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朗扯动嘴角,又一次露出苦笑。
“我不知她作何想法。”他坦诚道,“但我以为,她也许并非如此。”
他与阿萝的生母,是个细瘦、荏弱的女人,常年缠绵病榻、郁郁寡欢。她眉眼寡淡,极少露笑,和巫王仿佛恩爱,却又好似疏远。
在他记忆里,母亲从不曾忤逆父亲,接受所有安排,好像没有任何意愿。
母亲的眼型也平而钝,有着与阿萝相似的杏眸。可自母亲眼中,他总能捉到一抹忧郁,如雾般朦胧悬宕,令他猜不出缘由。
——兴许,那缘由有阿萝的一份。
只是,这一切终归与阿萝相距太远,不该成为干扰她生活的羁绊。
“你当真不必勉强。”辛朗道。
“我与你说过,在我面前,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曾经如此,往后亦然。”
阿萝垂首,许久不语,不知在想些什么。
辛朗凝望她,只见她指尖微动、叩击杯身,似是潜移默化、学来了魏玘的某种习惯。
终于,阿萝杏眼一抬,扬声道:“杜松!”
“诶——”小少年的声音遥遥飘来,“阿萝娘子,有何吩咐?”
“劳烦你,可否为我取把剪子?”
……
待到魏玘回府,暮色已然四合。
白日时,他与梁世忠商谈,约上随行令使,处置孤幼庄被焚一事。除却丁武下落得他授意隐瞒,其余细节,众人无不如实记述、禀报朝中。
依魏玘所见,当前的局面尚且不算颓势。
虽然太子即将获知阿萝身世,但柴荣已死,此事也没了支撑。倘若太子有心利用,定要耗费时日,寻求更多佐证。
而在当今的翼州,丁武捣毁孤幼庄未果,反而暴露松香茶寮,夺去众人目光。只要保住丁武性命,再借秦陆证词,自能握住太子劣迹。
当然,筹码多多益善。他还需再作谋划,力争对太子一击即中。
只不过,不是现在——
他忙碌太久,几乎片刻不停,合该稍事休息,粘一粘他私定终身的妻子。
魏玘身披月色,迈入都尉府,直奔后院。
才及月洞门,一道细影远远显露。阿萝背对石门,面朝后罩房,正仰着纤颈,对月遥遥出神,十指径自纠缠,似乎有所思虑。
魏玘不露声色,压轻足音,缓缓接近阿萝。
少女对此浑然未觉,纤指轻拍着,叩出缥缈、低微的声响。
“窣。”长臂倏而一揽。
阿萝毫无防备,惊得柔肩一颤,便被魏玘困入怀中,撞上硬实的胸膛,与他严丝合缝地偎着。
她回眸,愠恼瞪他,委屈道:“子玉,你吓着我了。”
——埋怨归埋怨,倒是没有挣扎。
魏玘勾唇,抚她腰间一道软,牢牢扣在臂弯,不与她回嘴。
眼前的少女肤如凝脂,白颊微鼓、泛漾薄红,俨然一副愠恼模样,清亮的眼却盈着柔水,像坠落明泉、徐徐飘荡的两汪桃瓣。
漂亮又可爱,是她烂漫、纯稚的姿态,也是他最爱的模样。
甫一见她,他积攒的疲惫均被扫除,转瞬又被她填满了缺失的空暇,烧起满腔炽火,翻来覆去地灼他心尖,惹得他喉头微滚。
“我知错了。”魏玘讨好道。
借这一刹的曲意逢迎,他垂首向她,要去啄她双唇:“我向你赔罪。”
他说得冠冕堂皇,阿萝听得想笑。
她也想他了,本不会推拂他。可他烫得厉害,气息像沙里的火种,洒落她肩与颊侧,突兀烤她一下,令她想起今晨的荒唐。
——他以极不应该的方式,吻了她很久很久。
阿萝赧着颊,推开凑来的脑袋。
“不、不行。”她一字一字地往外蹦,“我、我不准你再吻我了。”
魏玘眉峰一挑,旋即明了她心绪。
他锲而不舍地偎去,只以鼻尖蹭她鬓发,姑且以退为进,口吻亲昵又讨好:“好阿萝,我洗漱过了,此刻干净得很。”
“况且……”他话语一曳,沉了嗓音,“都是自己的,还嫌弃什么?”
阿萝身子一绷,被他话语搅得又惊又赧。
她掀眸,嗔怪似地瞧他,却对上一双清亮、无辜的凤眸,促狭的笑意渊流深深。
入耳的后话一本正经——
“我用过午膳,真有残余,早被我吃干净了。”
越说越无耻、越说越露骨了。
阿萝耳热,脸颊桃意纷漫,却又因着几分纯稚,认真思考起魏玘的话,想他所言确实不虚。
她没了法子,索性双眸一合,认命似地指了指脸颊。
“啵。”魏玘得允吻她,见好就收。
他内拢手臂,搂紧娇小的少女,到底记挂她先前容态,顺势道:“你方才那般出神,又在背着我、想些什么?”
阿萝记起搁置的心思,软唇一抿,将身子埋向魏玘的胸膛。
她轻声道:“子玉。”
“你说……我母亲会是怎样一个人呢?”
作者有话说:
女鹅驯犬真是效果拔群(感慨)
[1]引自李开先《宝剑记》。
第100章 花幕暗
魏玘闻言, 眼底沉光一寒。
他心下明了,想阿萝谈及生母, 定是自辛朗处听说了什么。
昨夜, 他就阿萝之事,为辛朗指明对策。见其愁眉渐展、眸光愈坚,他当即断定,不出三日, 辛朗就将辞别众人、赶回巫疆。
除此之外, 他也多少猜到, 辛朗又会老调重弹,与阿萝再谈血脉、家人云云。
可他并未想过, 对方会提到巫后。
魏玘敛神,若无其事道:“为何突然想起这个?”
阿萝埋着头,纤臂扣拢, 搂他劲瘦的窄腰, 与人偎得更实了,方才坦诚道:“今日,我阿兄来辞行, 说要剪我一段头发, 带去给我母亲。”
“我原以为,我母亲也不喜欢我。可辛朗说,她或许……也不算是不喜欢我。”
魏玘神情不改,任由她环紧,挑起她一缕如云的乌发。
他垂眸, 长指微动, 缓慢搓揉, 看月河流淌、将绸缎般的青丝寸寸染白。
“你如何处之?”他道。
阿萝蜷着肩, 仰起面庞瞧他。
“我同意了。”
她一顿,长睫微翘,轻声试探道:“我这样做,会让你不高兴吗?”
——到底是记得,因为她,魏玘与巫疆王室不大对付。
不待人回应,她又拧了拧身子,钻向他胸膛,猫儿似地贴往搏动的心口:“若你不高兴了,便是我错了,我向你赔罪。”
赔罪?魏玘眉峰一挑,想她学得倒快。
他不语,刻意冷了目光,向阿萝垂首而去,所求不言自明。
阿萝惯是不含糊的。她会意,立时踮起足尖,往那漂亮、微凉的薄唇送上一吻。
二人的双唇才是相碰,灼烫的气息倾涌而来。
魏玘长臂一拢,锁住阿萝后腰,将那轻盈的身子压进怀中,吞掉她微颤、青稚与惹人的娇怯。
他比从前更加炽烈,像凶兽捕食、涸鱼渴水,因已与她握雨携云,再不存任何遮掩。
月泽穿梭,绘出整洁、敞亮的后院,和院里恍若叠融的人影。若以星辉为针,只怕两对眼睫也要密不可分地织在一起。
阿萝被魏玘吻着,清明逐渐远去。她绵了身子,像跌进熊熊的烈火,从双颊烫至足尖。
此刻的光阴尤其漫长,长到她摇摇欲坠。
可她尚存着最后一丝神智,勉力挪动纤指,按住那蠢蠢欲动的不速之客。
魏玘停了手,就此松开阿萝、沉眸瞰她。
在他面前,少女睫羽清润、白颊烧红,如雨濯的一枝芳桃,气息乱而促赧,已然无力再受。
——纵然如此,那只按住他的小手依旧坚决。
“不、不能。”阿萝软着嗓,声明立场,“我们、我们不能再要了。”
魏玘翻腕扣住她,破开她五指,与她十指相锁。
“不喜欢吗?”他道,“是我不够好?”
他问得直白又臊人,换作寻常的越族女子,或要含羞掩面、难以招架。
但阿萝终归与人不同。她掀眸,对上他如火的视线,杏眼亮如泉水,坦率又真挚地应他:“喜欢的。你好得很。”
“但是……”她话锋一转。
“正所谓,气阳血阴,人身之神,阴平阳秘,我体长春。[1]我们应当细水长流,闲暇时多多读书,力求日益精进、好上加好。”
这是什么理论?魏玘听得想笑。
他本也是存心逗弄,不会当真对她做些什么,听她这番话,索性不应,只沉沉凝视着她。
见他如此,阿萝抿着嘴,眸光向下一掠,飞快挪回原处,清丽的脸蛋愈发红了。
“你很难受吗?”她小声道,“若你实在难受,我也可以和你一样的。但我从没有那样做过,未必能如你那般,叫人舒……”
“唔唔!”后话又被捂住了。
魏玘赧着脸,耳根烫得厉害,神情颇为复杂。
许是面前的少女烂漫天真,又生得一副清丽出尘、纯稚姣好的皮相,自她口中说出那些事,竟令他心头撞鹿、尤其臊赧。
他自是不肯剖白,只道:“不准说了。”
阿萝歪首,不明所以,与人对望半晌,没等到答案,只换来一枚恨恨的啄吻。
“你怎会如此可爱?”魏玘叹道,“我不会让你做那等事。你是我的好阿萝、小神女,该是我伺候你、服侍你。”
他搂紧她,与她前额相贴:“放心。”
“只要你自愿而为、未受辛朗胁迫,我都不会有所异议。”
——终于把话题绕了回去。
“我不知你母亲为人如何,但辛朗所说未必有假。”
阿萝也收神,轻声道:“是吗?”
魏玘嗯了一声,抚上她肩头:“凡事种种,不过舍得二字,无论王侯将相、黎民苍生。”
“巫后如此待你,许是因利益纠葛,未必是厌恶所致。”
在他看来,巫后或与郑昭仪相似。她们侍君之侧,难免受家族裹挟,一旦忤逆君王,整个亲族都会受到牵连,必须作出取舍。
他虽能理解个中缘由,但绝不会效仿二人作为。以无辜骨肉为祭,最是为他所不齿。
当然,他更在乎阿萝的意愿:“倘若你想见她,我不会阻拦。”
他想要的只有一个——让所有抛弃她、利用她、轻视她的人,都跪拜她脚下、对她俯首称臣。
魏玘如此心思,阿萝自然不知。
她听罢,只眨眼道:“之后再议。我暂且没有这种打算。”
巫后于她是生母,更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从前缺席她种种,往后或许也不必参与。
“而且……”
阿萝眼神闪烁,续道:“比起我母亲,我更担心你母亲。”
她虽已与魏玘互定终身,却也听说,越族人成婚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2]。郑昭仪对待魏玘如此狠心,真能让他与她顺利成婚吗?
“我是巫人。你母亲会不会不喜欢我?”
谈及郑昭仪,魏玘眯目,淌过半点澹凉的哂笑。月色如钩,淬得他眉宇如霜。
“不会。”他亲昵道,“这世上没人会不喜欢你。”
“况且……”
他勾起唇角,故意胡闹,咬向阿萝脖颈。
阿萝惊呼一声,刚要推他,便被打横抱起、落入臂弯,掀起猫挠般的扑腾。
她被此举搅了心神,没能听见那句慵懒的低语——
“我从未给过她第二种选择。”
……
次日清晨,辛朗携一名近侍离开,留下宿逑等人,继续辅助翼州赈灾。
送行时,魏玘与阿萝都在。因着辛朗事先作过告别,又与魏玘心照不宣,几人攀谈不多,很快分道扬镳、各奔西东。
阿萝并不难过。冥冥之中,她总感觉,辛朗很快就会与她再见。
此后一阵,翼州城诸事如常。
在阿萝静养期间,郑雁声协同众人,包揽施药一事,让三日防疫圆满落幕。
静养末了,阿萝再行义诊。魏玘则忙于赈济收尾与孤幼庄事宜。
二人白日各司其职,夜间同床共枕,过得紧凑又充实。通力协作下,翼州城渐复原貌,孤幼庄也正式运作、收容无家可归的孩童。
不久后,回京的圣旨送抵翼州。魏玘接了旨,便命众人收拾行囊,不日返回上京。
除了魏玘与阿萝一行,郑雁声暂且留下,与二人交错回京;众学子或返回书院,或留在翼州、支持孤幼庄;宿逑等人则回到巫疆,向辛朗复命。
动身那日,灾民听闻宣抚一行将离,纷纷遵照习俗、采来绿枝,以表感激之情。
阿萝走出都尉府,只见人山人海、百姓云集。她便在人群簇拥之中,听着一声又一声感谢,与魏玘缓缓前行、坐入马车。
马儿嘶鸣。车里的二人彼此相拥,默然无声。
谁也不敢回头张望。唯有青蛇钻出,将车后的景象尽收眼底——
灾民弯膝跪地,一片又一片地,如麦浪般叩拜;虎儿带着几名孩子,竭力奔跑着,追逐马车离去的痕迹,眼里泪光闪烁。
至此,翼州赈灾尘埃落定。
因着口口相传、人员流动,众人回京一路,神女的声名如春种般播散。
车驾行路时,常遭遇问药之人,乞求神女诊治。阿萝来者不拒,无不认真诊治、悉心照料,甚至使唤起堂堂肃王、帮她摘草捣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