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准备一下吧,今夜天黑前,我会送娘娘出宫。”
他转身向殿外走去,不再有一句多余的话。
而瑜珠在见到这位昔日高高在上的贵妃如今终于粗布麻衣跪在自己面前,涕泪横流的时候,心下最后一点无法释怀的仇恨,终于也能够渐渐淡去。
是夜,她梦见了自己的爹娘。
故去的人再次出现,永远都只能是在梦里。
她梦见少时,爹娘抱着自己坐在船头,带她逛遍钱塘的每一条水路,带她去临近的姑苏扬州等地,一路看风景,做生意。
她还梦见娘亲又在教自己做吃的,条头糕,水晶饺,她还笑着摸她的鼻子,说日后若是谁娶了她,定是有天大的口福。
枕巾被泪水打湿,她恍惚梦醒,抬手想摸摸自己的脸,却被人一把抓住。
周渡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替她拭去脸颊上的泪水,拥她进自己怀中,问:“是不是梦到了什么?”
她靠在周渡怀里,安静淌泪:“我梦见爹娘了。”
周渡便不知该再说些什么,知道定是白日里贵妃之事叫她又勾起了伤心事,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等孩子平安出生了,我就带你回一趟钱塘,好不好?”过了良久,他才打着商量的语气,柔声地去问瑜珠。
可他没有等来回音。
他垂首,适才还在他怀里默默掉眼泪的女人,此刻竟已经又睡了过去。
他就着实在昏暗的夜色,在瑜珠额上静谧落下一吻。
这是再寻常不过的夜晚,也是他这辈子,再想要不过的生活。!
91
新帝登基,半年前被流放的蔡沈两家终于能够举家回京。
只是因为先帝的诏令,两家再不得牵涉朝政,所以即便是回京,也不能再住回到原来的国公府与侯府。
新帝在京中为他们安排了新的居所,并不输从前的气派,蔡家长兄的孩子也被周渡从姑苏接了回来,送进了宫。
在两家尚未归京的日子里,孩子便一直住在宫中太后娘娘身边。
瑜珠因为这事,被召进宫中见过不止一次太后娘娘,也就是从前的沈皇后。
“哀家知道,那段时日你也过的不好。哀家和太子一直被人禁足,监视,直至年节才得解脱,流放的路途,都是你同周大人在上下打点,还把哀家的外甥孙儿给带走,照顾妥帖,哀家同皇帝都对你们感激不尽。等两家人回到京中,哀家定会叫上他们一道,对你们好好地论功行赏。”
瑜珠望着上首平易近人的太后娘娘,只觉这遭变故,叫她比几年前相见时苍老了不止十岁,两鬓斑白,华发丛生,哪里是一个四十岁出头的女人该有的样子。
她挺着已经足月的肚子起身,恭敬行礼:“太后娘娘言重了,妾身当初与夫家闹翻,无依无靠回到京中,是沈夫人将妾身带进国公府,一直照拂在先,妾身与丈夫如今所做,都不过是报恩罢了。”
太后见她肚子这样大了还重礼数,忙抬手要人搀她坐下。
“你是报恩,可这一切,也是你救了我们家何云在先,细算下来,总是我们家亏欠你的。”她感慨道,“何况,你是报恩,周明觉与我们家,可没有必要报恩。”
她回忆道:“当年淮安还在时,便常与你家丈夫百般不对付。起初,我们只当是孩童间的玩闹,后来两个孩子都越长越大,周明觉探花高中后,淮安却突然转变了思绪,开始想要拉拢他做太子的左膀右臂。
彼时的周明觉刚登科,是所有进士中最得陛下器重的,对于淮安的要求,自然不肯,还告诫他,说为官者,唯有忠君为民这一条路,太子虽为储君,却终究未登大宝,未有陛下的允准,他绝不站队,回去后还把淮安安插在六部的眼线拔了三四个。这件事把淮安气的不轻,两人便算彻底结下了梁子。”
听她突然说起沈淮安,瑜珠的眸光不可抑制地动了动。
记忆中那个总是策马恣意的男人,已经许久没有出现过在她的视线中。
此番新帝登基,蔡家沈家所有被流放的人,全部都能安然归京,唯有下令被判斩首的北威侯父子,是真真正正的,彻底死在了这场宫变当中。
她看向太后,发觉她提到沈淮安的时候,身子也在微微地颤动,眸中泪光闪烁,似有不忍。
“周明觉……”太后抹了抹自己的眼角,继续强撑着道,“他此番完全可以不来淌这趟浑水,他是为了什么才来帮我们家,我们清楚的很。瑜珠,哀家庆幸你找到了一位好夫婿,纵他当年有再多的错,他如今待你,也是真心实意。”
她缓缓地舒出一口气:“哀家没有你这般的幸运,丈夫不爱,还要折磨我的母家,用时蜜枣甜言,弃时,谓之功高震主。可若不曾有我家的功,如今这江山社稷会是谁的天下,可实在难说的很。”
她眼里有恨,亦有仇,即便知道他不曾真的打算将皇位交给除了他们儿子之外的其他人,可他打压她母家的方式,实在已经彻底叫她心寒。
百年之后,她甚至不愿意与他合葬。
就叫他孤孤单单,等着他最钟爱的贵妃去陪他吧。
不是死了都要妥善安排她的退路吗?她会成全他们。
“等何云他们回京,你的肚子应该也差不多要生了吧?”她将情绪控制好,又扬起笑脸与瑜珠道,“哀家听说了周家的事,当初害你的那个女人,终究是又进了周家的门。不过你放心,等一切事情都平稳下来,哀家会封你一个诰命,等到时候,你便是你们整个周家最尊贵的女人,谁也不能越过你去。”
“诰命?”
不怪瑜珠震惊,放眼京中,与她一般年纪的,有几个是能得诰命的?
通常得诰命的女人,不是自己儿子能耐,就是自己丈夫能耐,抑或是,自己母家能耐,受封的时候,年纪通常是三十往上。
她这般年轻,周渡也不曾做到什么正一品二品的朝中大员,突然说要封诰命,实在措手不及。
“听傻了?”太后瞧着她的反应,轻笑道,“这都是你应得的,何云从前便总是在哀家面前夸你,若非是你执意要搬离国公府,那你再嫁周家的时候,身份便该是鲁国公府的四姑娘,那样即便你什么都不做,等你岁数到了,哀家也照样会给你封个诰命的。”
这便是传闻中靠母家所得的诰命了。
瑜珠挺着肚子,又再次起身,想要弯腰谢恩,却又叫太后身边的嬷嬷赶紧搀住。
“大着肚子,就别动不动就行礼了,你的心意哀家知道,等你诞下肚子里的孩子,你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彼时的瑜珠尚不知太后此话的深意,谢过诰命的恩典后回到家中,一心除了待产,便只剩日日翘首以盼,等着蔡家同沈家的人员归京。
不巧的是,两家人刚回到京中的这日,她肚子里的孩子便待不住,硬闹着要出来了。
在出发前往京郊迎接他们的前一刻,她被送回了屋中,温氏闻声赶来,家中一应稳婆郎中,早就准备妥当。
瑜珠在屋中待了数不清多少时辰,她只记得自己是天亮正午时分察觉到肚子疼痛,等她拽着绳子用力,终于将孩子生下来之后,屋中早已不知何时点起了烛火,外头的天,早就都黑透了。
她只觉自己浑身筋疲力尽
,等到终于能够放松的一刻,她什么都不想再想,只想好好地睡一觉。
可她闭了眼,耳朵还能听见孩子清亮的哭声,夹杂着的,还有稳婆报喜的声音。
“恭喜少爷,恭喜夫人,母女平安,是位千金!”
是位千金。
瑜珠笑了。
真的是她和周渡最盼望的女儿,她终于也有女儿了。
温氏在得知是女儿的刹那,脸上神色说不上惊喜,但也不难看,毕竟第一胎,能母女平安,已经相当不容易了。
她和周渡一并迈着急不可耐的步子上前去。
她停在稳婆跟前,想要仔细看看孙女的模样,抬头正欲与周渡说句话,却见他根本不是同自己一样来看孙女的,他火急火燎,是要进去看瑜珠。
她看着周渡的背影,想告诉他产房阴气重,男人最好不要进去,却终究还是没开口,任由他莽撞地似个愣头青,硬闯了进去。
屋里的瑜珠已经彻底累晕了过去,满头大汗的脸上糊着粘腻的泪水与发丝。周渡心疼地替她一一拨弄开,接过稳婆端来的水盆,亲手替她一点一点擦拭干净。
等瑜珠从清爽干净的床榻被褥中醒来,时辰已经被拨到了翌日的午时。
她盯着头顶轻薄的纱帐看了许久,直至又听到那声清亮的婴儿啼哭声,才恍然回神。
是,她生了个女儿,她昨日,生了个女儿。
她硬撑着想要起身,却只是抬手的功夫,便觉得浑身酸软无力,腹下还有一股温热的暖流驶过,叫她难受异常。
周渡听到动静,将注意从孩子身上转移到屏风后头,他知道大抵是瑜珠醒了,便抱着孩子,一齐去了她的床前。
一家三口便这样隔着挡风又遮光的床帐,完成了首次相见。
瑜珠被周渡搀扶起来,想要抱抱孩子。
小姑娘似乎知道她是母亲,一到她的怀中便格外听话,淡到几乎瞧不见的眉毛弯弯,刚哭过的亮晶晶的眼睛也笑得弯弯。
瑜珠与她面对面相视而笑,眉眼俱是藏不住的温柔与爱意。
“昨夜鲁国公夫人他们刚回京,便来看过你了。”周渡凑过去,想要与她们母女贴的近一点,“只不过那时你刚诞下孩子,昏睡了过去,他们便说,等过几日你精神好了再来。”
“嗯。”瑜珠的注意总算从孩子身上分散一点,“他们都还好吗?”
“都挺好,只有蔡褚之回来的路上染了点风寒,咳嗽多了几声。”
“那该叫他多喝点梨汤才是。”
“是,不过这些都不用你操心,他们家中自有人会安排。”周渡坐的更近一点,与她额头贴着额头,一齐垂眸望着两人中间安安静静,不哭也不闹的孩子。
“瑜珠,我们有女儿了。”他轻声道。
“是,有女儿了。”
瑜珠被他感染着,不自觉也放低了声音,垂眸望着怀中似珍珠玉白的孩子,好像生怕会惊扰到她。
头一次做爹娘的小夫妻,半点经验也无,只是会对着自己的孩子傻笑,安安静静地看着她,将她视若世上最珍贵的礼物,是世间千金难易的珍宝。
“孩子名字取了吗?”瑜珠忽而想到。
“取了,叫周时予。”
是他早就想好的,若是男孩儿,便叫周时择,女孩儿便叫周时予。
“可是……”
瑜珠记得,时是周家这辈的男孩儿用的字,周池同陈婳的儿子,还有钱塘那边本家的男孩儿,用的都是这个字。
周渡握紧她的手:“我已经同父亲母亲商量过了,我们的女儿,也用这个字。”
即便她并非家中的长女,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幺女,可她是他和瑜珠的第一个孩子,是他们翘首以盼,终于得到的宝贝女儿,远比儿子更要叫他珍惜。
叫周时予,是上天此时此刻给予他们的,最好的恩赐。!
92
因着是爹娘的第一个孩子,又是他们满心期盼的女儿,所以周时予小姑娘一出生便得到了无穷无尽的宠爱。
平日她那在京兆府坐堂时最严肃不过的爹爹,在她出生的这小半年里,待人接物都不禁显得宽和许多。
瑜珠在家坐了一个多月的月子,温氏便也在他们这边住了有一个多月。
她嘴上虽然嫌弃着不过是个女孩儿,但身体却很诚实,不论什么都要亲力亲为,就连嬷嬷稍微的一下抱孩子的姿势不大对,都要得到她严格的指点与教训。
周开呈得知是个女孩儿后,虽然也没有多说什么,但隔日便叫人给瑜珠送来了好几套京郊的田庄,还有京城连排的铺面。
周渡毕竟是他的长子,长子膝下的第一个孩子,不论是于他还是于周家而言,都是意义重大。
若换往日,他们给的这些东西,瑜珠自然不会收,但这回不一样,她知道,这些不是周家给自己的东西,而是周家想给自己孙女的东西,于是她照单全收,来者不拒,将这些都作为日后女儿的嫁妆,好好攒起来。
沈夫人在她月子里的时候便来过一回,蔡家长兄同长嫂也抱着孩子一同前来看她,倒是蔡褚之,因为感染风寒,不好将病气过给她和孩子,便没有前来。
“这银镯,是一对儿的,本来是想留给我们家头一个出生的孙女,但你的孩子先出生了,我想着,咱们两家如今已经不分你我了,便把银镯给绵绵,就当她真是我家的外孙女了。”
绵绵便是瑜珠给女儿取的小名。
沈夫人说完话,将一只坠着铃铛的银镯挂在孩子肉嘟嘟的小手腕上,随手拨弄了下,铃铛便发出叮叮当当的悦耳响声。
瑜珠坐在床上,还不方便起身,只能抱着孩子客气道:“绵绵何德何能……”
流放一遭回来,沈何云眼里已经少了许多从前的锐利,转而多了几分慈祥,看着瑜珠的目光,也总有几分憔悴与疲累。
“是我们家何德何能。”她唏嘘道,“瑜珠,你不仅是我的贵人,还是我们整个蔡家的贵人,若是没有你同周明觉,我们家如今还不知道会是何模样,你们夫妇如今不论得多少东西,都是值得的。”
瑜珠抱着孩子,闻言再次望向她手上的云纹银镯。孩子手腕小,银镯只是松松垮垮地挂着,随便动一下,都会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而沈夫人身后站着的蔡家长嫂怀里,抱的便是她同蔡家长兄的儿子,他的手上,也同样挂着一个坠了铃铛的云纹银镯。
“那我只能替绵绵多谢外祖母了。”她温婉地笑了起来,抓着孩子的小手,与沈夫人挥了挥爪子。
这是她难得承认自己是蔡家的女儿,沈夫人顿了一下,旋即喜出望外,与她抱着孩子又说了许多体己话。
两家三代不得再入仕,虽然如今已经有太后和皇帝撑腰做后盾,可以一辈子不必担忧吃穿用度,却没有哪个有主见的成人,愿意一直靠着人养。
所以两家日后也许会在生意上寻出路。
这倒是瑜珠擅长的地方,瑜珠自告奋勇,同他们说日后若是有用的到自己的地方,她一定会尽全力。
沈夫人意味深长:“你放心,定是会有用的到你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