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萝——遗珠【完结】
时间:2023-03-02 11:51:42

  阿萝不明白。但她依然为他而难过。
  她眨着眸,睫羽轻颤,觑向越帝,轻声道:“陛下,我该怎么帮您?”
  “我要怎么做,才能让您好受一些?”
  越帝不语,挪移目光,眺向满庭茉莉,点点素白映入眼底,宛如漆夜辉火。
  片刻后,他执起一盏茶,方才回望阿萝。
  他道:“小娘子可会唱曲?”
  唱曲?阿萝微微一怔,回忆倏而翻涌。
  同魏玘相遇之初,她坐在他身旁,唱起蒙蚩教她的歌谣,借此探知外界讯息——如今,她已和他并肩而行,走过山川与江河。
  她垂眸,弯起唇,露出浅小、可爱的梨涡。
  “会的,陛下。”她道。
  “我只会唱一支曲,但我愿意唱给您听。”
  ……
  一曲终末,阿萝受曹内监引领,离开甘泉殿。
  临别前,越帝予她一枚玉牌,质地纯白,错有金丝云纹。他并未多说,只道她日后得闲,可凭玉牌出入越宫,往甘泉殿小叙一二。
  阿萝走后,殿庭重归于寂,唯见热茶氤氲、形影寥落。
  越帝并未动身。他合目,支臂案间,气息趋于平缓,长指却躁动不安,接连敲击桌面。
  “笃、笃……”低响绵延不休。
  越帝的思绪越发飘摇。恍惚之中,往昔种种扑面而来。
  眼前昏黑如夜,乍现出一道影,抹开雀跃、纤细的绛紫与靛蓝,忽又有微风遥过,拂动一片又一片银铃,脆生生撩拨他心弦。
  “笃、笃……”
  指尖叩动着。又一次,他听到那声音。
  ——喂,呆子!不准摸我的白虎!
  ——你阿吉赶走了你?我不信!哪有父母这样狠心?我若有孩子,疼惜也来不及呢。
  ——想听曲?笑话。我白茉可是白寨的阿雅[1],岂能随便给人唱曲?除非……你先亲我一下!
  ——只是一把金椅子罢了,魏翀,你就这么想要吗?
  ——太子殿下,祝您得偿所愿。
  “……”叩敲声停止了。
  越帝静默无声,将手指攥入掌心,又起身,离开庭院,向主殿走去。
  主殿中央,跪着一名青年。他生得瘦削,着了一袭玄衫,深深伏往地面,叫人瞧不见面庞,像极了一道难察的影子。
  听有足音接近,他并未抬首,只道:“参见陛下。”
  越帝停步,与青年相隔一阵,驻足于主位前。他垂目,注视殿下人,道:“辛苦了。”
  青年道:“愿为陛下肝脑涂地。”
  越帝淡笑,眼里多了慨叹:“你和你父亲一模一样。”
  听见这话,青年不答,独落下一声气息,短而低促,透露他正牵动唇角、浮起笑意。
  越帝收回目光,手掌摩挲,抚动扶手。
  他温声道:“总让你居于暗影、做朕的耳目,到底是难为了你。”
  入耳的话语隐约熟悉。青年一怔,这才抬起头来。
  他仰目,自下而上,望向身前帝王,窥见平静而冷沉的眉宇——极自然地,这副面孔渐与另一人重合,变得愈加年轻、倨傲。
  确实很像。青年心生感慨。
  他俯下身去,又行叩拜之礼,字句掷地有声:“身为陛下掌中刀,微臣听凭陛下吩咐。”
  ……
  才出甘泉殿,阿萝就瞧见了魏玘。
  他负手,候于阶下不远,神情若有所思,不知在想些什么。
  可惜,阿萝没有询问的机会——魏玘耳力太好,足音初起,他便循声望去,觉察曹忠、阿萝二人出殿,当即迎上前来。
  二人合流。魏玘发现了食盒与玉牌。他眉峰一挑,并未言语,眸底讶色一闪而过。
  看出他惊讶,阿萝解释道:“这些都是陛下送给我的。”
  她一顿,正要再说,小手先被人轻轻裹住。
  魏玘低声道:“我知晓。”
  “你今日见闻定有许多,三言两语说不尽然。待到回府,再容我听个够。”
  他说得沉着,有理有据,不露丝毫破绽,实则怕隔墙有耳,担心阿萝不谙世事、多说多错。
  这般心绪,阿萝自然不知。但凭着难言的默契,她隐约发觉他顾虑,遂依言掐了话头,与他另道:“子玉,你不进去吗?”
  魏玘暂且不答,神色未改,瞥见曹忠列于殿前、全然没有引路的意思。
  他这才嗯了一声,道:“未经传召,我不能进去。”
  “我懂了。”阿萝恍然。她想,越宫重视规矩,应与造访、做客同理,未经允许不得入宅。
  正说话间,有女官趋步而来、向二人落礼——
  “参见殿下。见过小娘子。”
  二人循声回首。辨出来人面庞,魏玘眉关一蹙,眸里漫开哂笑。
  只听女官道:“昭仪思念殿下,特请殿下留步,携小娘子往含芝殿一叙。倘若殿下此刻无暇,便请小娘子一人先行。”
  话已至此,阿萝知是郑昭仪要见她,不禁转眸,与魏玘对上。
  二人的眸光交汇如流,虽是一者沉黑、另一者清亮,仍可见心照不宣、万分契合的笃定。
  魏玘着力,轻捏阿萝的手掌,道:“怕吗?”
  “不怕。”阿萝摇头,“你与我说过,这世上没人会不喜欢我。”
  她顿了顿,唇儿咬了又松,弯出一抹腼腆的笑:“我想,我应当好好相信你的话。”
  魏玘注视她,眸里有光,融融地烧着。
  他也笑,忍下吻她的心念,道:“去吧。待我见完陛下,就来寻你。”
  ……
  阿萝跟随女官,穿行宫道,抵达含芝殿外。
  她还记得,方才在越帝面前,自己行事不周、失了礼数。尽管越帝不曾怪罪于她,可他到底是魏玘的父亲,她想获得他的认可。
  至于郑昭仪,她也抱有类似的想法。
  在她看来,郑昭仪待魏玘并不算好,虽然救过他性命,但更罔顾血脉、利用于他。
  她并不喜欢郑昭仪,却也会尽量与对方温和沟通——既是因心肠仁善、天性使然,又是因血缘难断、不必闹得太难堪。
  是以全程,阿萝都举止端方、谨遵礼节,随女官细步行路。
  甚至,在进殿前,她还暂停步伐,整理衣装,不慎将玉牌牵拽在地。拾起玉牌时,篆刻小字映入眼帘。她默默读过,便悉心擦拭,重新悬挂腰间、藏入衣内。
  一切准备就绪。阿萝走入含芝殿。
  殿上,郑昭仪衣着雍容,端坐主位,怀里抱着猫儿,细指陷入皮毛、徐徐抚弄。两旁有宫婢执扇,一下下地鼓起微风。
  阿萝弯膝行礼,软声道:“郑昭仪金安。”
  郑昭仪不答,头也未抬,独独掀起眼帘,睨了阿萝一眼。
  ——轻飘飘的,比针尖刺人。
  阿萝抿唇,因着郑昭仪不说免礼,两膝依然微曲,酸麻已逐渐攀上小腿。
  对她如此模样,郑昭仪视若无睹,只道:“你叫什么名字?”
  阿萝勉力维持原状,道:“回昭仪,我叫蒙萝。”
  “噢。”妇人莞尔,貌若恍然,“原来是巫族蒙寨的小娘子。”
  她话音一曳,含笑续道:“我想你得二郎青眼,合该知书达理、出身名门。哪里料到,你竟是个平平无奇的乡野丫头。”
  “到底是二郎年少,视情字如儿戏,与你玩闹罢了。”
  话语入耳,阿萝眉尖一拢,没有立刻回答。
  郑昭仪勾起唇角,施施然瞧着阿萝,觉其身份低微、没见过什么世面,自是承不得言语尖酸刁难、地位悬殊之差。
  她眯目,打量纤弱的少女,正要寻个由头、接着再罚人跪上一阵。
  岂料阿萝双膝一直,竟脱除礼节、立起身来。
  “您为何要这样说话?”她道。
  郑昭仪滞住,不料阿萝如此大胆,一时瞠目结舌:“你、你说什么?”
  阿萝抬眸,直视殿上人,乌亮的眼仁漾着倔强的韧劲。
  她又道:“您这样说话,真不招人喜欢。您出自淮南郑氏,应是高门贵女,怎还要我一平平无奇的乡野丫头来教呢?”
  作者有话说:
  太困了宝宝们,昨天的评论还没来得及回,但大家猜得基本都挺对的,等我明早起来发红包!(好的,现在我一边上班一边补作话了)为什么没有人猜青年是谁!!猜出有红包!!(我在搞什么有奖竞猜吗
  [1]阿雅,是巫语里“女族长”的意思。(没有考据,我编的!)
 
 
第106章 百草谱
  一时间, 含芝殿内鸦雀无声。
  正值午后,金光铺陈, 映出四下景象, 只见妇人神色凝滞,摇扇的宫人也怔立停顿。
  对于此刻局面,郑昭仪全无预料。
  她出身高门,又是嫡女, 自幼受尽宠爱, 入宫后得了圣心, 与母族相互支撑,一路顺风顺水, 从不曾受过什么委屈。
  饶是尊贵无二的肃王,也在她面前卑躬屈膝,恭恭敬敬地唤她一声母亲。
  可现在, 这来路不明的野丫头竟敢违抗她。
  郑昭仪回过神来, 当即怒从心起。
  含芝殿是她的寝殿,合该由她掌控局面。她今日召见阿萝,本也是要对其发难、羞辱, 令其知难而退、与魏玘保持距离。
  早在魏玘出阁时, 她就做好盘算,要让魏玘纳郑氏女为王妃,以期亲上加亲、巩固家族势力。
  按她预期,郑雁声应与魏玘相处尚睦,怎会半路杀出一个小巫女?
  郑昭仪斜睨阿萝, 潦草打量, 见其眉眼稍显纯稚, 不禁美目一眯, 心中鄙薄又多三分。
  她无比确信,肃王正妃之位,只会属于她郑家女郎——大越素有惯例,宗亲王妃只取当世勋贵名臣家[1],定不会为阿萝一人而更改。
  面前的少女如此猖狂,怕是在甘泉殿受了不少刁难,才到她这儿来出气呢!
  郑昭仪冷笑一声:“你好大的胆子。”
  她视线流转,慢条斯理,掠扫阿萝着装,嗤道:“你行走越宫,却着巫族服饰;未经我准许免礼,便擅自起身,还对我大放厥词、出言不逊。”
  “常听人说巫族低贱,如今看你,确实难登大雅之堂。”
  听过这番话,阿萝并不作声。
  她抿唇,神色静得出奇,眸光近乎凝定,锁住主位上的妇人。
  郑昭仪见状,想她定是哑口无言,不禁勾起唇角,便要施以威仪、惩处这胆大包天的丫头。
  却在开口之前,先听阿萝道:“您对陛下有异议吗?”
  郑昭仪一怔,不想话锋陡转,竟会牵扯越帝。她不解阿萝意图,便抬首,容色写满高傲,稳声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阿萝松唇,又不应答。
  她垂下头去,瞧见裙间的一缕折痕,便摆手,将之小心抚平。
  ——这幅泰然自若的模样,竟与魏玘有几分肖似。
  郑昭仪预感不详,失了几分耐性,厉声追问道:“你妄议今上,究竟有何企图?”
  阿萝抬眸,这才与郑昭仪对上:“我这身衣裳,是陛下送的。”
  郑昭仪闻言,脸色顿时一变。
  阿萝对此视若无睹,续道:“我自行起身,也是陛下准的。”
  她又解下腰间玉牌,向前出示,一壁读出其上篆文:“持此令者,行走禁宫,诸礼可免,如犯常刑,可获一恕,有司不得加责[2]。”
  话语掷地有声,郑昭仪如遭雷击。
  身出名门,她很清楚,此乃金书白玉牌,系为彰显天家恩宠,由帝王赐给宗亲、近臣,从来没有颁授给任何巫族。
  她几是本能地以为,阿萝手中的玉牌系伪造或盗窃而来。
  只是,尚不待她作出反应,阿萝率先又道:“这上头不光填着我的名字,还说另外一半留在陛下手里。不然,您随我去问问陛下?”
  话已至此,郑昭仪身子一僵,自知阿萝所言非虚。
  她强行稳下心神,终于正视、观察阿萝,被人手里的食盒夺了注意。
  那食盒瘦长,顶把如竹节,色调浓沉,外侧雕有团龙,显然出自仅供越帝一人的小膳司。
  郑昭仪震惊,恍惚,也疑惑。
  ——面前的少女究竟使了什么妖法,竟能受越帝如此青睐!
  其实,此间缘由,阿萝也不明白。
  她只是以为,越帝是个好人,因着魏玘喜欢她,便也善待她、馈赠她。毕竟,当初的魏玘也待她很好,赠过她不少礼物。
  而且,最初,阿萝本不打算同郑昭仪针锋相对。
  她按捺不喜,想对魏玘的生母客气些、温和些。正因此,哪怕明知玉牌在手、不必行礼,她仍依礼行事,应答也平柔而谦卑。
  只可惜,郑昭仪偏要挑起事端,非但故意罚她不起,还对她恶语相向。
  对于郑昭仪的目的,阿萝并不清楚。可她再是天真,也多少察觉,自己挡了郑昭仪的路。
  她自觉问心无愧——若说越帝是天下最尊贵的人,连越帝都免除她礼节、准许她与魏玘相爱,她又何必在乎郑昭仪的看法?
  此时此刻,二人目光交汇,氛围剑拔弩张。
  郑昭仪冷眸一转,很快恢复镇定,想阿萝再为受宠,当下也不过是普通庶民。她贵为昭仪,更是魏玘的生母,比阿萝尊贵许多。
  她敛袖,将猫儿递予宫婢,徐徐走下主位,来到阿萝面前。
  二人相隔咫尺,妇人高挑、雍容,而少女纤细、娇小。只自艳抹的浓妆来看,显是郑昭仪气焰嚣张、咄咄逼人。
  郑昭仪莞尔一笑:“你的本事倒是不小。”
  她踱步,徘徊阿萝周身,语调微沉,道:“既然陛下对你如此看重,我自不能令陛下失望,定要对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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