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心里有了数,眼看着春天就过去了,是该准备夏裳。
她起身收拾了下自己,带着个小丫鬟就出门,去了王熙凤的院子。
因为贾母已去,贾家就不能再挂荣国府的牌匾了,那荣禧堂作为国公府的正院,住着也是违制的。故此这荣禧堂就被封存了起来,作为贾家祭祖的祠堂,只逢年过节有大事的时候,才会打开来。
而贾赦和邢夫人,则是搬到了从前贾母住的荣庆堂,那也是五进的院落,富丽堂皇的紧,丝毫不比这荣禧堂差的。至于贾琏和王熙凤夫妻两个,则是把其他的几间院落修整了一番,并成了一个三进的院落,住着也宽松。
因着贾家如今爵位不显,主子也没有那么多了,故此贾赦亲自发话,把从前住着的东大院给租了出去,也是一笔进项。至于服侍的下人婆子,放得放卖的卖,如今也少了许多了。
不过贾家如今正儿八经的主子,不足十人,好几个还是丁点儿大的孩子,实在也是用不上的。
这样的打算,贾琏夫妻也没有异议。
开源节流,如今贾家开源不成,只得选节流这个方法了。
等到进了王熙凤现在住的景明院,就见着王熙凤带着平儿,巧姐儿,连带着平儿生的一个姑娘芙姐儿,正围在一处选料子。
鸳鸯一一见礼:“给太太,平姨娘问好,两位姐儿也好。”
王熙凤亲自扶了她坐下:“鸳鸯你就是忒多礼了,你和平儿打小就熟识,实在不必再互相行礼了。至于巧姐儿她们小姊妹两个,都是你看着出生的,哪里当得起你的礼来。”
“礼不可废,姑娘再小也是姑娘,自然受得起我的礼。”
鸳鸯简单说了两句,众人知道她的固执,回回如此,也就不再劝了。
平儿捧着一匹冰蓝色的软绸,示意鸳鸯来看:“鸳鸯你看,这是昨儿晚上刚送来的新料子,我摸着倒是软乎,拿着给茂哥儿裁件衣裳可使得?”
鸳鸯摸了摸,确实顺滑软糯,点头道:“颜色也清爽,再绣上竹叶纹,应该不错。”
说话间,王熙凤叫丫鬟拿着一匹藕荷色的缎子,在鸳鸯身上比划了一下:“这个料子看着也舒服,合鸳鸯的气质,对了,还有那匹月白色的料子,一起拿回去做衣裳穿。”
鸳鸯也不推辞,笑着应下。
几人又凑到一起,互相帮着挑了料子,选了花色,大半个时辰就过去了。
等到都选好了,打发丫鬟带着巧姐儿和芙姐儿出去玩儿,王熙凤招呼鸳鸯坐下喝茶。
鸳鸯见此,就知道对方是有正事要说。
果不其然,半盏茶下肚,王熙凤就开口道:“前几天我收到林妹妹送来的信,她公公预备在家中办个私学,招几个亲朋好友的孩子教导,问咱们茂哥儿想不想去。她那公公从前可是状元郎,族里进士都有七八个,可见家学渊源,我一听就心动了。”
鸳鸯闻言也是大喜,林黛玉的婆家乃是江南名士顾家,文风鼎盛不说,单是家族流传就有千年之久了,称得上是当世豪族了。
若是贾茂能去顾家求学,有名师教导是一大好处,日后在文坛上的人脉力量也是不容小觑的,对他助力极大,怪不得王熙凤心动。
“这是大好事儿啊,林姑娘既然送了信来,咱们也不能不抓紧这次机会,名师难得呢。”鸳鸯笑着道,随即拍了拍胸脯,“太太放心,万事有我呢,我亲自陪着茂哥儿过去,一应事物保管妥妥帖帖的,绝不叫哥儿饿着冻着。”
平儿听了这话,噗呲一声就笑了:“我就说鸳鸯定然会主动请缨,偏你小心眼,巴巴的还先送了料子,唯恐人家不答应。”
这就是平儿说笑话了,贾家纵然如今败落了些,这几匹料子什么的,王熙凤也不会放在心里。别说这样外头送的,就是上贡的贾家也不缺,迎春在宫里头虽然不算得宠,好歹现在膝下有个女儿,也是娘娘了。
“哎呦,这可了不得了,原来那些料子是这么来的。如今我既然收了奶奶的料子了,可不得铆足了劲,为太太鞍前马后,再有咱家的哥儿,那更是要服侍好了才行了。”
鸳鸯笑着打趣了几句,这才正色道:“依着我看,这确实是个好机会,太太可别舍不得放哥儿走,顾家那私学我虽然没有见过,可也知道恐怕难进呢。若不是有林姑娘帮着说话,咱们这样远在天边的人家,哪里能知道这个消息,更别提去求学了。”
这个道理王熙凤自然明白,再是舍不得儿子,也知道该放行的。
只是知道归知道,她为人母操的心,却一点都不少,所以才巴巴的来试探了一回鸳鸯。
如今鸳鸯既然应下了要陪着去,王熙凤的心就放下了一半,无他,鸳鸯和紫鹃还有林黛玉的关系都是极好的,这些年书信往来都不曾断过。
若是真的到了顾家,有林黛玉和紫鹃帮衬着,自己再多多的备上钱财礼物,茂哥儿的日子应该也不会过的差了。
鸳鸯这边说定了,王熙凤又去邢夫人那里透了口风。
至于贾赦那处,得贾琏亲自去说,毕竟小儿子大孙子,贾茂如今可是贾赦的心头肉,早晚必得见一面,祖孙两个亲热着呢。
贾赦虽然也舍不得孙子,可也知道机会难得,名师更是难寻,所以还是咬牙同意了。又开了自己的私库,挑出不少古玩摆件,名人字画打包,准备到时候叫贾茂带去顾家,当做拜师礼。
拉拉杂杂的准备了七八天,才算是把贾茂的行礼收拾好。
至于随行跟着的人员,鸳鸯自然是头一个的,总管贾茂身边的大小事情。余下的,便是四个小厮还有两个丫鬟,小厮跟在茂哥儿身边帮忙,丫鬟就做些缝补打扫的活计。
王熙凤觉得人少,还想再添几个:“出门在外处处不易,就这么几个人手,怕是不够使唤呢。”
鸳鸯却劝她:“太太多虑了,您想想从前林姑娘来咱家的时候,只带了奶妈和一个雪雁,那是不拿咱们当外人呢。如今咱家哥儿去林姑娘的地方,难不成姑娘就只看着,少不得送给婆子丫鬟什么的,帮着我理一理顾家的事情,到时候就尽够用了。”
“若是还不成,我再打发人给太太送信,左右离得也不算远,最多一个月的功夫,也能打个来回了。”鸳鸯见王熙凤面色缓和,又笑道,“再说,若是服侍的人太多了,容易乱了哥儿的心志,翻过年去,哥儿可就十一了。”
王熙凤这才醒过神来,握着鸳鸯的手道:“多亏你醒着神呢,我险些就混忘了,是该如此。这条件已经很不错了,刘姥姥家的板儿,连个服侍的人都没有,现下不也考中秀才了吗,可见这事儿不在下人身上。”
“到了南边儿,你可得看紧了茂哥儿,他性子跳脱的厉害,唯有你压得住他,万万不要手软了。若是你不好动手的,就请了顾家姑爷帮忙,要打要骂都使得,只留他一条命就好。”
王熙凤说着,又从身后掏出几封信来:“老爷他公事要紧不好请假,这次是老太爷跟着过去,可他老人家又是最疼茂哥儿的,恐怕到时候也不会叮嘱。这几封信是老爷亲笔写的,你帮我交给林妹妹和林妹夫,算是我拜托他们的了。”
鸳鸯自然满口应下,她再是关心茂哥儿,也得注意主仆的身份,不可逾越了去。
林黛玉夫妻两个就不同了,是正儿八经的长辈身份,且听紫鹃在信里说的,林家姑爷好像还在私学里头任教呢,那就还是贾茂的先生了。天地君亲师,先生的地位在现下,可是崇高的很,仅次于家中父母长辈了。
有这样一面大旗,外加贾琏和王熙凤的亲笔书信,鸳鸯就相当于拿了尚方宝剑,可以稍稍放下些心来了。
等到诸事妥当,鸳鸯跟着贾赦和贾茂上了船,一路往江南顾家去了。
路上如何不必赘述,且说顾家。
顾家乃是在江南盘踞千年的豪族,历经三朝而不散,堪称是流水的皇帝,铁打的顾家。而林黛玉嫁的,就是顾家这一代三房的嫡次子顾清章,家族排行第七,人称顾七爷。
顾家人口众多,根繁叶茂,在江南一带称得上是一方霸主,之所以向林家提亲,也是有缘由的。
这就不得不提一提林黛玉的继母,当今太后身边的掌事女官云霁了。她是宫中的三品女官,又是太后陪嫁丫鬟留下的遗孤,深得太后的信重和喜欢,虽然只是名义上只是宫女,可实际上和太后的义女也差不多了。
后来林如海因为贾家太乱,想要续弦的消息传出去,太后就动了心思,把自己身边这个女官嫁了过来。一来是看重林如海的能力,二来也是想要拉拢林如海,让他更加为皇室尽心的意思。
而林如海娶她,当然也不是因为爱情,二人素未谋面呢。
他同意娶这个妻子,也是为了黛玉能有人教养,自己趁机向皇帝表忠心。二人算是不谋而合,彼此相敬如宾,日子倒是也过的不错。
云霁是个很豁达的人,对待自己的便宜继女林黛玉,虽然不说视如己出,但也绝对没有丝毫苛待。她是太后宫里出来的,在太后身边待了近二十年,礼仪规矩,见识谈吐是拔尖儿的,也都被她一一教给了自己的继女。
故此在江南的闺秀之中,林黛玉的名气极为响亮,又有一对简在帝心的父母,更是成了香饽饽。
顾家就是出于此种考虑,才派媒人上门提亲的。
当然顾七爷自己也不差就是了,他也是进士出身,虽然未能入一甲,但也进了前十。不过此人醉心诗书,对于仕途并无兴趣,故此在考中进士之后,并未做官,反而回到江南做了个风流名士。
他和黛玉成婚至今三年,膝下已有一子刚满一岁,名唤宣哥儿。
夫妻俩琴瑟和鸣,每日弹琴作画,下棋吟诗,偶尔把臂同游,玩遍儿周遭的名山大川,甚是逍遥。
顾三老爷,也就是顾清章的父亲,见不得儿子年纪轻轻就如此不务正业,故此才想着法儿的弄了个书院,就是要紧一紧儿子的弦,叫他有个营生来做。
话不多说,船行五日后靠岸,又转了马车辘辘前行,再三日,方到了顾家族地。
这是顾家祖宅所在此地,方圆百里的范围内,都是顾家族人的住处。大大小小的宅院错落有致,沿着几条大路纵横分布,看着很有章法,比之京中的宁荣街来说,要显得古朴厚重数倍不止。
且朗朗的读书声随处可闻,鸳鸯坐在马车上,小心的掀开帘子去看,即便是路上随意走动的族人,也都穿着青布长衫,显示读书人的身份。
鸳鸯心中暗自为顾家底蕴惊叹,面上却还端的住。
而前面那辆车里的贾赦,这会子已经搂着大孙子,开始苦口婆心的教导:“我的乖孙子,你听听,这顾家的文风昌盛至此,再过百年也不会衰败。咱们贾家人,就是吃亏在没有好好读书上!”
“从前你曾祖他们都是大字不识一箩筐的,全拼着一股子力气,跟着□□打天下,这才搏得了个爵位,族人有了安身立命的本钱。可惜我不争气,一没有学到你曾祖他们的本事,二来文采更是一分没有,咱家就在我手上败落了。”
“你是个好的,聪明机灵,也能耐得住读书的辛苦。贾家的未来,就全靠你了,你那两个妹妹日后,也都得靠你给她们撑腰,茂哥儿,你可得努力啊!”
贾赦说着说着,眼圈儿都红了,看着好不可怜。
贾茂对他的这番做派,却早就习以为常,见此眉毛都不想动一下。
只是又不好叫贾赦独自唱戏,便也情真意切的回道:“祖父,您放心,茂哥儿在顾家肯定好生读书学习,日后金榜题名给您挣个脸面回来!”
祖孙俩两两对望,看着好不情深,片刻后,二人心中都觉得有些不适,便又迅速的转过头去了。
贾茂这才哈哈笑道:“爷爷您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孙儿此次必定不会辜负您和爹娘的期待,跟着顾家姑父好生读书努力。不过,待会儿见了姑父,您可得帮我说说好话,莫叫姑父太严厉了。”
“您看看孙儿这小身板,可抵得住先生的戒尺大棒吗?再说若是我被打伤了,您老心里难得就不心疼?”贾茂窝在贾赦身边,扭股糖似的缠磨,“好祖父,好爷爷,您可怜可怜您离家千里的孙子,行行好吧。”
鸳鸯在不远处的马车里,把这番话清晰的收入耳中,不由得失笑起来:这个小少爷磨人的功夫,可真真能看出来是贾琏和王熙凤的儿子,一脉相承!
摸了摸自己怀中的几封书信,鸳鸯有些得意的想到,这次他可不会如愿了。
不是她起了幸灾乐祸的心思,实在是这些年来,鸳鸯和茂哥儿斗智斗勇,实在是摸透了他的脾性,就是个惯爱讨好卖乖的。她纵然有读心术傍身,可也没少被这小家伙儿做的可怜样儿哄骗了去,此刻见他在和贾赦软言细语的说话,心中实在是觉得出了口气。
盖因这次的事情,贾赦这个贾家的老太爷是做不得主的。
那可是顾家,紫鹃送来的书信上面都写了,当朝长公主的幼子都说要来,还有礼亲王的小孙子。这样位高权重的人家,都不远千里的送了自家孩子过来,贾赦和贾茂的身份在这里,还真的不够看。
事实果然不出鸳鸯所料,不论现在贾赦答应的有多好,等到他见了顾家现在的族长,还有顾三老爷和顾七爷等人后,便已经为他们的风华气度所折服。
待到又见着了茂哥儿的同窗,知晓了众人的身份后,贾赦更是喜笑颜开,半点不提让先生手下留情的事情了。
他捋着胡须,拉着顾七爷的手道:“贤侄!老夫今日便将茂哥儿托付给你和玉儿了,该打打该骂骂!你是他的姑父与先生,算起来比他老子也不差什么了,务必从严教导,万万不可因着是自家孩子,就手下留情。”
贾茂在一旁听着,难以置信的瞪大了眼睛,不明白为什么只是转头的功夫,自家祖父就把自己卖了个精光。
他趁人不备,扯了扯贾赦的袖口。
贾赦心有愧疚,也觉得自己刚答应了要照顾孙子,转头就说话不算话,他觉得自己这老脸有些挂不住。但是现在这场面,也容不下他和茂哥儿细说,便故意扭了头,又去一旁和顾三老爷寒暄起来。
他是林黛玉的亲舅舅,从前黛玉成亲时候,他也是来过的,如今再见面,自然也不愁没有话说。
贾茂眼巴巴的看着自家祖父延长而去,满脸都是不可思议,旁边的顾清章见了,忍不住失笑出声:“小家伙,你合该叫我一声姑父,日后我教你们书画之道,也该称呼我一声先生才是。”
贾茂见贾赦一眼也不往回瞧,就知道这人是故意躲他,只好转身和顾清章攀谈起来:“姑父好,早前我们来的时候,家中母亲为林姑姑备了许多土仪,还差我带了一封信,不知道林姑姑现下可有空,我去送了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