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底, 她是愿意的。她也想他极了, 不吝吻他,或待他更好一些。
但他太粘人、太荒诞了,罔顾马车行进、人流在侧, 偏要求她喜欢, 不分场合与地点。
还说什么不会胡来……单是这话,她已听过几百回,没有一回言而有信。
阿萝想着,一时出神,思绪愈飘愈远。
趁她毫无防备, 魏玘声色不显, 手掌大行其道, 隔着一层斑布, 接近她小巧、微陷的腰窝。
——尔后,指尖轻轻一揉。
少女惊呼一声,便如雨后垂枝,扑往男人的肩头。
她一袭衣裙尺量稍窄,受那斑布束着,流线清丽、玲珑。因着跨坐,襟前的一片泪痕也顺势抬高,挟含她心跳,直直送人目下。
转眼间,阿萝回了神,生出几丝愠意。
她鼓起杏腮,怒瞪魏玘,正要发难,却听人恍然道:“哦,我懂了。”
“不能撕、不准解,原是想我咬开。”
听见这话,阿萝一怔,旋即抿唇,脸蛋越来越红。
魏玘离她不远,双唇几与她心口相贴,甫一翕动,震颤便清晰可察。而他吐露的字句,更是倒打她一耙,叫她好生羞恼。
她想不明白,他这两片漂亮的嘴唇,除了求她吻她、啄她饮她,怎么净在说些怪话。
“你不准胡说。”阿萝嘟囔道。
她清楚,魏玘言出必行,若不依他,夜里定然不得安生,准要被他加倍讨债。
如此想着,她索性扬起颈子:“我自己有手。”
魏玘眉峰一挑,没有动作。在窸窣的微响里,他只作旁观,目不转睛,眸底火色越窜越高。
阿萝是日着了盛装,外罩百鸟衣,内衬蓝锦襟衣。映入他视野,先是一道俏丽的银红,俄而消散,展露的靛蓝如水洗天青。
靛蓝之间,锦线密织。巫绣繁复精美,呈出飞鸟逐花的美景。
魏玘眸光凝定,目睹花鸟远去,浮现一方菱形、黛紫的小布,绣有蝴蝶,轻若无闻地悬宕着。
突然,马车轧过碎石,惊起一阵颠簸。那只张翅、绚丽的绣蝶,遂也借势翩飞,摇动翅膀,飘向魏玘的面前。
“啪。”他被打了一下。
车内的二人相顾无言。少女白颊红透。青年不露声色。
阿萝低睫,垂眸看过去,见人埋了头、隐没半面,只掀起眼帘,沉沉地锁视着她。
魏玘低声道:“熏过衣了?”
“没有。”阿萝眨眸,薄赧散却几丝。
她性子纯稚,听他这样说了,就要回摆小手,打算揪起一片布、自己闻一闻。
“我的衣裳很香吗?”
魏玘抬臂,捉住她手腕。他似是明知故问,嗯了一声,便简短道:“太香。”
很快,后话追来:“害我饿了。”
这短短四字,一半由他脱口而出,另一半则含糊其辞,像落入山峦的一轮夕阳,尾音长长地曳着,被压成沉哑的闷响。
闷响之后,魏玘再没有多余的言语。
阿萝不肯饶他,忍下眸间泪意,支吾呛他道:“是你、是你自己馋了。不该怪我。”
魏玘只笑,独独勾着唇角,不答她话。
一时间,人声沉寂。外头的喧嚣如潮涌来。低响清润而细微,伴着吆喝、叫卖与孩童打闹,被滚动的车轮碾成碎末。
阿萝原是不想看的。可她的视线仿佛生根,饶是使了劲力,也半点挪不开。
懵懂之中,她也瞧见了布上的绣蝶——那是她一针一线、亲手刺下的。因她渴望自由,也想行遍千山,便给了它一对宽阔的翅膀。
而今,她自由了,这只绣蝶也自由了。
它原是死物,此刻却如有灵性,竟似挣脱了针与线的束缚,飞向低谷和溪涧,留下大片的、清亮的雪光。
阿萝杏眼泛泪,勉力凝聚精神。在她眼前,茱萸如昙花一现,转瞬又消失了。
她抚着魏玘的发冠,杏眼顾盼,瞥向窗侧的纱帘。
流景穿梭,在余光里一晃而过。肃王府的马车奔驰前行,不曾引起任何注意或侧目。
于是,小手的力道也加重了。阿萝的指柔软、细长,留有劳作后的薄茧,不算细腻,捉人发丝时,也像抓着一把杂草。
这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午后。
车夫手起鞭落,聆听马匹嘶鸣,近乎百无聊赖。
他困乏,抬掌掩面,本欲打个哈欠,忽觉出莫名的摇动,立时醒了半分。
珠帘晃荡间,一道人声丢了出来。
“邝二。”是魏玘。
车夫应道:“小人在。殿下有何吩咐?”
内里的贵主没有回答,默了半晌,等得车夫心中打鼓,才抛出后话,嗓音干而沉哑:“跑得远些。傍晚再回府。”
远些是要去哪儿?车夫茫然不解。
他尚未发问,先听得一声呜咽,紧接着,又是男人温柔的低哄——刹那过后,声音消失,只剩行人喧嚣,四下繁华如常。
车夫自有家室,当即满面通红。
此后,便依肃王吩咐,车马兜兜转转、一路不休。
……
二人回府时,夕阳斜照,晚霞如火。
阿萝困得神志不清,只依稀记得,她被魏玘抱下马车,之后经过便一概不闻。
直至次日,她恢复精神,梳洗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大成殿逮住魏玘。她愠愠恼恼,要他交出鱼鳔,统统由她来保管。
究其原因,便是昨日闹腾时,她眼见魏玘摸出鱼鳔,竟是随身携带、久有预谋。
大敌当前,魏玘百般讨饶。可阿萝铁石心肠,对他话术无动于衷。
至此,肃王府鱼鳔全军覆没。
小神女扳回一局,也消了气,与魏玘用过早膳,便将正事搬上书案。
她原封不动,将越帝言行转述给魏玘。魏玘听罢,神情变化不多,只略一思忖、淡淡颔首,说他知晓了,便低下眼帘。
恰是魏玘垂眸的一刹,阿萝看见,他目光如冰,竟淬出锋利的冷意。
可她尚未发问,他又抬起双眸,与她谈起松香茶寮的内情,目光沉着如常,口吻也一如既往。
方才那一缕寒光,竟像是她一人的错觉。
阿萝暗自生疑,知他八成有事,却因松香茶寮当前,暂将这异常抛诸脑后。
攀谈时,魏玘告诉阿萝,他近日要奔走各处,处置茶寮中人,不常留在王府。他会命川连护她周全,要她自由行动、不必顾虑。
阿萝不愿占用宿卫,本要推辞。无奈魏玘心意已决,她也只得应下。
此后几日,事态诚如魏玘所言。
他忙碌不休、早出晚归,和阿萝见面较少,连与她共枕时,也常待她睡下、方才姗姗来迟。
阿萝知他繁忙,也不恼,便与阿莱结伴,给魏玘缝起初秋的衣裳,力所能及地为他分担。
那日之后,川连果真被魏玘调来,照护阿萝身侧。
对此,阿萝感觉好不自在。她既不喜伺候、侍奉等说法,也不愿总是被人跟着。
许是发觉这点,多数时间,川连都藏匿身形,不容阿萝瞧见。只不过,若她有所需要,他总能及时现身、搭手帮衬,堪称百呼百应。
阿萝很好奇,不知川连究竟有何本领,觉他像极了一阵风,哪里需要就吹到哪里。
极偶尔地,她也会想——倘若当初,川连也像风一样,一眨眼就吹到巫疆、解救魏玘,那她与魏玘多半也没什么姻缘了。
……
如此忙过几日,郑雁声突然造访。
彼时,阿萝身处后花园,正请川连帮忙,一同浇灌绿植。她不知郑雁声也在,径自忙碌,只觉川连心神不宁、言行不似寻常。
尔后,几名仆役与阿萝说起,郑三娘子闯入王府,与肃王争吵,最终潸然泪下、掩面而去。
阿萝这才明白,川连的异常皆是因郑雁声而起。
对于郑雁声与魏玘冲突的原因,她心中隐有推测,想魏玘先前所说的交易,多半不是好事,难免会对郑雁声有所影响。
正因此,她才自觉有愧,不敢见郑雁声。否则,依她的性子,定要赶往人身边、陪伴安慰。
此刻,川连默立花坛。
他视线沉落,眉宇洇开薄愁,垂下的双拳攥了又松。
阿萝不语,静静瞧他片刻。
见他岿然不动,她挽裙,走到他身侧,道:“你不去找德卿吗?”
川连没有答话。他仍伫立,只与阿萝颔首,笑意温和而苦涩。
阿萝抿着嘴,陷入短暂的思索。
她记得,几人尚在翼州时,川连拒绝了郑雁声。可他屡屡见着郑雁声时,整张脸都红得像熟透的柿子,就差冒热气儿了。
这简直与抱住魏玘时的她一模一样!
虽然魏玘惹恼了郑雁声,川连又听命于魏玘,但有情人之间终归与外人不同——郑雁声心里难过,若能受川连安抚,兴许会好一些。
思及此,她索性换了问题:“你不想去找德卿吗?”
川连一怔,意外之色闪烁而过。眨眼间,他又恢复如常,与阿萝错开目光。
“我不能。”他道。
阿萝不解道:“为什么?”
她还当他谨记职责,便学着魏玘的口吻,道:“那、那我准了。事不宜迟,你速速动身、去找德卿,多陪陪她,千万别耽搁了。”
川连听着,又一次露出苦笑,摇了摇头。
阿萝颦起水湾眉,心里越发困惑。
“为什么?”她重问一回,记起郑雁声的说辞,小心道,“是因为你族人的事吗?”
川连闻言,不作声,移走目光,看向远处的一座枯山。
这才道:“您可以这样认为。”
阿萝眨动双眸,听出他寂寥,心里不是滋味。
她并非不能理解川连。毕竟,她与他十分相似,背负着与生俱来的厄闻,唯恐自己出身不祥、会给爱人带来灾难。
如今,她已走出困境,川连却徘徊于原地。
可他明明与她一样幸运——她有魏玘,而他也有郑雁声。
她挽起小手,遵循他视线,也眺望那枯山,一壁诚恳道:“我想,你该与德卿说说。”
“你若有顾虑,应当好好告诉她。”
“万一这顾虑不算什么,或是可以解决,你若不说,那就可惜了。”
川连听着,没有打断,亦不曾反驳。待阿萝话语末了,他沉寂良久,终于落下一声低叹。
他抬眸,望向阿萝,道:“我和您不一样。”
“您或许无法明白,但……”
“某一人,或是某一些人,生来就属于特定的位置。”
作者有话说:
第110章 雾中云
阿萝一怔, 旋即低垂睫羽。
她确实无法明白。
位置一词虽然简短,含义却格外浩瀚, 囊括权势、地位、职责云云。纯稚如她, 很难判断其中真意、听得弦外之音。
正因此,她才心生愧怍,想她对川连知之甚少,不应擅自臆断、妄加评议。
“对不住, 我不是有意的。”
“我只是……希望你和德卿都能好好的。”
“不打紧。”川连道, “您没有做错。多谢您记挂。”
这话说得平稳, 口吻也镇定,听得阿萝掀起眼帘, 觑向身旁的青年。
甫一抬眸,温润的笑意映入视野。川连唇角微扬,眉宇舒展, 任由金日雕琢他面庞, 洒下一片渺小、浅淡的薄光。
这是他一贯的笑容。阿萝对此十分熟悉。
在她看来,川连与魏玘大相径庭。魏玘倨傲、凌厉,是漂亮的兵器;川连则温和、敦厚, 像清润的净玉, 与辛朗有些相似。
可现在,她莫名感觉,比起魏玘与辛朗,川连更多出一份疏离。
阿萝眨眸,目光游走, 打量川连。
似是发觉她视线, 川连抬首, 与她对视。
眸光交错间, 一汪亮光闯入另一汪潭色——那双鹿似的杏眼里,写满关切与探究,又维持着妥帖的礼貌,容人一目了然。
川连仍笑,宽慰似地,暗自叹息一声。
又一次,他生出感慨,想魏玘钟情于阿萝并不奇怪。她太真诚,任何人都抵挡不住她的善意。
他道:“我并不讨厌我的位置。”
“所以,我只能走这一条路,也必须走到尽头。”
阿萝颦起眉来,越发听不懂了。
尚不待她咀嚼或追问,少年的声音先遥遥扔来——
“阿萝娘子!川连!”
二人循声望去,眼看杜松疾步前行、抵达身前。
他止步,抬掌拂了汗,才道:“娘子,仁医会的马车来了,正候在裕门外头,道是巴老先生寻你去悲田坊一趟。”
悲田坊三字入耳,阿萝心神一摇。
只一刹,她按下思绪,柔声道:“可是出什么事了?”
杜松摇头道:“小人不知。”
“但……”他顿了顿,续道,“看外头那民医的脸色,应当不是什么好事。”
阿萝颔首道:“我知晓了,多谢你。”
言罢,她挽裙要走,忽记起魏玘的嘱咐,又停下步伐。
魏玘说过,她可自由行动、不必顾虑。但她心里清楚,她与魏玘关系密切,倘若行事不慎,恐会给王府上下增添麻烦。
更何况,她已受人绑过一遭,该有的戒备自是不能少的。
遂道:“杜松,请你将我的行程告诉子玉。川连,辛苦你随我同去,应当不会太久。”
……
马车奔驰,离开上京城,驶向悲田坊。
直至马匹停歇,阿萝掀帘下车,眼见一方山庄耸立林间,黑瓦白墙,肃穆庄严——白发老翁拄杖而立,受学生跟随,静候庄前。
阿萝提裙,礼道:“阿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