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玘喜滋滋听完她差遣,欣赏过小神女调兵遣将的风采,转而大手一挥,安排川连去办。
川连前脚领命,后脚动拳,抓来杜松顶替。
众人边返程,边行医。如此一来,阿萝的名声倒是先人一步,传回了上京城去。
对于这位横空出世的神女,因着素未谋面,上京城内一时众口纷纭。有人赞她仁善、确能妙手回春,有人谤她妖邪、称她装神弄鬼。
只不过,许是慑于肃王威仪,众人无论作何看法,仅藏于暗流涌动之中,不曾公开表露。
是以众人返京后,上京城乍看风平浪静。
阿萝回了京,肃王府众人喜上眉梢。且不说知晓她心软、竞相侍奉她的府内仆役,连周文成、陈敬、聂若山等担忧她安危之人,如今也放下心来。
有别于旁人,阿萝的心绪却并不明朗。
她还记着柴荣一事,未明太子究竟作何打算,回府后也不会主动外出,只在谨德殿内缝补巫绣、翻阅书籍,或往良医所坐诊。
相比之下,魏玘反而气定神闲。
阿萝不通政事,只见他有条不紊,或在大成殿内忙碌,或与周文成等人出入王府,亦或是全然跑得没了影子、叫她寻也寻不得。
至于二人相处,则自辛朗离去那日起,只作共枕眠,不行云雨事。
阿萝纯稚,浑然未觉异常。
可她再是天真懵懂,也隐有预感,魏玘这般以逸待劳的状态,似是在等待着什么。
还没等她想明白,巴元的邀约率先传达——这位脾气古怪的仁医会会首,遣学生赴肃王府,请阿萝往杏楼一叙。
……
再至杏楼,今时不同往日。
阿萝下了马车,受川连随侍,甫一入楼,许多道目光霎时打来。在她有所不知处,楼里众人早听闻她名声,对她心生敬佩。
小童迎上,请川连等在原地,便笑吟吟领路,携阿萝向内走去。
又一次,阿萝来到雅间、推门而入。
宽敞的室内热气氤氲,老翁坐于茶案,手执蒲扇,咕嘟嘟地煮着一壶茶汤。
瞧见阿萝,巴元捋须,悠然道:“小神女,近来可好?”
听见这声称谓,阿萝眼眸一眨,莫名有些害臊。
对于面前的老人,她虽然相处不多,却与人意气相投、一见如故,更是受过对方不少馈赠,自然待他十分亲近。
她背着手,细声道:“阿翁,你我许久不曾相见,不说想我、念我,偏偏要取笑我。”
巴元展眉笑开,长须微颤,神情难得宽和。
他道:“你这名头大得很。”
“想你、念你的,多是要寻你治病。老夫可不敢。”
说完,他摆手,斟了两盏热茶,一壁示意阿萝落座,一壁又道:“老夫听闻,你在翼州行医救人,践行初心,实乃仁医会表率。”
“这便请你过来,说说行医心得,以求医技精进。”
阿萝颔首,挽裙落座,正要开口叙述,却见老人头颈一低、轻咳两声。
“在那之前……”巴元话锋陡转。
他执盏,目光倏而锐利,沉声道:“老夫有要事问你。”
阿萝见状,不禁心生局促。她抿唇,很快又松,算是做好了准备,才道:“阿翁请说。”
只听巴元道:“肃王他……待你好是不好?”
阿萝怔住,轻轻啊了一声。
巴元皱起长眉:“这厮待你不好?”
“不是的!”阿萝忙道,“子玉待我很好!我、我只是……不知您为何突然问起。”
巴元不答,眉关不展,又问道:“他可曾让你喝过什么?”
阿萝圆睁双眸,越发茫然:“什么?”
老人收声,阴恻恻盯她,似是在判断她此刻反应的虚实。见她眸底清澈,他才松懈,长舒一口气,自怀里摸出一只锦囊,放在她面前。
阿萝拾起锦囊,只觉掌中轻盈,一时心生好奇。
“这小子……”老人的咕哝细细碎碎、低低传来,“确实财大气粗。”
“这等寻常百姓用不起的物件,得了一只,便是洗洗换换、直至破损。他倒好,要备上这样多只,叫老夫到哪儿给他弄去。”
“年纪轻轻,如此不知节制,当心相火妄动、见色倒戈。”
作者有话说:
女鹅>魏狗>川连>杜松,是乃肃王府翼州小分队食物链。
杜松:我没惹你们任何人。
[1]引自朱震亨《格致余论》。
[2]引自汤显祖《还魂记•婚走》。
第101章 狭间秘
老人低语如絮。阿萝不明所以。
她歪首, 咀嚼入耳之辞,重复道:“相火妄动, 见色……倒戈?”
好新奇的说法。难道是什么病证?
巴元闻声, 登时面红耳赤:“你、你说什么?”
阿萝受他一呵,不知自己哪里做错,如实道:“这是您方才与我说的。”
“老夫何时说过?”巴元冷哼一声,梗起脖颈, 雪髯飞翘, “准是你这小笨丫头听岔了!”
阿萝抿着嘴, 并未立刻作答。
她抬眸,打量巴元, 发现老人横眉冷眼,脸颊却漫开可疑的红云。瞧那模样,摆明是他欲盖弥彰, 心里藏了事儿呢!
真奇怪。阿萝不禁转目, 望向案间锦囊。
巴老的变化与锦囊脱不开干系。难道是这里头藏着什么玄机不成?
阿萝盯住锦囊,探究的意味越发浓郁。
——她好想打开它看看。
但听巴老说,这是子玉的东西, 她未经允许, 是不是不该拆旁人的锦囊呢?
阿萝咬着唇,陷入纠结,半晌没有动作。她惯不会遮掩心绪,晶亮的眸子写满好奇,小手蠢蠢欲动, 纤指也凌乱叩打。
这幅模样, 自然也被巴元瞧进眼里。
他当机立断, 眯目看她, 沉声道:“你不会想拆它吧?”
阿萝柔肩一抖,顿觉心虚。她不语,只眨动杏眼,手指也恢复平静,显得温驯又乖巧。
巴元见状,自知计策奏效。他板正神色,故作严厉道:“好孩子言行端正,可不会偷看旁人锦囊。阿萝,你是好孩子吧?”
好孩子?阿萝羞愧难当。她刚刚还想看呢!
“我会是的!”小少女眼神闪烁,红着脸道,“阿翁,你放心。我不拆,也不偷看。”
巴元颔首,捋动长须,赞许道:“不错。”
说完,他目光一瞥,扫向案间的罪魁祸首,暗自痛骂魏玘两声。
他当然知道,这锦囊里究竟装了什么。他更是明白,肃王绝不容旁人擅动物件、窥探隐私。
正因此,他才要请阿萝捎带锦囊,避免送物小厮打开偷看。虽然阿萝也可能偷看,但她是魏玘的心上人,看了也不打紧。
对于阿萝,他只有一个要求:别在他面前打开。
里头的物件与她和魏玘息息相关,合该由魏玘为她启蒙。他可不想插手。
巴元收神,低咳一声,为此事收尾:“你就帮老夫跑一趟,将锦囊带回王府、交予肃王。”
“言归正传。且与老夫说说,你在翼州行医有何心得?”
……
之后半日,二人相谈甚欢。
阿萝手捧热茶,如实道明行医见闻。巴元不愧为仁医会会首,结合翼州风貌,对避瘟之方稍作改进,令阿萝醍醐灌顶、受益匪浅。
这一老一少以医会友,醉心救人之学,谈得你来我往,几乎忘却时间。
——直至小厮叩门入内。
那小厮行色匆匆,神情凝重,许是怀揣焦急之事。
他快步走来,与巴元附耳说了什么。老人当即面色一凛,眉关紧锁,不曾多作解释,只称有要务加身,约阿萝改日再叙。
阿萝颔首应下,没有多问,想是有人突发疾病,便带上锦囊、动身离开。
甫一退出雅间,锦囊之事再度浮现脑海。
不知为何,那锦囊贴在阿萝身前,分明小巧、轻盈,却似滚热的火种、乱爬的密蚁,惹她遍体焦灼、心痒难耐。
可阿萝已痛下决心,要做诚实的好孩子。
于是回府一路,透过木窗,川连看见,阿萝手捧锦囊,眸光跃跃欲试,朱唇却轻轻含咬、隐忍克制,始终没有动手打开。
……
另一侧,肃王府内,魏玘也不得安闲。
他很清楚,回京之后,越帝定会召他入宫、询问宣抚事宜。皇威当前,面圣事大,他必须做好准备,想好说什么、怎样说。
近日来,他左右奔忙,撰写述职奏表,至今方才完成。
为保万无一失,他请来周文成,一并落座大成殿内,相对长案间,商议奏报之事。
奏表行文流畅、言简意赅,以随行令使书状为辅,如实记载赈灾情况、孤幼庄被焚、神女被绑等,忽略了阿萝的身世。
周文成通读全篇,唯有一点并不赞同——他认为,魏玘不该提及松香茶寮。
松香茶寮系乃太子党羽的据点,被秦陆披露,又受丁武、柴荣佐证,如今更与阻挠孤幼庄建成有关。乍一看,确实是进攻太子的有力武器。
但问题在于,仅凭三人证词,远远不足以扳倒东宫。
尽管秦陆坦白后,魏玘曾派宿卫暗中调查茶寮,但茶寮人来人往,牵涉人员太过广泛,宿卫始终没有获得线索,无法进一步证明太子与茶寮之间的关联。
假使魏玘贸然提及松香茶寮,定会令越帝龙颜大怒、下令彻查,无异于打草惊蛇,给太子留出弃车保帅、销毁证据的时间。
依周文成之见,这并不是稳妥的做法。
他正襟危坐,与魏玘阐明利害,却见人岿然不动、镇定自若。
自那一双微翘的凤眸里,周文成清晰地瞧见,魏玘眼底栖光,泛着志在必得的凌厉与笃定。
他忽然记起,这段时日,魏玘常往典军西所活动,更命众宿卫四散城内,密切关注茶寮人员动向。联想奏表,内里谋划已不言自明。
——这是一出上屋抽梯的好戏。
魏玘的目的,正是要暴露松香茶寮,引太子杀人灭口,再由众宿卫将人救下,静候线索上门。
阿萝身世虽已落入敌手,但太子如欲利用,尚需搜集证据。既然如此,不妨趁机先攻,既能扰乱视线,又能出其不意、分散敌人精力。
恰于二人对坐途中,阿萝走入大成殿中。
她来寻魏玘,见他忙碌,不多作打扰,只将锦囊留在案上,便旋身离去。
魏玘正与周文成攀谈,无暇应对,遂与她稍作颔首、目光交错一刹,又将注意挪回政务之中。
……
待周文成退殿,已是皓月当空。
魏玘得以休憩,索性支颐、合目,暂且放松心神,任思绪四散漫开。
时值夏夜,殿内窗棂半开,送来风吹云动、草木窸窣。蝉虫栖息丛中,知了了地叫唤,一声声刮扫耳廓,令人莫名烦闷。
一抹纤影闯入脑海。他忽然很想阿萝。
魏玘睁眼,这便记起锦囊,将其圈入掌中,轻轻掂量两下。
很轻,不知装了什么。许是她赠他的礼物?
魏玘拧眉,观察锦囊,只见织纹繁复,绣有大越常见的团花纹,针脚稍显稀疏,与阿萝的手艺并不相似,应当不是她亲手制作。
他眯目,心下生出推测,长指微动,就要打开。
岂料余光忽然一亮。殿内屏风后,竟露出半个脑袋,与一双清澈、乌黑的杏眸。
魏玘若无其事,停下动作。
他翻腕,随手一扣,将锦囊压往案上,作出一副不欲开启的模样。
余光里的杏眸眨动着,流露出显而易见的失望。
——很显然,她在盼着他打开。
至此,魏玘已然明了,想是巴元应他托付、寻阿萝带回锦囊,又不曾明说内情,才惹她万分好奇,躲在远处悄悄观望。
他按下心绪,缓缓挪掌,似要让锦囊重见天日。
一点,又开一点……
每挪一寸,远方的小脑袋就钻出一寸,像极了冒尖的春笋。
眼看锦囊将出,魏玘目光一沉。
“啪。”又给扣上了。
少女再难抵抗,颦起水湾眉,落下一声焦急的惊呼:“哎呀!”
才叹完,她惊觉暴露,便如野兔奔逃,飞快缩回身子,将自己藏得无影无踪。
魏玘笑意难掩,不忍再作逗弄。
他松掌,又抬眸,隔着屏风望她,温声道:“想看就过来。”
大成殿内静了一刹,清亮的眸光很快显露。
“可以吗?”阿萝道。
说她不期待,到底是假的。她好奇了足足半日,早想打开瞧瞧,全凭着一颗坚定的心,才克制住了犯错的念头。
“这是巴会首给你的,我也能看吗?”
倒是说得好听。魏玘忍俊不禁,没有戳穿她。
“放心。”他笑道,“内里的物件与你有关,我本也要叫你来看。”
阿萝讶道:“与我有关?”
她走出屏风,来到魏玘身边,被他揽住腰肢、抱坐在腿间。尚不待她回神,那只锦囊已受魏玘推来,塞入她小手之中。
魏玘道:“你打开瞧瞧。”
阿萝又惊又喜,不禁转眸望他,对上一双幽邃的墨眸——意味深长,倒映憧憧火光,好似岩浆喷薄,莫名令她心口一烫。
她本能地感到危险,试图退缩,后腰却被沉沉按住。
怎么办?她没得跑。可他眼里像有火烧,她再不跑,就要被他烤化了。
阿萝预感不妙,掀起软睫,问得轻轻细细,连锦囊也暂时忘记:“你这样盯着我作什么?”
“有吗?”魏玘目不转睛。
他动指,拢住她小手,似要将锦囊按进她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