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管教!”
几是话音落下的一刹,妇人手臂高举,掌风呼啸而来。
“啪!”声音尤其清脆。
郑昭仪的手腕被阿萝紧紧握住。
这名志得意满、刻薄跋扈的妇人,或许永远也不会知晓,面前的少女自幼独居,常烧火劈柴、耕田劳作,也曾手擒虫蚁、医治猛兽。
更不必提,在肃王府里的许多个日子,她还跟随川连,专心习武。
阿萝力量不大,功夫也只有皮毛。但对付久居深宫、养尊处优的郑昭仪,已远远足够了。
她直视着错愕的妇人,如水的杏眼凝结成冰。
“您是想打我吗?”
在方才那交锋的刹那,她极自然地想起周文成的话,以至于郑氏所为在脑内挥之不散。
于是,指间的力道一点一滴地加重了——
“您为何要这样对我?”
“只因我不顺您心意、不领下冤罚、不受您羞辱?”
“您以前……也这样对子玉吗?”
郑昭仪呆滞着,忽觉手腕一痛,立时哀叫一声、回过神来。
她慌不择路,撕毁宫妃体面:“呀!你、你这贱人,竟敢对我动手!你松开!你松、你疯了!来人!还愣着作什么!”
经此一唤,周遭宫人如梦初醒,却顾忌越帝恩宠,只面面相觑、不敢动身。
郑昭仪顾不得旁人,挣扎越发激烈。
终于,两名胆大的宫人闻声而来,一左一右,便要欺上阿萝两侧、将她拉开。
宫人越来越近。阿萝依然没有松手。
眼看宫人就要抓住阿萝,一道人声忽自殿外射来——
“且慢!”
阿萝眸光一颤,听出是谁,当即松了手。
只刹那间,殿内宫人止住动作,纷纷跪伏在地,模样恭敬十足。
“参见肃王殿下!”
魏玘迎受跪拜,走过宫人,很快来到二人身侧。他眉峰岿然,神色冷沉,薄唇紧抿成线,凤眸如常漆幽,令人难辨喜怒。
甫一见他,郑昭仪如获救星:“二郎!”
魏玘颔首应道:“母亲。”
阿萝咬着唇,立在一旁,悄悄觑着魏玘,一时心生局促。
她还记得,谈及郑昭仪时,魏玘颇为乐观,道是郑昭仪定会喜欢她。如今的局面与他预期不符,她不想让他失望,也不愿惹他不快。
魏玘觉察她视线,转眸望她,神情全无波澜。
他只道:“去殿外等我。”
阿萝自觉心虚,也不敢多问,只点头,便依言,向殿外走去。
许是被魏玘添了底气,郑昭仪大袖一拂,不依不饶:“放肆!你当我含芝殿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吗?”
“来人!给我拦住她!”
话音抛落,直至阿萝身影消失,一众宫人始终没有行动。
——谁也不敢擅动。
郑昭仪并未发觉,青年颀立她身后,只在少女旋身的一瞬,眸底已寒芒浸染,如刀锋两扇,刮得人脊骨冷痛、膝关打战。
她气急,又对先前的疼痛心有余悸,不敢径自去追阿萝,只得任人离开。
“一帮饭桶!”
“我要你们作什么用的?”
满腔怒火无处宣泄,最终烧向了魏玘。
“二郎,你都瞧见了!”
魏玘垂首,藏起目光:“是。我恰在殿外,确实都瞧见了。”
郑昭仪颤着身子,精致的五官纠结一处:“你瞧见了,也不插手管管?好啊,你有了出息,放任那贱婢侮辱你阿母?”
魏玘眉峰微动,并不接话。
他上前,长臂一挽,搀住郑昭仪,温声道:“母亲息怒。气坏了身子,叫我如何是好?”
这般软和话,比起阿萝的驳斥,自然更为中听。
郑昭仪神容一凛,扶正发间的珠钗,恢复些许倨傲:“二郎,你若当真懂事,应将这贱人速速撵开。如若不然……”
她一顿,终于拾回从前风采,放低声音,道:“阿母真不知郑氏长辈会如何看你。”
——话里话外,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魏玘勾唇,弧度上扬,凤眸也微弯,笑意稳沉而妥帖。
他未置可否,另起话题:“我知晓母亲爱书画、花鸟,特于此番入宫前,为母亲备上礼物。”
说着,他自怀里取出一簿小册,交予郑昭仪手中:“此乃《百草古笺谱》,由淮浦名家王氏所作。请阿母过目。”
郑昭仪接了册子,这才露出笑意,想他魏玘到底是知事的。
这就对了。她的孩子必须如此,理当对她言听计从,因她与她背后的郑氏才是他的依靠。
她端起威仪,遂不作声,一壁翘着朱唇,一壁翻动小册、移目浏览。
“哗……”先是扉页。
郑昭仪一怔,不信似地,飞快向后翻动几页。
“哗、哗……”
笺纸纷飞如云,页页滚过,动作越来越急,内容水落石出。
这哪里是《百草古笺谱》?分明是一本郑氏行述!
近五年来,上至为官者不仁不义、贪赃枉法,下至子无官者横行霸道、仗势欺人……凡有郑氏族人与律法相违,无论大小、处置,悉数在列。
甚至,连她特意交代、百般暗示的博稽从舅,也大大方方、名列其中。
郑昭仪脸色煞白,手腕颤抖不止。
她当然清楚,这一簿小册等同于郑氏命脉,假使落入敌手,郑氏基业或将轻易毁于一旦。
在她身旁,魏玘置身明光之中,身形寒峭,眼里有笑,口吻稀松平常——
“传说淮浦王氏己,眼观六路,专研草芥,集五年见闻,方才编此籍册。人说草芥如弹指灰飞、不值一提,在他看来,倒是有趣得很。”
“此人生平爱好不多,唯独宠妻惧内,尤是闻名。”
他一顿,眸底笑意深深,搂住颤抖的郑昭仪,亲昵道:“倘若有人不知深浅、妄动其妻……”
“母亲以为,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作者有话说:
[1]化用自《新唐书》。
[2]化用自《南村辍耕录》。
第107章 决蹯兽
话语云淡风轻, 一声一息却寒凛入骨。
郑昭仪钉立原处,面无血色, 手指内绞。名贵的笺纸揉进掌中, 发出咯吱的低响。
见她如此,魏玘眉峰一挑:“母亲不喜欢吗?”
他注视着紧皱的书册,落下一声叹息,又道:“既然如此, 便依母亲心意。区区拓本罢了, 纵是烧了、毁了, 也不足惜。”
弦外之音彰明较著。郑昭仪浑身发冷,竟似身临隆冬, 脊骨战栗不止。
几是本能地,她抬起头来,望向凉意的来源。
视线尽头, 魏玘的身影劲峭如松。
他颀长、挺俊, 生生阻隔了入殿的日光,令她四下浸冷、退居于阴翳之中。
她分明记得,曾经的他千依百顺、俯首帖耳, 比傀儡更好左右。现在, 他却居高临下,轻而易举地挣脱了她的掌控。
是了,他变了。那只稚嫩、无助的幼兽,已长成傲睨的雄狮,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事态为何会变成这样?郑昭仪毫无头绪。
在如此威压下, 她无暇细想, 只能噤声、熨帖, 不敢再有出格的举止。
可她依然是狡猾的。
若说方才, 因着对阿萝的轻蔑,她丢失理智、不顾体面;那眼下,面临宗族存亡之危,她异常冷静,竭力寻求一丝生机。
郑昭仪心念微动,立时有了主意。
她松指,任书册掉落在地,转而捉住魏玘,抚他瘦削的手背。
两行清泪溘然淌落。妇人红了眼眶,咬紧下唇,神色怆然、凄凉,貌如梨花带雨。
“二郎,”她蕴着哭腔,“你为何如此狠心?”
“你这般对待阿母,竟是连半点血脉之情也不顾了吗?”
她一顿,懈去三分力,若即若离地握他,后话轻如细线,委屈又悲恸:“难道二郎忘了,你当初屡屡受害,是谁救下你、庇护你?”
挟恩图报是她郑宛容的拿手好戏。毕竟,她教过他许多次,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
凄声飘落,魏玘的神情显出一丝松动。
郑昭仪清晰地看见,他敛了笑,垂下眼帘,眸里微光浮漾,淌过清润的、怜悯似的温柔。
“二郎自然记得。”魏玘低声道。
他抬掌,覆上洁白、丰润的女子之手,力道轻和,逐渐与她交握:“想必母亲也没有忘记。”
郑昭仪闻言,眸光一亮,又偏首,掩去劫后余生的窃喜。
可她尚未应答,魏玘的话语再度降临——
“母亲可还记得,您与您的族人……杀过我、毒过我、害过我多少次?”
只一刹,郑昭仪的神情凝固了。
她两耳嗡鸣,耸人的僵麻敲打脊骨,令她两腿发软、本能地拽住魏玘的手。
魏玘俯瞰着她,凤眸无光,眉宇漠戾如冰。
一根,接着一根……他加重力道,化温柔为冷彻,掰开她紧锁的、央求似的手指,旁观她身躯滑下、如布般坠落在地。
郑昭仪颓坐地上,思绪乱作一团。
适才的宫人已于不经意时遣离。离了魏玘,她再无支撑。
她湿着睫,掀起难得真实的泪眼,去看身边的高影——青年迎光而立,眉宇如刻,似了无生机的玉像,又似无所不知的神祇。
许久之前,魏玘就知道了。
他所遭遇的危险与行刺,并非全部来源于太子,近有四成乃郑氏所为。
甚至,连郑昭仪方才抚过的手背,也留下了郑氏所致的伤痕。
郑氏的目的,是要趁他羸弱、青稚,推他入深渊,让他濒临绝望,再予他庇护、给他希望,做他唯一的恩人与靠山,换他长久的忠诚和驯服。
这个办法足够狠毒,也卓有成效。实施三五次后,年少的皇子很快就上了钩。
那时的魏玘确实相信,郑氏当真是他的盟友与家人。
所以,他倾囊回馈,谨遵郑昭仪教诲,与郑氏族人交好,为郑氏子弟的过错而善后,甚至动用皇子举荐之权、推举郑氏后人为官。
只可惜,郑氏的手脚不够干净,到底露出了破绽。
在魏玘暗中探查、获知真相的一瞬,满怀的信任犹如尖刀,为他刻下入骨的厌恶。
而今,光阴如梭,峰回路转。经历了无数个韦编三绝、履薄临深的日夜,他终将那厌恶炼锻为剑,抵住了仇敌的咽喉。
他不必再虚与委蛇、曲意逢迎,因他羽翼已丰,足以将郑氏吞入腹中。
——只要他们审时度势,学会服从。
魏玘眸光幽邃,凝视着呆滞、颓败的妇人,任由寒光爬上眉峰,泛着近乎冷酷的慈悲。
“母亲教过我,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
他退开一步,又旋身,向殿外走去,只将冷沉的话语留诸旁人。
“我可以宽恕您。”
“但我希望您端正自己的态度。”
……
离殿的路途格外漫长。
莫名地,魏玘的兴致并不算高,思绪也隐约碎乱。
他早就知道,郑氏狼子野心、别有图谋,只可利用,不可深交。终有一日,他会与郑氏兵戎相向,将之牢牢攥入掌心。
只是,这一日真正到来时,他却并不如预想般酣畅,只觉心口淤堵,好像沉沉地压着什么。
是什么呢?魏玘不知道。
他只依着本能与惯例,边走,边思索,复盘方才交锋,权衡此举得失。
如此凝着神,周遭的景致便慢下来了。
入宫前,他为保万无一失,已向川连、聂若山等人做过交代。众人各自离府,此间排布便万无一失,本不该令他心神不宁。
魏玘淡淡想着,神色几无变化。
但很快,他就收拢心绪、聚回精神,再也无暇顾及其他。
因他一抬眼间,看见了等候的阿萝。
少女垂着头,立于殿外不远。她将食盒拎在身前,身影纤薄如初,像一枝凝定的春桃。
见到她,魏玘当即记起了自己的责任。
“阿萝。”他唤她,在落声的一瞬,眉间的阴霾渺然骤散。
听见呼唤,阿萝回过头来。
她眨眸,杏眼清亮如泉,睫羽扑扇两下,便要向魏玘奔去。可不知为何,她才提步,足跟又落回原处,呆呆地立着。
魏玘见状,眉关微微一拧。他瞧出她局促,也对局促背后的缘由自有推断。
——除了郑昭仪,还能有什么原因?
阿萝与郑昭仪争执时,他姗姗来迟,未能获知全部,只是为激怒郑昭仪,才自称在场。但他再清楚不过,郑昭仪尖酸刻薄,定会对阿萝百般刁难。
一时间,魏玘心中自责,悔愧无休弥漫。
他想,他本该留下阿萝,待面圣过后,与她一同面对母亲。如今木已成舟,他只能尽量弥补。
魏玘收神,走向阿萝,接过食盒,转而牵她小手。
“走吧。”他道,“先回府。”
……
此后一路,格外寂静。
二人各自乘上舆轿,行过宫巷悠长,只闻足音接连、暑风卷动。
谁也没有说话。魏玘谨慎,担心隔墙有耳,一时收声不语。阿萝也抿着唇,始终不曾开口。
直至离了宫城、坐上回府的马车,街旁的人声涌入车内,凝滞的氛围才缓缓复流。
只不过,车内的二人仍无攀谈。
魏玘支颐,偏首,默不作声,观察着身旁的阿萝。
只见少女抱住食盒,粉唇轻抿,鸦睫沉而低垂,看似若有所思,不知是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