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萝忙完,将行囊藏入床下,便坐回案前。
室内灯烛明明,火光熨烫她睫间,如在勾勒细密、纤巧的蛛脚。
一只小巧的香囊躺在案上。
这本是她做给魏玘的,想她假使离开,他也能健康平安、心神清宁——在她为他缝补襕袍时,她也想他能一直风光倨傲、体面漂亮。
阿萝垂眸,视线停驻,好半晌,才终于摸起剪子。
“咚咚。”有人敲门。
她回头,还未应,便见鱼杏儿推门而入,似是急不可耐。
阿莱直起躯干,莫名躁动不安。
阿萝抬指,蹭了蹭它的脑袋,道:“你有什么事吗?”
——是在问鱼杏儿。
鱼杏儿不答,先合门,正要接近,却见青蛇嘶嘶吐信,只得在原地站住。她环视屋内,看出寻香阁似被人清扫过,双眼一亮。
这回,迎着光,阿萝注意到了鱼杏儿的神情变化。
她颦眉,只觉对方很是奇怪。但很快,这一丝怪异感就被鱼杏儿的后话打散了。
“阿姐,你终于要走了吗?”
阿萝点了点头。她既知自己即将嫁入王府,在那之前,就一定会走。
鱼杏儿掩唇,惊讶道:“可你如今越发不好走了。”
“阿姐有所不知,肃王殿下有心娶你,这阵子,就常会有人往寻香阁走动。后日,你更要被迎上轿去、送到谨德殿,如何跑得掉呢?”
阿萝听罢,不由抿唇,陷入思索。
她不了解越国婚俗,并未料到有如此处境,一时寻不到解决的办法。
未得头绪,呼唤先来——
“阿姐。”
阿萝抬眸,看见鱼杏儿亭亭玉立,笑靥温良,细影抽条,容身于烛光绰约之中,像极了一条红纹斑斓、伺机而动的赤链蛇。
“我有个法子,能帮你逃走。你听我说说,好不好?”
……
此后一日,肃王府诸事如常。
虽然喜事将近,但因肃王有令压下阿萝踪迹,府内并未张灯结彩,不兴半点波澜。
肃王纳阿萝为妾一事,引得众仆役窃语纷纷。有人艳羡,有人妒恨,更多则是冷眼旁观。但不论说法如何,王府上下仍不敢怠慢分毫。
一切顺利进行,全无异常。
婚事当日,卯时,有婢女入寻香阁,唤阿萝起身,为其更衣梳妆。
琉璃花钿、宝树银钗、青衣革带……玉盘之内,盛有各色妆饰,将寻香阁映得金碧辉煌。众婢女忙碌不休,连番摆弄,侍阿萝如侍花草。
有好事者不曾见过阿萝,掀眸觑看——
便见少女雪颊施朱,眉弯如月,柔唇秾艳,满树金花小铃压垂发髻,并非绝世美色,却也清丽灵秀,格外摄人心魄。
还有一条翠青蛇,攀在肩头,为她平添一丝纯稚的妖冶。
如此看,说这巫人女子通晓巫蛊,借此提升美貌、迷惑肃王,便也有了三分依据。
任凭旁人如何打量,阿萝只垂睫不语。
黄昏时,一方小轿停于寻香阁前。屋内女子早已盖上红绸,便受奴婢搀扶,乘上喜轿,穿过红门,来到谨德殿配殿。
配殿静寂,明烛烧燃。因婚事特殊、礼制从简,殿内不见红饰。
人影坐于榻上,沉息等候。
半晌,足音接近。
行至门前,来人陡然止步。之后,便是反复的足音,似在徘徊,分外局促。
“吱呀。”
终于,门扉打开。
魏玘的身影出现在外,高冠,吉服,目如点漆,笑意零星。
屋内女子身躯微颤,没有动作。
魏玘提步,迈入殿内。
只是,靴跟尚未落下——先在半空猝然一遏。
配殿阒然无声,只听见烛火燃烧,与二人的气息浅薄相缠。
魏玘勾唇,扯出一缕笑。可他眼中笑意尽失,只刹那间,已冷霜倾覆、宛如剑芒。
“嗒。”靴跟落地。
他进入配殿,一壁抬腕,扯下外袍,将其随手抛上屏风。
魏玘走到案前,潦草熄了烛火。
霎时,殿内黑沉一片,唯有半席月光,自窗棂投下。明辉青白,照得殿内寒如冬夜。
他沉身,坐往椅上,身躯懒散倚靠。
一只瓷盏被他随手勾来,容在指间,漫不经心地把玩——本是为饮合卺酒而用。
榻上女子仍不动,双手露在外头,扭捏纠缠。
魏玘观人姿态,挑眉,嗤笑一声,道:“还不过来,是在等本王伺候你?”
红影一颤,便起身,缓缓来到魏玘面前。
魏玘只看她,不动,也不取喜秤。掌中瓷盏微旋,偶尔叩上木案,脆声泠泠。
二人相对,沉默须臾。
只见女子的双手滞了一瞬,又抬起,摸索着,要去解魏玘的衣袍。
“嚓!”
杯盏叩案,霎时碎裂。
冷月下,魏玘居高临下,一掌紧锁,将女子手臂反剪、压在案上。
盖巾飘飞,露出了藏匿其下的面庞。
——是鱼杏儿。
她双眸泛泪,疼得脸色煞白,惊恐不已。
可她发不出半点声音。
一片碎瓷正抵在她颈侧,棱角尖锐,只消长指些微用力,便可轻易割断她的喉咙。
力道逐渐下沉,似要按碎她的颅骨。
魏玘笑,唇角高扬,眼底却怒焰灼灼,杀意翻涌。
“说。”他口吻轻松,如诉家常。
“你把她骗去哪儿了?”
作者有话说:
女鹅素质极好,退房前还帮忙打扫干净。下章就入v啦,谢谢宝宝们喜欢,虽然我龟速但我会努力的(抹泪)
这边放个预收《驯狼》,女非男c、男先动心,娇纵疯美人长公主x铁血硬汉草原狼王,大概是个不走心的外协长公主对铁血硬汉挟恩图报、铁血硬汉从无语到真香再到铁血追妻的故事。文案太长啦,就不贴了,宝宝们感兴趣的可以去专栏看。
第23章 太聪明(三合一)
鱼杏儿颧骨剧痛, 耳畔嗡鸣,泪水四溢。
她惊慌失措, 急思不得——殿内明光尽歇, 她又蒙着盖头,魏玘怎会发现她不是阿萝?
殊不知,要魏玘认出阿萝,不过易如反掌。
进殿时, 他只闻到一股艳俗的脂粉气, 没有半点阿萝的幽香, 当即心生戒备。再及近看,女子媚功做足, 不存袅娜与青稚,又无青蛇侍身,绝非阿萝本人。
“啊!”鱼杏儿哀叫一声。
只在她沉默的须臾, 瓷片已压进肌肤、剐出血痕。
“殿、殿下!殿下饶命!”
“奴婢并无欺骗殿下之意, 都、都是阿萝她胁迫奴婢的!”
魏玘闻言,不由挑眉。
这席话确实荒谬。阿萝纯澈如纸,连在他面前说句谎话, 都会颤着睫、怯怯与他道歉。要说她胁迫旁人, 实属天方夜谭。
他故作恍然,道:“是吗?”
鱼杏儿未察他言下之意,忙道:“奴婢不敢欺骗殿下!”
“她通晓蛊术、役使青蛇,以此胁迫奴婢,与她交换身份, 助她离开肃王府。殿下明鉴, 这都是奴婢不得已而为之, 绝非刻意背叛!”
她满口谎话, 听得魏玘笑了一声。
他眯目,冷视案上之人,看她两眼含泪、惺惺作态,心下越发厌恶。
平日,他极少过问府内仆役调度,悉数交由陈家丞打理。如今与鱼杏儿打了照面,他仍不记得此人姓甚名谁,只自口音辨出,她应与阿萝出身同族。
如此想来,许是陈家丞怕阿萝言语不通、无人攀谈,才将此人调往她身侧。
或许陈家丞也不曾想过,这巫族女子竟如此无耻歹毒。
“殿、殿下……”
鱼杏儿见魏玘含笑,还以为自己那番说辞起了作用,一拧泪,又道。
“虽然她跑了,可奴婢待殿下是真心的。她会的,奴婢都会;她不会的,奴婢也愿学。是她不识好歹,辜负殿下心意,奴婢愿意……”
话语至此,她忽然收声。
因她分明地感觉到,压她脸颊的几根长指,已挪移下走,钳住她颌角两侧。
压迫感重如千钧——好像她再说一字,就会被魏玘卸去颞颌。
“本王不想再问第二次。”
声如寒刀,刺得鱼杏儿背脊发麻。
她看肃王对阿萝青眼有加,便想换作自己、定也能嫁入王府,这才鼓动阿萝逃离,又在案间的合卺酒里下了药,准备趁夜顶替而上。
甚至,她明知秦陆是太子细作,却将此事按下不表,仍引阿萝旁观秦陆受罚、要阿萝亲眼看见魏玘冷酷严苛的一面,对他心生恐惧。
何曾想,今夜,她与肃王还未近身,就被发现了端倪。
鱼杏儿万念俱灰,和盘托出道:“殿下,奴婢只是和她易了着装,不知她逃往何处。但、但她和奴婢亲口说过,是秦典军要帮她逃走!”
“奴婢有证据!是奴婢亲眼所见的证据!”
魏玘眉峰一蹙,忖了片刻,才道:”什么证据?”
——语气乍听宽和,掌下力道却分毫未松。
“奴婢、奴婢先前与她谈到秦典军时,亲眼看见她拿出了半块玉佩!”
魏玘闻言,眉关愈紧。
先前,宿卫回禀,道是在秦陆屋内暗查时,搜到了半块玉佩,刻有太子党羽惯用的云纹。他还当那玉佩本就残碎,谁知另外半块竟在阿萝手中。
逼问至此,他已大致有了眉目,一点疑惑也随之而来。
“殿下!”呼唤突至。
魏玘听是川连,道:”进。”
川连入殿,眼见内里情景,一时大惊失色、瞠目结舌。
魏玘视线不转,冷笑道:“可还满意?”
弦外之音不言自明。偌大个肃王府,扈从近有千人[1],竟被一名弱女子摆了一道。
川连后背一凉,忙跪地,道:“属下该死!”
魏玘不语,瞟过鱼杏儿,淡淡收臂。
鱼杏儿微怔,自觉得了赦免,喜上眉梢,正要起身,却听冷声掷地——
“带走。”
“殿下?殿、殿下!殿下饶命啊!”
魏玘低颈,罔顾女声凄厉,理好微乱的襟领。
他道:“秦陆如何?”
川连道:“回禀殿下,已经苏醒。”
魏玘嗯了一声,走向殿外。
“去审理所。”
……
后宰门外,先是怀仁巷,再是崇化街。
眼下,华镫初燃,上京城辉烛煌煌,正值繁华时候。
阿萝漫步街巷,如行火树星桥之中,左顾右盼,步伐越发轻快。
这里就是上京城,车水马龙、人声鼎沸,沿途遍布她不曾见过的新奇事物,远比书里白描更加鲜活有趣,令她频频惊叹。
果然。肃王府外有一片更广阔的天地。
她已成功离开肃王府,对秦陆和鱼杏儿二人,应当也不算辜负。
走出后宰门时,阿萝还分外紧张,如今踏足城内,只觉自己渺小如此,仿佛滴水入海。
——掀不起任何波澜。
离开前,阿萝曾与鱼杏儿互换衣着,易了一袭桃红衫裙,乍看与寻常越人女子无异。
正因此,她才没有惊起任何骚动。
尽管巫人在越国处境不妙、饱受冷眼,但若无服饰差异、不听语言有别,要区分巫人与越人,只能近看目窠,更深邃者为巫人。
可若平白无故,断不会有人欺身上前,查看旁人的目窠。
是以,阿萝行走街边,始终轻松自如。
“嘶。”青蛇悄然扭动。
阿萝隔着袖,拍了拍阿莱的脑袋,示意伙伴稍安勿躁。
阿莱气馁,滑动身躯,钻入阿萝的行囊。
阿萝无暇安抚阿莱,只继续走着,一壁构思今后的行程。
这段时间,魏玘兴许会来找她,可他不如她想得那样好,她也不想再被他继续关着。她要找个地方,暂时躲藏起来。书里说,这叫暂避风头。
于是其二,便是要去当铺,换些钱两。她记得,逍遥生游历在外,袋中常存钱两,以备不时之需,甚至还能为人慷慨解囊。
最后,她想在躲藏时学习越语。如她欲于越国走动,不通越语只会寸步难行。她读过不少求学故事,打算参考其中做法,聘个先生、请人来教。
等过了这阵,她就动身去寻找蒙蚩,一边找,一边从大越返回巫疆。
思及此,阿萝回忆地图,自怀仁巷前往西市。
……
大越不设宵禁,虽已入夜,西市依然繁盛。
阿萝按《上京详览图》记载,穿过与怀仁巷相接的市门,再向南走,终于抵达当铺。
夜市间,当铺不比小摊热闹,内里人员无几,唯有朝奉[2]忙碌。
阿萝踏入当铺,被朝奉抬眼一瞧,顿生怯意。
在肃王府,她与魏玘、杜松、秦陆等人语言相通,障碍较少。而今,她不会说越语,却要与越人交易,不禁怀疑自己能否成功。
可她再是犹疑,这一关终究要过。
好在,当铺内有纸笔,阿萝将之借来,以此与朝奉交流,不出一刻,就顺利当得银两。
临走前,她还请求朝奉,将银饰为她留着,待她有钱之后再来赎回。
那些银饰是蒙蚩留下的。他曾嘱咐她珍藏,以作辟邪之用。但其实,她并不在乎银饰的功用。于她而言,它们更像是她与父亲的一种联系。
尤其是,蒙蚩外出太久,她与他之间的联系已越来越少。
若不是迫于无奈,她定然不会将银饰典当。
万幸是,朝奉答应了她。她便将此事记在心中,有待日后来赎。
离开当铺后,阿萝又依地图,去笔行采买。她只想,在她会说越语之前,可像方才一样,借由纸笔,与越人沟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