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你后日就要走了,但你伤势未愈,身旁离不了人的。”
阿萝转身,背手,走向魏玘。
她在他面前站定,仰首瞧他,认真道:“子玉,若是我就这样走了,你该怎么办呢?谁来照顾你?我不能丢下你不管。”
魏玘不答话。
又一次,又在月下,他打量、审视、端详她。
她依然白皙,依然灵秀,依然娇憨。此时此刻,那双净澈、乌亮的杏眼凝视着他,仿若明泉,镌着二人共度的每一轮明日。
魏玘的手指按在上臂,愈发紧扣。
他转目,不再看她,只道:“你想清楚了?”
问声冷沉,字句如冰,气息间却滚烫沸热,如在火里拨弄。
“此时不走,自此之后,你就再也无法离开了。”
阿萝听罢,有些困惑,稍作思忖,又恍然。
守卫的昏厥只是一时,总归要醒来,且有过遇袭的遭遇,兴许会有更多人来看守她。如此看,今夜确实是她最后的机会。
虽然她不聪明,但这点道理,她不会不明白。
她只是决心未改。
阿萝抬眸,对上魏玘黢黑的眼瞳,口吻坚定:“我知道的。”
怕他仍不相信,她又道:“我要留下来。”
为了巫疆的安宁,哪怕再留她许多、许多日,她都是心甘情愿的。
魏玘不语,紧盯阿萝,眸光沉炽。
迎着他的注视,阿萝隐约发觉,他的双眼似乎比从前更明亮了。可她尚不及读出其中的情愫,那对眼眸就转瞬即逝、挪向了一旁。
下一刻,阿萝的手腕被牵住。
魏玘拉住她,话语淡泊,几乎弥散风中:“既然无事,与我看看月亮。”
……
二人一前一后,走向竹屋。
阿萝跟着魏玘,步伐踉跄,手腕也微痛。她不知魏玘为何走得这么快,手还这么使劲,指掌锁住她,好像生怕她逃跑似的。
真奇怪,他又不是看守她的守卫。
可阿萝不敢挣扎。她怕扯到他伤口,只好道:“子玉,你捉疼我了。”
话音刚落,腕间力道陡然僵硬。
魏玘的眉峰拧蹙刹那,很快与五指一并松开。
他本欲道歉,话语已到嘴边,却只字未提——他是大越的皇子、权势滔天的肃王,成长至今,从不曾与人说过抱歉二字。
阿萝并没有注意到魏玘的变化。
于她而言,这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她又记起今夜的打斗,便想他兴许是害怕、心里没底,才会不经意间捉她这样紧。
对了,打斗。那个黑衣人跑去哪里了呢?
阿萝转眸,循着对方逃走的路径,望向窗边。
几点猩红分外明晰。
她一惊,下意识去抓魏玘的手,忙道:“那、那不是……”
魏玘沉默片刻,才道:“不是我。”
那是黑衣人留下的血迹。方才,他在对方右手背处划了十字,以供日后追查。
阿萝长叹:“那就好。”
她颦眉,忖了村,又道:“子玉,我好像病了。自打你来了,我就总是大惊小怪。”
魏玘挑眉,看她,似是对这番说辞有些意外。
最终,他笑了一声,道:“你去翻翻医书,看看这病能不能治。”
阿萝深觉有理,点头道:“那我回去就找。”
说话间,二人已来到竹屋边。
魏玘寻了干净的位置,与阿萝并肩,背倚竹墙,一同坐于月下。
阿萝抱膝,仰望那轮玉似的圆盘。
这并非她头一回赏月,但身边人不尽相同。上次是蒙蚩,这次是魏玘。
此时此刻,谁也没有开口。
在一片静寂之中,阿萝浸在水似的月煦里,莫名想起生辰那晚。
当时,她跪在枫树前,祈求蝶母,能一佑巫疆、二护蒙蚩。而那第三个心愿,她还来不及许下,就被突然而至的魏玘打断。
如今想来,蝶母或许早就知晓了那个未说出口的愿望。
——求蝶母恩赐我一位朋友,能与我说话,告诉我外头的事。
只可惜,她的朋友很快就要走了。
“为何叹气?”魏玘忽道。
阿萝茫然,道:“我叹气了吗?”
确有一息细细的哀叹,连她自己都没能觉察。
魏玘嗯了一声。余光里,青蛇爬来,被他垂手接应、缠往指间。
他道:“今夜不问了?”
谈及提问,阿萝忙道:“要问的。”
她拢膝,正要唱歌,却听魏玘先道:“不必。”
阿萝一怔,侧眸看他,见他面色冷冽如初、宛如初春冰河,一时弄不懂他的意思。
魏玘没看她,只低眉,目光匆匆,扫过蜷在掌中的青蛇。
他道:“不必唱曲。今夜准你随意提问。”
阿萝又惊又喜。
她点头,开门见山,道:“大越的天与巫疆的天,是一样蓝吗?”
魏玘道:“是。”
阿萝又道:“那云呢?云也是一样,高到令人摸不着吗?”
魏玘道:“是。”
阿萝轻轻啊了一声,道:“我读过越人的诗,是道‘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1]’。可海与云明明是两样物件,怎可同日而语呢?”
魏玘勾唇,似是觉得这问题好笑。
他道:“形似而已。云若海,海如云。一者在天,一者在地。你瞧见了,自能明辨。”
阿萝似懂非懂。
不过,魏玘的阐释倒令她记起别的问题——
“子玉。”她道,“这天下很大吗?”
这个问题,她曾经想问蒙蚩;可没等她问出口,蒙蚩就先离开了。
魏玘不答,抬首睨她一眼,才道:“不过尔尔。”
阿萝不解:“尔尔是多大?”
魏玘把玩青蛇,漫不经心,道:“股掌之间。”
这话,他说得不假。他有心夺储,未来应是帝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2]。如是他所愿,哪怕天上摘星、水中捞月,也当如探囊取物。
阿萝抿唇,道:“你骗人。”
“天下怎会这么小?光是我瞧见的天与地,都好高、好广、好远了。”
“不过……”阿萝话锋陡转。
她转头,望他,眸里凝着星,恳切道:“就算当真那样小,我也想你能随心所欲。”
魏玘闻言,神色一滞。
半晌,他站起身,扭头向屋门走去。
阿萝的声音自身后追来:“子、子玉?你怎么走啦,不看月亮了吗?”
魏玘背光,不见月色,得以藏起微红的耳。
“睡了。”他只道。
……
此后整夜,与之后一日,生活照旧。
期间,辛朗又来了一趟。因魏玘尚未离去,他也不敢走远,又听守卫禀过杀手一事,特来向魏玘请罪,并将院内守卫统统替换。
彼时,阿萝正在整理行囊。
透过窗,她看见魏玘与辛朗位处院内,一人站、一人坐,与先前交谈时尤其相似。
可她只看过一眼,就低下头去。
算计时辰,魏玘今夜将离。虽然织金锦被毁、香囊没了希望,但她还能给魏玘准备药草与干粮,备在路上吃,既能少痛些,也能少饿些。
极突然地,她想到蒙蚩——若是当初蒙蚩走时,她已经长大,是不是也能帮他收拾行囊?
答案无从得知。
阿萝只能收起愁绪,继续忙碌,直至日薄西山。
整个白日,魏玘都待在院内,并未进屋,也不曾与她说话。
待到整理末了,阿萝只将行囊放在门口,便合上窗、关好门,独自躲在屋内。
说到底,当真与魏玘分别时,她是不愿受的。她已预先做过多次设想,可要送他走了,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好像少掉一块。
阿莱似是知她感受,缠在她腕间,将脑袋挨在她指尖。
没过多久,地面震颤,似是有大批人马自远方赶来。
阿萝坐在椅上,勉力不去注意外面的响动,一下又一下地,摸着阿莱的头。
有人在说话,纵使门窗紧闭,依然穿音入耳——声量不高,魏玘的声音夹杂其中,是她不懂的语言,口吻却如常冷淡。
再之后,屋外骤然沉寂,唯有一阵细碎的足音在接近。
“咚咚咚。”木门被叩响。
阿萝怔住,与阿莱对视一眼,起身应门。
敲门人是名少年,着了越人服饰,面带笑容,看上去十五六岁。
在他身后,是憧憧的火光、与乌压压的人群——许多人围住了小院,火把高举,银甲森明,竟将浓沉的黑夜照得亮如白日。
魏玘受人群簇拥,颀长,高挑,披着黑金蟒袍,眉宇傲睨,锐不可当。
他凝望她,眸光幽深如潭。
“阿萝娘子。”
一声呼唤突兀传来,夺回阿萝注意。
面前的少年向她抱拳作揖,说着巫语,不算利落,却足以让阿萝听懂。
“小人杜松,乃肃王随侍。”
“特传肃王殿下亲命,请娘子随行回京。”
作者有话说:
感觉这几章有不少魏2动心的情感线伏笔,不知道宝宝们都看出来没有,下一章都会有解释。
今天上鞭腿啦,谢谢宝宝们的喜欢,给前50留评的宝宝们准备了小红包。
[1]“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出自李白所作的《关山月》。
[2]“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出自《诗经•小雅•谷风之什•北山》。
第12章 路之遥
肃王、殿下、随侍……陌生的词汇纷至沓来,令阿萝尤其茫然。
她怔立,搜索学过的知识,却毫无所获。屋里与大越有关的书籍,不外乎诗词与传说,对越国的现状、乃至越巫两国的关系并无记载。
肃王是什么王?殿下又是什么?而且……随行回京?
个中关联隐约打通。
阿萝抬眸,忽略杜松,看向不远处的魏玘。
魏玘冷然傲立,伫于火光之中,五官清俊如初,却胜寒冬料峭。晚风猎猎,卷动他一袭黑袍,金光流溢,气势迫人如刀。
从始至终,他都注视着她,眸深似潭,目不转睛。
有别于阿萝的懵懂,魏玘泰然自若。
他已作出决断,要将她带回上京,定然不容置喙,也不介意多等她一阵——尽管昨夜,生出如此心念时,他自己也十分意外。
怪异吗?是很怪异。这是他第一次想将一名女子留在身边。
从前,高门贵女争妍斗艳,他连一眼也无心舍予。可如今,与阿萝相处不足十日,他竟毫不厌烦,甚至……觉她天真乖巧、蠢笨可爱。
今晨时,魏玘思考过这一切的缘由。
是因阿萝清丽出尘、身有暗香?可他曾见美人无数,也曾厌脂香入骨。
他后来明白,这一切只是因她太不同、太纯净、太纤弱。她痛他所痛,苦他所苦,有双无瑕的眸,凝他时总泛着柔波,和她的心一样澄澈。
若说阿萝是张白纸,那如今,他要捉住白纸、尽情书写。
他给过她选择了,不是吗?他分明听到她说,她是为照顾他,才留在此处。
所以,魏玘等——她从不曾出过院子,料想也并未见过如此场面,总归需要些时间来消化。
可魏玘越冷静,杜松就越烦乱。
他受命来请阿萝上马车,本只是轻松的传令活计,怎知对方呆若木鸡。
这还真是稀奇。依他看,且不说巫人女子身份卑微,哪怕是名门闺秀,能被肃王相中,也是三生修来的福分,自当感激涕零,怎会如她一般怔愣。
该不会是太过惊喜、听得人傻眼了吧?
思及此,杜松笑道:“嗳,您没听错。肃王殿下要带您到上京享福去了。”
这话落入阿萝耳中,算是坐实了魏玘的身份。
她惊讶,也困惑——魏玘是肃王,与巫王有相似的称谓,应当也是很尊贵的。可他为什么要带她走呢?她不能离开这里。
眼看阿萝仍未行动,杜松脑仁干疼,唯恐交差不能。
他计上心来,悄然垂手,用力一掐腿侧,蹿出几滴泪来,小声道:“阿萝娘子,您快随小人走吧。您再不走,殿下定要责罚小人了!”
阿萝正迷茫着,被杜松一吓,顿时惊慌失措。
“责罚?”她道,“他为何要责罚你?”
她读过不少故事,知道责罚代表着一人对另一人的惩处,总归是受罪的。可这段日子,她与魏玘相处,只觉他不像是坏人,不应让人受罪。
听她关心,杜松又哭道:“小人办事不力,自然是要罚的。”
“殿下命小人请您随行,您不来,殿下自不会罚您,准得罚小人了。”
阿萝越听越糊涂:“可我不去,他罚你作什么?”
她不明白,为何她不跟着走,就会有人因她而受罚。况且,她思量再三,都想魏玘心思不坏,断是作不出为难人的事、不会胡乱罚人。
杜松愣住,被阿萝古怪的提问绕住,思索半晌,正要解释。
却听阿萝道:“子玉。”
杜松身子一激,回头看去。
果然。魏玘已来到屋门前,身形颀挺,蟒袍墨沉,清贵之气分外逼人。
他道:“怎么?”
贵主已至,杜松连忙退开,不免飞快瞟了阿萝一眼。
——子玉,是魏玘的表字,由当今圣上亲拟。凭魏玘的地位,旁人从来只敢尊称他殿下。这巫人女子竟敢如此僭越,纵容可见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