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萝茫然,听出他话里不容置喙的意味,只好依言坐下。
她正要细问,却见他长臂一揽,此后,便膝间一沉——她的鞋袜,连带着一方素净的锦帕,都被扔进她怀里,精准无误。
“擦。”魏玘又道。
他一字一句,像是自牙关里挤出来的。
阿萝只想,魏玘应当是要她拭净双足、再穿鞋袜。
眼看魏玘动怒,她还当是自己贪玩、误了行程,不禁生出些许愧怍,便提膝,借着锦帕,擦拭起足下的水珠与濡泥。
她轻声道:“我不是故意的。”
魏玘没有回话。
阿萝见状,也不再开口,手腕摆动,认真擦拭。
不单是她与魏玘,老翁与青年也沉默。一时之间,众人置身林中,只听风过水流。
魏玘环臂,颀影好似屏障,隔开阿萝与旁人,不容半点窥探。
可他自己也挪不开眼——阿萝的脚纤薄,足趾宛如珍珠,小巧,也可爱,好像他稍一动手,就能将这对小脚纳入掌中。
他的喉微滚,觉她白得像雪,灼得人胸膛滚烫。
“魏玘。”
有人在唤他,声音很远,又很近。
“魏玘?”
似是因他不应,那人又唤一声,纯稚而疑惑。
魏玘回神,循声抬起目光,发现阿萝偏着头、正凝他,眸里清澈如初,懵懂又不解。
他转头,错开对视,道:“怎么?”
阿萝道:“你为何总是盯着我的脚看?”
魏玘背脊一僵。
阿萝对此并未察觉。她眨眸,想起方才情景,只觉魏玘眼里有火、像要将她的脚烧出洞来,还当他嫌弃她脏,不由抿起双唇。
她道:“你还要看吗?我擦干净了。”
魏玘滞了须臾,似是气急,冷笑道:“你倒是想得美。”
【咳咳。】老迈的声音突兀传来。
二人循声望去,见那灰袍老翁双手一拱,便听人道:【暮色已至,山脚风凉,殿下百忙之中莅临书院,不妨随老朽上山再聊。】
……
阿萝穿好鞋袜,便随魏玘等人,沿小径上山。
动身前,老翁与阿萝作了介绍,自称是台山书院山长吴观;又称书生为段明、是书院学子;二人系得知肃王抵达,特来迎接。
阿萝本也说说自己,却听闻魏玘已向二人讲过她,便作罢。
小径窄长,只容一人走过。于是,吴观在前领路,魏玘居于次,阿萝第三,而段明最后。
一路上,吴观絮絮,与魏玘以越语相谈。
对此,阿萝听懂七八,除却寒暄问候,便是在说后续的台山宴。
为保书院简朴,台山宴只设明日一日,宴上膳食由学子自耕、自植、自备;至于魏玘与阿萝的住处,已有学子为二人清理,随后便可入住。
阿萝只听,并未插话,权当熟悉越语。
极偶尔地,她能觉察两道视线——自她身后来,腼腆、好奇,又在她回头时消失殆尽。
不出一盏茶的时间,几人临近山腰。
深林渐稀,视野开阔。只见一方大宅伫立石板路上,有白墙、黑瓦、石阶,又受绿植合抱。内里隐有人声传来,混杂风中,辨不明晰。
阿萝看见,两名少年手执竹笤,正洒扫阶前。
其中一人眼尖,发现一行人到来,连忙扯动同伴衣袂。
两人结伴迎来,齐声道:【参见殿下!见过山长!】
魏玘挑眉,似是意外自己被人认出。
吴观见状,解释道:【书院学子受殿下恩惠,自当对殿下画卷铭记入心。】
魏玘勾唇,只笑,并未答话。
阿萝在旁聆听,大致明白,是魏玘对学子有恩。可她困惑,想魏玘虽然创办书院,但越国书院不止台山一座,区区入学,何来恩情。
思量间,便见吴观挥袖,驱走两位学子。
他又同魏玘道:【眼下距离晚膳还有许久,殿下难得来此,定有心考察书院各处、了解学子近况,不妨听老朽禀报一二。】
几是他话音落下的一瞬,沉默的段明忽然开口:【若殿下听山长述事,小生愿领小娘子走动书院各处,熟悉周遭。】
阿萝惊讶,没料到自己会被提及,不禁回头,看向段明。
段明面带微笑,穆如清风。
二人对视一幕,被魏玘尽收眼底。
他也笑,道:【山长言之有理。】
不等众人反应,他伸臂,拍往段明肩头,五指扣压,冷声道:【只不过,本王如要了解学子近况,当自学子处,而非山长处。】
【段明,你以为如何?】
段明面色不改,沉着道:【任凭殿下考验。】
魏玘冷笑,道:【很好。】
【既然如此,就有劳山长,领阿萝熟悉书院,再与本王汇合。】
此话出口,阿萝又是一怔——魏玘提到她名字时,咬字重得惊人,像是要说给谁听。
她抬眸,打量魏玘,见他凤眸弯出微弧,弧度却冷冽,好似刺骨寒刀。隐约之间,她感觉他好像又生气了,却摸不透原因。
吴观得命,拱手称是,心下叹息连连。
他虽是读书人,但年事已高、见惯风浪,看出两人冲突,暗自为段明捏一把汗。再看阿萝,生得清丽,怎料懵懂如此,幸也不幸。
可这些心思,他断不会搬上明面,便摆手,与阿萝道——
【小娘子,请随老朽移步,览观书院景貌。】
……
阿萝跟随吴观,行于台山书院内。
相较肃王府,书院并不大。目之所及,建筑只有黑白两色,院里栽植绿树、灌木等。常见学子走动,或是清扫,或是攀谈,或是吟诗作画。
阿萝上一次见到这样多人,还是在西市。
在她看来,书院与西市确有不同——西市是传说里的市井,热闹、亲切、满是烟火;而书院是学习的场所,清净、典雅、令她向往。
有学子见到二人,便停步,恭敬行礼。
阿萝见状,也心生欢喜,两手提裙,依照礼节,向人回敬。
她模样认真、端方,透出一股青稚的娇憨,叫吴观看去,边笑边捋起长须。
他道:【小娘子果然纯稚。】
自魏玘处,他听说阿萝出身巫疆、天真单纯,却不曾想,她彬彬有礼、分外可爱。
阿萝眨眸,学道:【纯稚。】
这倒是个新词,聂若山、周文成等人没教过她。
吴观笑道:【便是在称赞小娘子,心如明镜,不染纤尘。】
连出两个难词,阿萝听得似懂非懂,却也知是夸她,双颊一红,透出些赧色。
她道:【我不像这样好。】
二人正说着,忽听喧哗声起:【肃王殿下来了!】
【听说和段明在一起,快去看看!】
阿萝循声望去,只见众学子面露惊喜、放下活计、结伴奔走,一时深感惊讶,不想魏玘真有如此声望,竟惹众人去瞧。
她还记得,在肃王府中,仆役对魏玘又敬又畏,与此刻完全不同。
为何会有如此变化?是因先前提到的恩情吗?
吴观走在旁侧,将她困惑看在眼里,便放缓声音,道:【既要熟悉书院,小娘子便听老朽说说书院的故事,可好?】
阿萝回眸,点头道:【好的。】
她惯是爱听故事,此刻,又多了几分对魏玘的探究。
吴观背手,略一清嗓,便道:【九年前,越国开科,于是平民亦可借助科举、入朝为官,一朝飞黄腾达,便能改变家族命运。】
【可是,如算学、明法等科,需经人传授。书院高昂,凭平民财力,难以承受。】
至此,阿萝大致明白,是书院要教授学子考试、做官,但费用颇高。
她道:【这与台山书院有什么关系?】
吴观道:【自然有关。】
【六年前,一位老人有心办学,帮助平民入仕,便辞去官职,与好友隐入台山。但是,兴办书院需要钱财。老人无所积蓄,求助多方,却一无所获。】
听到这里,阿萝颦眉,眸间抹过忧色。
——这分明是极好的心愿。若有人来求她,但凡她有钱,也会出手相助。
她道:【之后呢?】
吴观一捋长须,道:【之后,圣旨突然降下。】
【大越皇次子出阁,点选老人为王傅,入王府当值。这与老人心愿有悖,可皇命难违,纵使不愿,他只得赶赴上京,谒见皇子。】
阿萝睫帘一颤,这才知——老人并非吴观,而是周文成;皇次子不是旁人,正是魏玘。
只见吴观敛起笑容,目光微烁,苍迈而慨然。
他道:【老人走入殿里,跪在殿下,看那十五六岁的皇子,于主位间立起身来。】
记起当时情景,便是少年来到近前,两手扶起老人,神情沉着、冷泰,显与年龄并不相当,像稚嫩的雄狮,虽然青涩,却可见未来锋芒。
思及此,吴观声音一沉,续道:
【他与老人道——】
【本王有意,助天下更多人执掌命途,自台山书院伊始,先生何如?】
作者有话说:
魏狗,你酸死算了。
第37章 腌酸坛
话语铿锵, 竟如隆钟撞响,震得阿萝背脊僵麻。
莫名地, 她想起魏玘的双眸——乌沉、幽旷、凌厉, 像暗无天日的深夜,却又燃着一段火、撕开一寸光,迸出蓬勃、璀璨的力量。
阿萝不禁提息,道:【之后呢?】
吴观笑道:【之后, 二人彻夜长谈, 一拍即合, 势要全千里之志、建成书院。】
闻及此,阿萝眸光渐亮。连青蛇也半探头颈, 似全神聆听。
正期盼间,却听吴观话锋一转——
【只是……】
她颦眉,忙道:【山长请说!】
吴观摇头, 沉声道:【只是, 皇子卓尔不群,招致旁人妒恨,周围虎狼环伺。若令其仇敌知晓二人所为, 定会百般阻挠。】
【故此, 皇子与老人居隐幕后,托老人好友为山长,经办此事。】
【历经百余日夜,台山书院终于落成。】
听到落成二字,阿萝长舒一口气。
吴观讲述时, 她听得认真, 被故事吊足精神, 直至此刻, 方觉尘埃落定。
往回想去,此间种种,如周文成苦求无门、师徒秉烛夜谈等等,竟如白描图卷,在她眼前悉数浮现——这令她倍感认同,又心生困惑。
她眨眸,道:【所以,是魏玘建立书院、送更多学子参加科举?】
吴观颔首,道:【不错。】
得此回复,阿萝抿唇,又松,道:【为什么?】
平日里,她所看见的魏玘,分明冷傲、残酷,浑身覆满尖刺,不露半点真意。他工于心计,与人不诚,只计量用处,常威逼胁迫。
——待她,尤是如此。
她仍记得,是他以蒙蚩的性命、待遇相要挟,强迫她留在肃王府、讨他欢心。
【他做这些,是为求用处,还是出于真心?】
吴观闻言,挑起长眉,面有讶色,却并未作答。
曾经,周文成谒见魏玘,他受邀入府、坐于旁侧,亲耳听见周文成问过魏玘,道是肃王身居高位,牵挂微末之人,意欲为何。
对于魏玘的回答,他言犹在耳。
——本王身居高位,尚且如履薄冰,换作先生所言微末之人,又当如何?
这些话,叫吴观当时听去,深觉魏玘口舌漂亮。之后,他眼看书院平地起、将一批批学子拽出泥沼,方知魏玘笃志、并非纸上谈兵。
吴观身为山长,最知书院艰辛,只是说来话长,不好尽数告予阿萝。
他道:【我不敢擅断肃王真意,但有一点可以交代。】
【凡是书院学子,皆视肃王为恩人,无不研精覃思,但求为肃王尽绵薄之力、以报恩德。】
他知阿萝来自巫疆、对越语不算熟稔,便道:【若小娘子不好理解,只管记住——对肃王殿下有用处,正是学子们的心愿。】
这番话仿若连珠,打入阿萝耳中,似往心头滑落。
她抬眸,望向吴观,看人泰然自若、不似有假,一时只张唇,不知作何答复。
吴观见状,亦不作多言,只摆手道:【书院之内,尚有不少去处,颇具闲情逸趣,还请小娘子移步,听老朽细细说来。】
……
另一侧,台山书院,风雩亭内——
魏玘临池,负手而立,扫视池内锦鲤。
于他身后不远处,段明撩衫跪地,头颈低沉,背脊却笔挺如竹。
魏玘道:“你倒是知礼。”
短短五字,言语无多,口吻凉薄,含义晦暗不清。
可段明一听便知,这是在说他看阿萝。
吴观曾告诉他,肃王此程有女子随行。那时,他不甚在意、只觉麻烦,想男女授受不亲,若有女子暂住书院,学子行事定有不便。
岂料阿萝清丽、娇憨,甫一出现,就将他视线紧紧抓住。
尔后,他看魏玘动作、听阿萝对话,便知二人关系匪浅。按情形看,应是魏玘倾慕阿萝,而阿萝浑然未觉、或并无情意。
眼下,魏玘动怒,特意将他与阿萝隔开,更令他确信此事。
便道:“小生知错,定当改正。”
不待人回答,他又抬音,道:“可殿下自己,何曾以身作则?”
魏玘闻言,不由勾唇,目露冷光。
果然,如他所料,段明不会轻易放弃。在他面前,段明提议为阿萝领路、有心与之独处,定不可能因三两句斥责而罢手。
“你胆量不小。”他道。
——倒是没否认自己盯着阿萝。
“书院授有明法。依照越律,冲撞尊王,该当何罪?”
段明面色不改,道:“诸冲撞尊王者,得杖九十;误伤贵体,得徒一年。”
“只是,小生谨记书院学规,凡台山出身,当不避强御、敢为人先。书院既为殿下亲建,观念如此,定也受殿下认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