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顿,匆匆环视四周,又俯身向她, 与她前额相抵, 字句近乎呢喃:“你想在这里?在本王读经理政的书房?”
阿萝听罢,朱唇一抿,双颊漫开桃似的晚霞。
她自然明白,魏玘是在揶揄她。他将书房二字咬得极重,笑她在这样庄重、肃穆的大殿, 偏要与他做什么荒唐的怪事。
“不可以吗?”她娇赧道, “我还以为你喜欢这样。”
“还在翼州的时候, 你不也是这样吗?一边与我说道柴荣、讲了好多正经话, 一边又……”
说到这里,少女猝然中断。
魏玘的双唇仿佛压城,吃掉她未完的话语,连所有不满也斩草除根。
与她相处至今,他已十分熟稔,深谙她每一弧唇线,能一击即中、让双唇严丝合缝,好像二人天生契合,而她生来就是他的一部分。
这个吻别有图谋,故而相对短暂。可于阿萝而言,它依然沸腾,烤得她思绪迷蒙、泪光微泛。
魏玘退开几寸,凤眸幽邃,深深凝视着她。
他眸里燃火,嗓音也微沉:“就你会说,说完了,留我一人臊赧。算我求你歇歇,养精蓄锐,留到后头再说。”
“多说一些,也多爱我一些。”
阿萝长睫一颤,听出他意思,双颊热得厉害,便要抬手去遮。
恰是此刻,一股力道卷来。魏玘搂紧她腰肢,将她自案上抱起,助她在边沿坐稳身形。
“窣窣。”如纱的异物轻轻摩挲。
阿萝尚未反应,先觉五指一紧,似被人牢牢捉住。
递出的鱼鳔重回手心。而在她手掌之外,是魏玘漂亮、修长的五指。
二人的双手就此相握,十指也扣合,好似荷塘里的一对锦鲤,竞相追逐、彼此嬉闹,一路顺流游曳,直向莲下共舞。
阿萝似懂非懂。她掀起眼帘,对上燃火的凤眸。
“你来。”魏玘低声道。
阿萝怔住,一时没有动作。
她有些慌乱,睫羽无措地扑扇着,望入面前人的双眼,却见他坚如磐石、心意已决。
——他是认真的。和方才的她一样认真。
小少女莫名感到羞赧。她蜷起纤指,咬着唇儿瞧他:“你在报复我吗?”
此时此刻,她确实满心委屈。因他深知她并不聪明、大抵做不成事,却偏偏作出如此安排,像是存心要看她笑话。
魏玘眸光不移,与阿萝幽幽相对。比起她,他泰然许多,似乎早有决断。
他开口,眼神烫得惊人:“是报复吗?”
“倘若盼你怜惜、求你疼爱也算是报复,那我确实是在报复你。”
阿萝闻言,心神一漾,纯稚的委屈消散无影。
——魏玘确实太了解她,惯有他一套说辞,最会讨她喜欢、令她心软。
她小声嘟囔道:“我说不过你……”
言罢,她提息,重新凝聚精神,专注于垂落的指尖。
一时间,殿内再无人声,只闻摇光泣泪、红烛哔剥。窸窣的低响夹杂其中,如风微缈,如云连绵,忙碌好一阵,始终未能成功。
阿萝半压粉唇,秀气的眉黛也纠结一处。
她从前以为,自己的手指还算灵巧,能切菜捣药、补衣刺绣。可现在,她好像使不上劲儿,纤细的手指歪歪扭扭、乏软无力。
“唔……”她苦恼地沉吟。
在她面前,魏玘始终静默,并没有出手相助的意思。
阿萝再度尝试,依然不得要领,便也没了办法,觑向魏玘,寻求爱侣的帮助。
她眸光懵懂,眼波清澈如鹿,瞧着人时,又似两片单薄的羽毛,轻盈盈地刮扫而过,惹得魏玘心头一痒、喉间滚动。
二人对视的一刹,魏玘并没有开口。
但下一刻,男人的宽掌卷住娇小的那只,触碰她手背与指骨,渡去源源的分量。
所有的进展恰如其分。凝滞的空气也重新流动。
阿萝垂下眼帘,盯住魏玘的手。
他的手生得好看,匀称又有力,曾擒笔挥毫、落墨纸上,也曾抽刀断水、剑斩寒光。现在,这只手正与她相握,留下一点一滴的教导。
自两人靠近的指尖处,阿萝逐渐找回了寻常的安定。
在她指根末梢,指环莹白、清润,许是受火色浸染,竟也熠熠生辉,漾开水似的光泽。
“簌簌。”风声也细微。
在窸窣的细响里,阿萝轻掀浓睫,悄悄打量魏玘。
他依然冷沉、倨傲,眉峰如刀冷邃,从不会显山露水、写就心绪。她只能看见他低垂的睫、深沉的眼,显得持重、隐忍又克制。
正因此,他喉头的微凸才突兀闯入她视野,与面庞的冷静格格不入。
——那是他唯一呼啸的一点任纵。
与她相比,魏玘更强大,也更有力量。阿萝万分清楚,这样的他是如何岿然不动、静默耸峙,又是如何等待她允许、履行他承诺。
她的目光越发柔软。眷恋滋长着,像滴入清水的月光,很快盈满她心湖。
片刻后,声响趋于平息。
二人的视线未曾交汇,却不约而同、落往某一处。
阿萝红着脸,朱唇抿了又松:“这、这好吗?我感觉……似是不大合适。”
魏玘抬眸瞧她,不作声,等待她继续。
阿萝纠结好一阵,无奈言辞匮乏,仍未想出妥当的形容,只得勉强道:“要不……要不我拿针线来,给你改改尺寸吧?”
她诚恳极了,提议有板有眼,惹得魏玘忍俊不禁。
“不打紧。”魏玘温声道。
说完,他抬掌,轻拍了拍阿萝的腰际,再没有多余举动。
阿萝眼眸一眨,隐约读懂了魏玘的示意。
“哗……”裙袂纷飞。
视野转换间,一扇屏风映入眼帘,以松木为骨,绘有白虎奔泉。它本是阿萝的藏身之所,如今却宛如木镜,与她面面相对。
魏玘垂手,拆下阿萝的发簪。乌发如流水,霎时倾泻而下。
阿萝的感官似被无限放大。她感到发丝飘落、散往背脊,嗅到乍冷返热的气息,听见身后的所有窸窣,连殿外的暑风也近在咫尺。
——唯独眼前空无一人,只有金碧辉煌的廊与柱。
因着看不见人,她心生局促,本能地呜咽道:“子玉,我有些怕。”
魏玘沉臂,握住她小手,一如握住剑柄,将涌流藏入掌心。
他这才问她:“好些了吗?”
阿萝吸了吸鼻子,反手抓住魏玘,借他指尖揩泪,抽噎道:“好、好多了。”
与魏玘待久了,她愈加以为,自己好没出息,对他太喜欢、太眷恋,也太依赖、太熟悉。譬如此刻,她后颈微痒,便知是他又吻她了。
“我想不明白……”她勉力凑着声音,“你为何、为何总与我颈子较劲?”
魏玘双唇一顿,却并不作声。
于阿萝目所不及处,他抬首,离开她少许,又低下目光,聚于方才亲吻所在——有一粒极小的红痣,印在她洁白、纤长的脖颈上。
他知道,此处受发丝遮蔽,这粒小痣无人知晓,连阿萝自己也并未觉察。
这样一个与她有关的秘密,只受他私有、被他独占。
魏玘勾唇,认真道:“我喜欢。”
对于这个答案,阿萝并不满意。她隐约发觉,身后人似笑非笑,显然有事隐瞒于她。
她支起半身,回首望去,想自他一双凤眸里寻找答案。可她甫一回首,两片唇就贴了过来,像枯竭、失水的鱼,放低身段来央求她。
阿萝很快没了精神,再不能思索先前的疑惑。
她扑在案上,指尖丢力。只听咣当一声,摘落的发簪也被推拂在地。
——恰是此刻,殿外廊下,有足音隐隐传来。
川连趋步前进,穿过游廊,直奔大成殿,有要事需与魏玘禀报。
他行色匆匆,很快来到阶前。值守的典军本垂首默立,一见是他,思及宿卫长之权责,便颔首示意,又收起长钺、为人放行。
前路畅通无阻。川连却停留于原地。
他皱眉,凭着尚可的耳力,捕到内里动向,当即脸庞一红、向后退却两步。
该怎么办?川连不知所措。饶是他侍奉魏玘已久,也从未遭遇过如此情景,一时骑虎难下。
他抬起头来,仰望一轮高月,忽觉清光刺眼,热得人闭合眼帘。
川连默立,权衡利弊。
他要汇报的事确实是要紧事,但与殿内之事相较,真要等上一等,似乎也不是不行。
川连满脸通红,决定稍稍等待。除了等,他不敢再作其他。
……
这一等,直直等到了深夜。
川连立于殿外,不知过去多久,才听得内里足音低起、人声掷来。
便有仆役来来回回,时而送入绵布、热水,时而端抬木桶,兼有婢女忙碌伺候,像是恨不得将浴殿所有都搬到这大成殿来。
对于此间内情,川连多少能猜中一二。
没由来地,他竟感到几丝欣慰,想如此局面还算不错——大成殿内设有半室,本是为免肃王劳累、供其暂作小歇,可魏玘历来刻苦、从不使用,如今容下阿萝,也是物尽其用。
川连收回神思,仍不作声,只任劳任怨、继续等待着。
约是子时,魏玘终于出殿。
他身披蟒袍,神色冷泰,仪容丝毫不乱,置身于夜色之中,仍如快刀锋锐、青松一树,唯有眉宇略显疲态、淡淡疏开。
川连迎上前来,揖礼道:“殿下。”
魏玘嗯了一声,对川连的到来并不意外。他驻足殿外,抬掌揉压眉心,一壁道:“说。”
川连称是,这便开口:“禀殿下,适才内监来过一趟,传陛下口谕,宣殿下于三日之后、未正之时,赴甘泉殿觐见。”
他一顿,又补充道:“——携阿萝娘子同行。”
魏玘早有所料,神色变化不多,只道:“本王知晓了。”
川连颔首,暂且收了声音,却没有依例告退。
魏玘睨他一眼,看出他还有话说,微抬下颌,示意他继续。
川连会意,提息又舒,眼底的忧虑难以掩藏:“除此之外,内监还送来了一套衣装,道是陛下授意……要阿萝娘子觐见时穿上。”
作者有话说:
贴贴了好久又要开始紧张刺激(?)的剧情了!不知不觉一百多章了,给本章留评的宝宝们准备了小红包,谢谢宝宝们一路的支持和喜欢,有你们我超级超级幸福!!!!!
第104章 萼绿君
衣装?魏玘眉关淡拧, 询道:“什么衣装?”
川连踌躇片刻,仍不知如何形容, 只得后撤些许、与人摆手道:“请殿下移步。”
二人离开大成殿, 穿行游廊,往承运殿去。
已是子时,肃王府内万籁俱寂。承运殿外驻有典军,觉察二人到来, 便推开殿门、燃烛点灯。
魏玘才入殿内, 远见流光[1]夺目、蝶鸟翩跹。
定睛细看, 竟是一套巫族盛装,受木架撑挂, 立于大殿中央——以蓝锦为衬,外罩百鸟衣,下着凤尾百褶裙, 尤其华美瑰丽。
魏玘步伐一滞, 神情惊诧难掩。
很快,他收敛神容,恢复从前冷静, 道:“就是这件?”
“是。”川连颔首道。
魏玘不语, 眉关愈拧,只觉疑窦丛生。
在如今的上京,因有百姓口口相传,神女之说风头正盛,或也传入越帝耳中。故此, 越帝一并召见阿萝, 正在他预料之中。
可奇怪的是, 越帝不仅召见阿萝, 还派人送来巫族盛装、命阿萝特地穿着。
人尽皆知,越巫两族悬隔天壤。凡是在越巫人,生活起居均要依越礼、说越语、遵越律、着越服,自不必提觐见越帝这等重大场合。
在他看来,越帝的做法委实不合常理。
思及此,魏玘心生警惕。他几是本能地以为,有人要借此谋害阿萝。
“送衣的内监姓甚名谁?”
川连道:“曹忠,曹内侍监。”
他听出魏玘的顾虑,又补充道:“曹内监侍奉今上已久。几月前,今上宣殿下入宫,也系由曹内监传奉口谕。”
魏玘嗯了一声:“本王记得。”
话虽如此,他眉关未松,顾虑更是不减反增。
若有旁人存心陷害,他尚能遇事生风、作出反击;可若此事当真是越帝的旨意,他就无法插手更改,也捉不透父亲的意图。
魏玘思忖少顷,一时没有头绪,决定调转思路、从衣装入手。
他上前,靠近盛装,借由殿内明火,仔细打量。
入目的蜡缬平整光洁、柔软缜密,由素白、暗红、蓝靛三色交织而成,纹绣蝴蝶花鸟图。乍一看,这似乎是巫族独有的刺绣。
魏玘聚神,记起阿萝的刺绣,隐约觉出异样。
盛装的针脚太过绵密,不似巫绣那般错落,更像是尚服局女官常用的技法。
没有命令,尚服局女官不敢私造。如此看来,应是越帝授意,命尚服局女官仿造巫族版式、图案,作出了这样一件以假乱真的盛装。
父亲为何如此?魏玘百思不得其解。
他一直记得,越帝不喜巫族,非但对巫人处境置若罔闻,更在受巫王朝拜时横眉冷眼。
至今,他依然没有忘记,父亲看向巫王的眼神如何冷峭、漠戾,暗流涌动,像千年不化的坚冰,又似出鞘见血的寒刀。
忽然,魏玘灵光一现,生出某种推测。
他收神,不再纠结此事,只道:“聂长史处有何进展?”
不料贵主陡转话锋,川连先是一怔,才应道:“禀殿下,长史正在整理,还需请王傅过目。”
“殿下放心。在您与娘子入宫前,此事定能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