再把什么错都往她头上推了,母亲后悔了,母亲真的知道后悔了,你同她说说,带她回家来吧……”
“她不会同意的。”可无论她哭得多么深刻,周渡也只是安静地摇摇头,“母亲,在她没有亲口说要回去之前,我是断不会在她面前提起这件事情的。”
他知道周家给瑜珠带来的伤痛有多深,他弥补都还来不及,不会,亦不敢再去轻易揭起那块伤疤。
“可我想要我的儿子回来!”温氏撕心裂肺道,“你不在家里,我连你受伤多么严重都不知道。如今照山不在,你也不在,韶珠马上又要出嫁了,明觉,母亲身边真的一个人都没有了,你可怜可怜母亲,就带她回来吧,大不了我去同她认错,我去认错,你们就肯回来了是不是?”
“母亲不必做这些,她愿意回去的时候,她自己会主动开口的。”
“那我要等到什么时候?”
温氏这几日几乎已经是以泪洗面,外头的流言蜚语也早就没有功夫管了,她只想她的儿子能够回来,她的孩子能够回到家里来。
而周渡只是与她下逐客令道:“母亲回去吧。”
温氏绝望地与他相对,崩溃地掩面离开,冲出房门的时候又撞见在廊下坐着的瑜珠,她怔在原地,任泪水横流,内心做着世上最艰难的抉择。
可她终究还是无法说服自己,在大庭广众之下与瑜珠公然道歉,更别提此刻周围站着的还是彰平他们几个下人。
她眼含泪水,冲出了这座新宅。
瑜珠不明所以,对她惯常的没有好态度习以为常,虽然不会将这份不愉快发泄到周渡身上,但这日照顾他的态度,倒的确不如前几日那般体贴了。
周渡如何会察觉不出,却也是没有说什么。有些心结时间能解开,有些心结,却是一辈子都难化解的疑难杂症。
他不会去逼瑜珠,只要她做自己想做的。
等到第十日的时候,周渡已经可以安稳地在地上行走,只是后背依旧无法挺得如同平时那般板正,笔直。
瑜珠日复一日地来看他,为他擦拭身子,做饭喂药,每每看到他后背的那些触目惊心,都觉得如今的周渡越来越像个疯子。
但好在疯子后背上的淤青是在一日一日的变淡与化解了。
她这日照旧为他擦拭完后背,穿上纯白的里衣,系衣带的时候,周渡顺势将她带着坐在了自己的大腿上。
“我当真休息好了,今夜留下来,嗯?”
他语气低低的,带了点寻常时候没有的暧昧,瑜珠清清白白的眼神瞟他一眼,都觉得自己被玷污了。
她依旧摇头:“算了吧。”
可周渡不打算就这么算了,日日被心心念念的人伺候着擦拭身子却什么都不能动的苦楚,只有他自己知道,她每一下指尖触碰到他的后背,都是在挑战他的忍耐底线。
而他今日不想再忍了。
他摁着瑜珠的脑袋,不由分说地吻了上去,久旱逢甘霖的畅快叫他只会更加扣紧瑜珠的腰身,无论如何都舍不得放手。
瑜珠只觉得自己静默了片刻,沉寂已久的心里便有什么东西开始熊熊燃烧。她想离开,但又遵循着身体的本能,没有推开周渡。
她拽紧了手中连着里衣的几根带子,仿佛将他玩弄在鼓掌之间。渐渐的,她双手顺着带子往上,熟练地缠住周渡的脖子。
三年不曾有过的悸动,好像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但又好像什么都一样。
本就炎热的夏日,屋里似有火在烧。
但就在月升枝头的一刻,一道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一切的旖旎。
“不好了,主子,出大事了,宫里急召,要您即刻进宫!”彰平在外头疯狂拍门。
就像一盆冷水突然浇在了头顶,瑜珠霎时间睁开眼,清醒地意识到自己都顺着他做了些什么,赶紧与他分开。
“你……宫里喊你……”她断断续续道。
“嗯。”周渡冷静又有些遗憾地垂首,知道自己这时候不能再碰她,只能自己平复这狂热的躁动。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松口气,起身自己系好衣带,转身的时候,实在没忍住抱了抱她。
他滚烫的身体有如火炉,要将瑜珠的每一块皮囊都烧破。
“今晚不回去了,就在这里等我回来,好不好?”他轻抚瑜珠的后脑。
瑜珠只关心他:“你这身体,可以进宫吗?”
“没事。就算真不能去,圣旨我也不敢不遵从。”他安慰道,“等我回来,嗯?”
瑜珠脸色微红,不明白皇帝入夜了才召他进宫是要做什么,还是担心道:“那你早去早回。”
“好。”
瑜珠这才帮他穿好衣裳,送他到家门口。
看着他还无法如往常那般骑马,只能坐马车赶去皇宫,她站在门口,心下里不知为何,一阵仓皇的害怕。Ș
她抬头,看看天上的月色,是很圆满的满月。
可她却在空气中嗅到了血腥的味道。
她望向皇宫的方向,不安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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