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元略一颔首,便旋身,引路道:“你我且行且谈。”
众人动身,拾级而上。巴元、阿萝在前,学生、川连在后,两方间隔少许。
悲田坊乃是民间营建的安养山庄,位处上京郊外,受山野合抱。山庄内里区划分明,除却康养之地,一并设有诊堂,供附近百姓寻医。
阿萝行走其中,一壁环视四周,看见民医三两攀谈、病患结伴踱步,隐有悲鸣自墙后传来,许是那头收留了重症病患。
一时间,她心神又散,朦朦胧地想起父亲。
倘若魏玘所言不虚,蒙蚩罹患肺痨,她将会在悲田坊里,与阿吉度过怎样的最后时光?
答案无从得知。那是她永远无法抵达的可能。
“小丫头。”巴元忽然开口。
阿萝立时收神:“阿翁,我在的。您请说。”
巴元沉吟道:“老夫寻你来此,是因悲田坊近日……收治了一些特殊的病患。”
特殊?阿萝困惑不解。
她尚未追问,便听巴元道:“这些病患身上的病证不会传染,但实乃老夫见所未见。”
阿萝闻言,杏眸圆睁:“连您也不曾见过吗?”
——巴元是仁医会会首,行医多年,学识颇丰,若连他也不知晓,又会是何等罕见的病证?
老人缓缓点头,愧疚又诚恳:“的确如此。老夫医术不精,委实惭愧。这便想你通晓巫医,涉猎两族医术,或能辨出一二。”
谈话间,众人已穿过游廊,来到一座屋宇前。
巴元回首,示意川连、学生等人停留,只身带领阿萝,推门而入。
“吱呀——”
门扉应声而开,内里情形水落石出。
只见四下宽敞,清风穿堂鼓帘。十数张木榻罗列其中,有男女老少躺卧。几名紫袍医师左右逡巡,无不聚精会神、检查病患状况。
阿萝随巴元入内,唯听气喘急促、低咳声四起,再捉不到其余声响。
瞧见人来,一名医师迎上道:“先生。娘子。”
巴元摆手示意。医师见状,旋身引路,将二人领至一张榻前。
“娘子请看。”
阿萝点头,接近榻间病患,先行查看状况。
那是一名中年男子,双眼紧闭,面色萎黄。他身躯蜷缩,两手按住下腹,隐隐打颤,似是怕冷极了,额间也沁着细密的薄汗。
阿萝记下状况,又切寸口脉、望诊舌苔、嗅闻口气,秀气的眉尖越拢越紧。
她收了手,缄默不语,陷入思索。
在她沉思时,男子猛然弯身,激起一阵痛咳。旁侧医师连忙上前,抚过男子背脊,再去瞧人手掌,竟已染上一抹血痕。
瞥见那丝殷红,阿萝神情愈凝。
她回眸,望向巴元。二人交换目光,心领神会,转而向屋外走去。
阿萝出了屋,合上木门,又与巴元走出十余步,方才停下。
剧烈的咳喘仍在继续,受墙与门遮掩,听上去稍许减弱。而在廊边院里,川连与学生伫立,皆是神色微沉,遥观二人动向。
巴元捋须道:“丫头有何见解?”
阿萝闻言,唇儿咬了又松。她眸光闪烁,雪颊微赧,泛过显见的羞愧。
“阿翁,对不住。”她轻声道,“我诊不出来。”
相较于巴元,她的经验不算丰富,但她勤勉认真,几乎遍览越巫两族医书,行医至今,尚且顺风顺水,并未遭遇难解之症。
谁知今日,她也与巴元一样,难得棋逢对手——
“那病证太奇怪了。”
“面色萎黄、下腹疼痛,应是胃气虚弱;畏寒肢冷,肖似外感风寒;咳中带血、舌苔淡白,乃气不摄血之症;脉弦细濡,又或为肝郁不畅……[1]”
“这样乱、这样多……”
阿萝一顿,捏着措辞,道:“就像是脏腑在体内打架似的。”
巴元默然聆听,得她末了一语,也现出探究、思考的神情,徐徐捋动长须。
二人相对,心各有虑,就此归入静寂。
片刻后,巴元道:“丫头可还记得,上回相见时,有一小厮前来报讯,致使你我研学中断?”
阿萝正出神,听见这话,当即被拨回思绪。
“记得。”她道,“阿翁道是有要务在身,叫我先行回府、改日再叙。”
“莫非……就是指此事?”
巴元道:“姑且算是。”
“你方才所见之人,出身于京郊建安村,正于那日往悲田坊求医。”
——建安村,乃是上京城外一座不起眼的小村落。
“他手足心热、咳嗽气喘,受坊内民医初诊风寒,非但不信,还对民医大打出手。老夫那时所说要务,便是探望受伤的民医。”
“只是……”老翁话语陡沉。
阿萝觉出他凝重,受到牵动,心弦倏而收紧。
便听巴元又道:“岂料三日后,此人又来悲田坊求医,症状比起从前,已有了新的变化。与他同乡且有类似症状者,竟也越来越多。”
“如此看,称是民医误诊,也不冤枉。”
听这情况,阿萝一讶,不自觉地以瘟疫作比。
但她很快记起,瘟疫常传于人、尸、畜间,巴元既已排除了传染的可能,自然也并非时疫。
她抬指,轻点下唇,作出另一种推测:“同一村人多患此症,许是集体误食、导致中毒,或是当地环境出现了某种变化?”
巴元认同道:“老夫与你所见略同。”
“故此,老夫已派人前往建安村,对村庄内外暂作调查。”
阿萝道:“那便好。”
她心里打鼓,攥起小手,道:“阿翁,你放心。我已将这病证记下了,待到回府,就再去查些医书,寻一寻类似的记载。”
巴元打量阿萝,瞧出她忧虑,手杖拎敲,发出一记闷响。
“稍安勿躁!”他呵斥道,“老夫今日唤你过来,可不是为了看你惊慌失措。”
——言辞犀利如此,倒变回了从前那个古怪的老头。
奇妙是,老人端起架子,效果好得出奇,令阿萝心神一凛、逐渐稳住了慌乱的情绪。
阿萝眨动双眸,认真、诚挚地觑着巴元,静待老人指示。
巴元沉了息,又道:“只知叫老夫放心,最应放心的,该当是你。”
“所谓先病而后生中满者,治其标[2]。老夫已开过药汤,暂时缓解其病标。至于病本,我等理当协力探寻,万不可自乱阵脚。”
“老夫稍后会撰写书信,将此病证报于太医署。近几日,老夫都将留在悲田坊,及时调整当下对症。目前来看,病患性命暂且无忧。”
“你只管钻研,如有进展,大可随时来报。”
……
待与巴元分别,时辰已近午后。
阿萝在前,川连远远跟随,经过一众医师、病患,走向坊门。
光走林隙,照过高树,布下屑似的斑驳,落于门前,像一池温柔、摇曳的墨色湖水。
阿萝记着病情,心底尚存忧虑,是以面色不算太好。可她看见这番景象,不禁松了心神,满腔的苦思也淡淡散去。
巴老说得对。身为医者,率先乱了方寸,叫病患如何处之?
况且,有巴老坐镇悲田坊,病证也并非急症、不会传染,她还有时间可以研究、思考。
思及此,阿萝提起精神,迈出山庄大门。
庄门之外,乃是一道整齐的石阶。恰于石阶尽头,一道玄影负手而立,高颀、挺拔,袍角金纹烈烈、流光烁隐。
——竟是魏玘!
阿萝眸光一亮,又惊又喜。
魏玘近来忙碌,极少得空,今日在庄外等她,想来也是特意拨冗、勉强匀出时间。
她与魏玘虽然同住,此刻见他,心肠竟格外滚烫,好似久别重逢。该是她本就热烈,最近又与他相处太少,难免生出思念。
阿萝挽着裙,本欲奔向魏玘,及近一些,却慢慢收住脚步。
在她眼前,魏玘以侧颜示人,凤眸浓沉如夜,覆着一层散漫的薄雾。看上去,他似是在为某事而烦忧,心神难以安放。
瞧过他一眼,阿萝便记起,今晨时,他才与郑雁声吵过一回。
他是在为这事而不开心吗?
她抿唇,拿了主意,压轻足音,默不作声地走去。
身后的川连自然知事,眼看此情此景,已悄然退下,前往检备马匹。
于是,娇小的影子寸寸靠近,终在人身后驻足。那两条纤细的藕臂,便似水一般卷来,将男人满满地裹入怀里。
“子玉。”阿萝嗓音温绵,“你想我了吗?”
作者有话说:
魏狗:啊,老婆,好软。
川连啊川连,准丈母娘对你很痛心!
[1]没有这个病,是我编的。宝宝们不要考据哈。
[2]引自《黄帝内经》。
第111章 孰二臣
魏玘一滞, 倏然回神,发觉身后丰盈, 与挽起的两只小手。
他受阿萝环抱, 偎她冰肌秀骨、温香玉暖,仿佛坠入云端,四处皆是柔软——连她细密如雾的发丝,也像是淌着水的。
二人许久不曾温存。仅此一拥, 足令他心头燥热、喉间微滚。
魏玘并未回首, 只道:“你说呢?”
阿萝靠着他, 笑起来,清澈的乌眸写满喜悦。
她素来娇憨、烂漫, 便依着性子,要往他心口抚去:“那你让我摸摸,它跳得厉不厉害。”
魏玘闻言, 眉峰一挑, 顺势捉住她小手,引她悠悠下走。
“悉听尊便。”他认真又诚恳。
觉察掌心触感,阿萝一讶, 杏眼圆睁, 雪颊腾起热意。
她不曾料到,此刻的魏玘还有如此兴致。方才,她来时瞧他,分明是一副神思恍惚、心事重重的模样,叫她好生担忧。
莫名地, 别样的倔强涌上她心头。
她纤腕一翻, 细指内收, 竟依着魏玘的动作, 将他揉捏入手。
魏玘毫无防备,不禁拧眉,闷哼一声。
阿萝得了逞,笑得眸弯如月,丝毫不作掩饰,唇边凝起小巧的梨涡。
她喜欢看魏玘这样,感觉十分有趣。
只可惜,此时的阿萝尚未发觉,小小的狡黠总要付出代价。
瞬息之间,魏玘收拢五指,攥紧阿萝的手掌,将她牢牢扣住,使彼此贴依无隙。
“呀!”阿萝惊呼一声。
她撤臂,本能地要逃,却被人压得无法动弹。
局势霎时逆转——原是她拿捏、掌控魏玘,经过此举,竟成了魏玘引导、蛊诱她,非但自入她陷阱,还牵她一同坠落。
她颤着睫,接纳手心的变化,如春的桃意在颊上洇开。
再次掀起眼帘时,阿萝望见了那双凤眸。它漂亮、噙笑,狭长而微弯,一簇流火正滚动其中。
她咬着唇,被那火烫了一下,嗅到危险的气味。
“你不能欺负我。”她细声道。
魏玘饶有兴致,咀嚼她用词:“欺负?”
他回首,不再盯她,落目于眼前青翠,看似收了心绪,手掌却不停,仍摩挲、轻抚她手背。
“若我待你不好,真如你所说那般坏……”
“那你……为何还要绞着我,半点都不允我抽开?”
听见这话,阿萝小手一抖,耳根发起烫来。
——这坏家伙,存心揶揄她呢!
前头那措辞,乃是她受他初次亲吻时,脱口的懵懂询问;后头那字眼,则是他夜里缠人、唇不离腮时,哄她说出的一声又一声。
阿萝丢了底气,不敢说话,也不敢乱动,浑身上下只有眼眸眨动、心虚闪烁。
魏玘懂她,不必看,也知她当前神色。
“怎么,现在知道怕了?”
他不肯饶她,轻拍她手背,勾唇又道:“你这小手乱拧一气,难道不该受些惩罚?”
惩罚?阿萝眸光一摇,听出了魏玘的意思。
她垂下脑袋,将脸庞藏往他后背,悄声埋着,吸了吸鼻子。
顺着他话,她小声驳道:“不该的。你是肃王,事务很繁忙的,应当无暇罚我才对。”
魏玘唇角更扬,觉她可爱非常。
“为何无暇?”他含笑道,“本王不才,尤擅左右开弓。”
阿萝默然,脸颊红透,一时没了话讲。
从前,她说些寻常的情话,他都会捂她唇儿、不让她讲;现在,他却噎得她心尖滚烫。
她忽然感觉,魏玘与她二人,就像打架的狐狸和兔子,竞相咬闹着,一点点衔去对方体面的皮毛,直至光溜溜地滚到一起。
事态怎会变成这样?她本是见他出神,要来安慰他的。
阿萝沉息,摈去杂乱的思绪,另起话题:“子玉,你之前在想什么呢?”
谈及先前,魏玘的眸光倏而一寒。
阿萝位处他身后,不见容神,却听气息微凝,隐约发觉他变化,一时缄默不语。
片刻静寂间,清风徜徉而过。饶是二人情思尚浓,也不约而同、敛息收神,坠曳心绪,沉浸于当下的无声之中。
终于,魏玘低声道:“在想一位骗我的友人。”
“关于他具体处置,我尚在考量。”
魏玘口吻沉着,字句也平稳。可阿萝能听出,他话里纳着三分犹疑,不似寻常果决。
原先,她以为,他是在为郑雁声而烦恼。但依他所说字句与近来经历,郑雁声定不会骗他。扰他心者多半另有其人。
她想了想,轻声道:“他骗你那事很严重吗?”
魏玘不答话,熄声半晌,再开口时,薄淡的犹疑更添几分:“那不受我掌控。我无法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