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那座缭绕着点点幽火的肃穆殿堂。
徒为不知不觉还是跟着进来了,走在凤千藤身后,看他步履平稳,从容不迫,脑子却还因为刚才的幻境,一头雾水一团乱。
“你为什么能打开那扇镜子?你以前来过这里?”她勉强挤出疑惑。
“没有。”
“……凤临天刚才又为什么在宝物库里?”
“不是说过了?他早就看出班一鸣动向有异,追过来正好撞见我们。”
“那,你的修为是怎么回事?”徒为揉着还痛的脑袋:“你就这么把他杀了?”
“他求饶时倒是说了要把幽河地底分我一半,还有很多别的……我拒绝了。”
从徒为这个角度,看不见他什么表情。
她不禁咬牙抚额:“凤千藤,你有没有发现你说了很多但其实还什么都没跟我解释?而且你急什么?沈心泉他们也是战力……”
凤千藤道:“徒为。你之前说你一定要去九重天,那你知道谒见天梯的办法吗?”
现在突然提这个干嘛?
她摇头。
“但凤捣仪知道。魔神也知道。”他道:“可他们都失败了。现在这一切,包括我,都是失败的结果。这是我刚才忽然记起的事。”
“……什么意思?”
没有回答她的话,二人穿过了空中长廊,魔宫大门已经近在咫尺了。
巨大的天花板配上昏暗灯火的吊顶灯,那火光一闪一闪,仿佛暗喻着殿堂主人垂危的生命之火。
大殿尽头安静坐着一个人。
背对这边,御座的靠背将他完全遮挡,只能看见从极黑的阴影里漏出的一截衣角。
徒为握住剑柄,跟在凤千藤身后向他走去。
一步一步。
她很警惕,他却缓慢,不像来见一个敌人。
靴子踩在光洁的玻璃地面上,冷意能从足底传到四肢,声音在开阔的空间中却显得微不可闻。
徒为站定,彻底看清被阴影包裹碾压的男人的身姿。
他撑着脸庞,低垂头颅,一动不动,犹如冰冷的石像,犹如深冬前枯萎的绿植,犹如……死物。
但,没死,还有微弱的鼻息。
魔神。
这就是外界所说的混沌与邪恶的王?
杀了她哥,搅乱仙门,与修士们厮杀不知多少年的罪魁祸首?
就是这个东西?
凤千藤拔剑,徒为戒备拉满,拦他:“这会不会有诈?”
“尤米安说过,他已经衰弱了一段时日,陆一鸣也亲眼所见。你觉得有什么诈?”
徒为说不出哪里不对,可就是感觉不对。强烈的违和感在脑子里乱撞。
“放开。”
她抓着他不放。
“那你先告诉我,你的灵力到底是怎么恢复的?”
他笑道:“不是说了吗,不知不觉就取回来了。小宝这么问,是不相信我吗?”
他的口吻平静,一如既往。就是凤千藤本人。毋庸置疑。
那她在过去的记忆里看见的那个癫狂的、邪恶的、吃着血肉的,是谁?如果那个才是真的凤千藤,那现在这个又是谁?
他为什么能解开水晶镜的阻拦?为什么急着要来杀魔神?不,与其说是杀,不如说更像是……
没有任何根据和推论,只是本能,依靠本能不是一个成熟修士该有的表现可是――
“你先,不要碰他。”她手掌力道加大:“凤千藤,你从刚才开始就很怪……呃!”
凶猛的灵力直接冲向她的脉络,徒为不设防,甚至没来得及反应,整条手臂包括骨骼连接处都被震得麻痹失去知觉。
勉强往后退了几步稳住身形,手指颤抖,她不可思议抬头看他,他却没事人似的,勾起嘴角,那笑容有些苦涩,好像她的反应也在他意料之中。
“看见我的过去,到底还是幻灭了?”
徒为一愣,反应过来。
他竟然知道了。
可他为什么会知道?
而且,没有。她没有幻灭。
只是觉得他很奇怪,贸然行动也绝不是个好的选择。
张了张嘴,不属于自己的灵力竟在脉络中完全封印了她的行动。
只能看着凤千藤的剑尖指向魔神的胸腔,那是装有内丹的位置。
“――!!”
巨大的响动。
在殿中炸开的刹那间,灯火熄灭,有法器发动的声音,可徒为的动作被凤千藤的灵力禁锢,什么都看不清。只听一道细小却极快的风冲她而来,抓住她的胳膊:“老板,先撤退。”
这声音。
“你怎么――”
“这些之后再说,总之跟我走!”
……
十个时辰前。
翻过包围魔殿的最后一堵重重高墙,青年姿态矫健,足尖点地,没发出一点声音就溜了进来。
他并非魁梧的身形,显得清瘦,但此时此刻,却显得非常有力量。
蓝宝石项链在他手中摇曳,随着风发出叮铃的碰撞声。杜异想起在街上打听时,那个将死老魔修的话。
“……我见过,对,我见过。这是魔神大人曾经赏赐给他的唯一近臣……芜师大人的东西。”
魔神……
“不会吧?我爹是这么了不起的大人物?”
虽然那项链看光泽品质就知道不可能出自平庸人之手。
但也不用了不起到直接成了魔神近臣吧。
魔殿背靠催日山,脚下就是死亡沼泽,但凡不是杜异都不可能溜得进来。他一边感叹自己没白修炼,一边沉下眸子吐了口气。
魔神早在苏醒之时就将一众臣下囚禁,当时好像动静不小,所以关人的地点也不是个秘密。
关芜师的高塔设有封印,杜异在外头左转转右转转也没找到破解的办法,尝试性拿蓝宝石往上一放,灵力相撞,封印居然直接被破坏。
魔神的力量这么弱的?
但如果是陷阱……是陷阱就当他倒霉。
杜异这辈子没幸运过几次,这次倒难得走运。塔上没有陷阱,有一个巨大的半透明法阵。
法阵中只有一把椅子,椅子上绑着一个佝偻着的干枯人形。要不是杜异一动他就唰地抬头看来,简直就像具已经被放置千年的干尸。
这人真是我爹?
不怪混血的妖魔这么想,毕竟这个男人早就没有人样。
皱巴巴的皮肤像树皮一样粗糙干瘪,形容枯槁,眼球下陷,有一只眼睛是空的,往里看不到血肉,只有无尽的漆黑。杜异甚至不能分辨他是不是在看着这边。
“你就是芜师?”他道:“魔神的近臣?”
男人机械地张嘴,发出类似锯木头一样的刺耳声音,滋、滋、滋、滋、滋……
好半晌,终于从木屑里挖出了声带:“凤……凤捣仪……”
“凤什么?”
“凤捣仪!”
不知是不是他爹的疯癫男人突然尖锐地吼道,尽管那声音还是难听得要命:“他们失败了!我早就说了,说了不可逆天而行,不可亵渎天道。魔神怎么都不肯听我的,居然还答应了那女人……这都是报应啊,报应!”
他一会儿吼,一会儿又哭,可惜早就干透坏死的眼球里怎么会有泪水。
他把椅子撞开倒在地上打滚,杜异不能突破法阵,也怕这人会攻击自己,干脆站外面问:“什么意思?天阶?”
“蠢货!”男人一下子直起身:“你连天阶都不知道?九重天!无数人渴望的极乐之境!”
“所以魔神和那个凤什么的……想去九重天但是失败了?为什么?”
“因为……”他一哽:“因为他们触犯了禁忌……”
“什么禁忌?”
“你怎么这么蠢啥都要问!仙术上不是载了吗?‘活祭醇厚之血,方可谒见天阶’!”
“明明我都告诉大人,那种歪门邪道的书不可信……为什么您还是要答应那女人联手?为什么?呜呜呜……”他匍匐在地又开始哭。
杜异蹲下来等他哭得差不多了才问:“我理解了,但,魔神不还活得好好的?倒是那个凤捣仪已经死了……”
“错!大错特错!那女人遭了天道反噬,是罪有应得。她还背弃交易,算计大人,盗走了他的半边至心内丹!大人现在活着,也和死了没区别……都是凤捣仪那个贼人害的……”
“但半块内丹有什么用,能卖几个钱?”他不以为意。
要不是隔着一道结界,男人都要冲上来打他:“蠢货!你以为至心内丹和寻常内丹一样?那半块内丹被那女人拿走,必然会用来给魔神大人带来灭顶之灾。倘若我没受困,一定――”
他忽然停下来,直直盯着杜异。
杜异现在完全没有与亲生父亲久别重逢的感动,不解眨眼:“?”
时间回到现在。
徒为不想走,就算甩开杜异,手脚依旧不听使唤。
她还不至于相信什么修为突然之间就恢复了的假话。凤千藤也还什么都没跟她解释,为什么他可以看到她所看见的。
“幻灭了?”
不。没有。
现在的你是你,过去的你也……
可是,真的是吗?
就连现在这个凤千藤,到底是不是凤千藤,徒为都开始怀疑,开始不确信,自然也没法将违心话的话说出口。
有人说,不是出自真心的话就能说得十分好听。这一条好像并不是适用于她。
她在漆黑中看见凤千藤一剑下去刺穿魔神的胸腔,鲜血飞溅在他脸上,衬得那侧脸轮廓冷酷,决绝。
“――凤千藤,你想要夺回力量吗?”
漆黑中,那声音一直在他心中说着。
“你被迫失去的、你本应拥有的、你必须掌控的力量。”
“不是依靠旁人,不是委曲求全,不是只能在背后注视别人。你努力了,也尝试过了,可果然,你的尊严不能容许。”
“……抓住我吧。再一次。这无上的魔神之力该由你来支配。”
青年的手毫无犹豫地往前一伸,夺过那半粒光晕。
“不用你说,我也会这么选。”他注视着黑暗轻说:“不过也许要让那孩子伤心了。”
噗叽噗叽,凤千藤从血肉中倏地抽回修长漂亮的手指,尚且留有余温的半颗内丹在血色与冷白色中幽幽绽放出奇异的流光。!
第70章
“杜异!”
徒为就这么一路被拖回塔里,这只混血妖魔才肯放手。
“老板醒醒吧,那家伙都不是凤千藤了。”
她本来怒气冲冲想给他一拳的,皱眉:“我跟你说过他是凤千藤了?”
杜异吐吐舌头:“我都听说了。”
“对对,我都跟他说了。但我不是让你去保护魔神大人吗?你怎么就回来了?”芜师还被困在法阵里,他旁边有一个传送法器,杜异就是通过这个东西自由来去魔宫的。不然刚才那状况,他简直觉得凤千藤会直接杀了他俩。
“魔神死了。我没赶上。”而且多半也打不过,那男人身上的气息跟自己可不是一个量级。
“你说什么?”芜师错愕,很快又委顿在地:“还是……还是没赶上吗……”
徒为没懂:“什么意思?不是凤千藤又是什么意思?”
杜异看她脸色很臭,索性把自己知道的都解释了一遍,最后道:“这干尸是魔神的近臣,他说的错不了。凤家那位‘公主’体内一直有魔神的一半至心内丹,恐怕是凤捣仪干的。内丹不可分离,分离后必会为了寻求另一半找到对方。所以现在,凤千藤得到了另一半――魔神的全部力量。”
“魔神也死了,他相当于就是新的魔神。那还能是原来的凤千藤吗?”
凤捣仪当初知道自己必死无疑,面对尚有余力的魔神,她做下的最后的反抗就是盗走他的半颗内丹。
那内丹中会诞生新的神魂,神魂必会重新回来取回自己的分身。
魔神会被自己杀死。
对那傲视天地的男人而言,何尝不是一种近乎凌迟似的屈辱。
“现在的凤千藤,内心早已被那神魂支配了吧。你再待在那里跟他说什么也没用,他只会杀了你。”杜异找了个可以坐的窗边靠着。
“……”徒为道:“他那样子不像失去理智的感觉。”
“那只能说明还没完全被侵蚀呗。像是杀戮或是啃食血肉,这种事是本能的渴望,反抗不了的。他离变成一只怪物,只是时间问题。”
真的是这样吗?
幻境里凤千藤啃食血肉那一幕,或许是受了魔神内丹的影响。但那之后,起码在徒为认识他到现在,都没再从他身上感觉到过类似的氛围。
持续不断被侵蚀的人怎么会是这种表现。
“万一凤捣仪失算,凤千藤其实在成长岁月中找到办法反抗至心内丹了呢?”
“那就说明刚才那些事是他在清醒的情况下做出来的咯?那不是更糟糕吗?他可是自己想得到魔神之力的诶。”
不惜沾染邪性的力量,也要夺回失去的修为,是吗?
“……”
她唤出石像老爷子。
“我们之前看见的那个幻境,说不定不是我无意间发动了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