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银雪回到正屋时,楼允已经出门了,她也并未多问,让容妈妈准备马车。
柳银雪戴了面罩,让沉鱼落雁跟着,又带了几个守卫,去长安街的铺面,铺面不大,租给别人做茶叶生意,今年年底租约就到期了,柳银雪想把铺子收回来。
长安街,天香楼。
楼允翘着二郎腿,懒散地靠在座椅上,孟妄言和苏流韵就杵在他身侧,孟妄言禀报道:“宫中一切如常,并无特别的动静,东宫倒是有点动静。”
楼允:“什么动静?”
“太子妃前日请了御医去看诊,好像是身体不舒服,御医看后说等过几日再去请平安脉,这事就没有下文了。”孟妄言道。
自楼允中毒后,摘星楼便是由他主事,但摘星楼的宗主却是眼前的楼允。
以前摘星楼只是江湖上的一个杀手组织,专程干收钱杀人的勾当,这种营生暴力血腥,无论是江湖还是朝堂,对摘星楼都恨之入骨,只想一举剿灭。
但摘星楼根基深厚,老巢又并不固定,是以江湖门派几次围剿,都以失败落幕,老宗主也早就说过,摘星楼若按老路走,迟早有灭亡的一天。
老宗主想带领摘星楼走上正道,可惜他们摘星楼的人在黑暗中生存了那么久,一旦暴露在太阳底下,只怕会死得更快。
老宗主一直在寻一个转机,直到楼允出现。
楼允便是那个转机。
自从楼允从老宗主手里继任宗主的位置后,便将摘星楼与朝廷联系了起来,如今的摘星楼名为江湖杀手组织,实际上却是皇家影卫。
当今皇上正和帝对楼允信任有加,宫墙内外,楼允可自由来去,不受任何束缚,但正和帝已年迈,摘星楼想要续存,就须得在新君即位后归附新君。
然而,不知是不是孟妄言的错觉,他总觉得他们这位宗主对当今太子很不友善。
楼允问道:“坤宁宫呢?”
苏流韵回答:“坤宁宫并无特殊,三皇子偶尔会进宫给皇后娘娘请安,上慈下孝,不过分亲近,也不过分生疏。”
他现如今乃是皇上身边的贴身影卫,对皇宫内的事情不说十分,至少有八分是了解的。
楼允:“太子对太子妃如何?”
孟妄言正要回话,外面忽然传来马惊之声,他忍不住朝窗外望去,苏流韵颇为意外道:“是太子的马车。”
楼允从座位上站起来。
柳银雪不知今日是不是出门没烧高香,马车行驶到长安街,和另一辆马车交错而过的时候,对面的马竟然突然发了疯,猛地惊叫,前蹄高高举起,险些踩到街旁边一个无辜的小女孩。
柳银雪这边的马也受了惊吓,在长安街上疯狂奔跑起来,一路过去,不知道破坏了多少沿街售卖的小贩。
而坐在马车里的柳银雪随着马车东倒西歪,感觉自己下一刻就要见阎王了。
她在慌乱中爬出马车厢,在跳车和不跳车之间犹豫不决,一张小脸吓得惨白如纸,与此同时,肇事的那辆马车的华服男子在街头上几个起跃,便落在了柳银雪马车的车顶之上。
太子楼逸伸手欲英雄救美。
有一道身影却比他更快,楼逸甚至来不及看清他到底是如何飞掠而来的,就见来人已经一手搂着柳银雪的腰肢落到地上,一手猛然打在烈马之上。
烈马轰然倒地,马车被掀翻,柳银雪的耳边传来孩子的啼哭声,是楼允从烈马的双蹄之下救出的孩儿被吓得在嚎啕大哭。
他的娘亲紧张地将她抱到旁边,心疼地温声安抚。
柳银雪见那孩子没事,松了口气,惊魂未定地紧紧抓住楼允的衣袖,惨白着脸道:“吓死我了。”
楼逸见状,很是遗憾。
楼允拱手道:“多谢殿下,不过我自己的夫人还是我自己救为好。”
楼逸望着柳银雪花容失色的脸,十分心疼,恨不得将美人搂进怀里好生安抚,奈何有人捷足先登,抢了他的戏份,楼逸心生不满,却死死压着。
他彬彬有礼道:“早知道你在,本宫就不出手了。”
柳银雪回过神来,放开楼允的衣袖,朝楼逸敛衽福了福身:“多谢殿下出手相救。”
楼逸望着娇美动人的柳银雪,移不开眼睛,笑道:“世子妃多礼了,不过是举手之劳,况且本宫也并未救到你,倒是本宫多事了。”
楼允眯了眯眼睛,眼底闪过几分阴翳。
当着他的面,太子竟然还敢这般□□裸地盯着他的夫人看,不仅没有将他放在眼里,更是对柳银雪的亵渎。
楼允心头升起一股厌恶。
楼逸紧接着又问:“对了,你们怎么会在此处?”
柳银雪回答:“闲来无事,出来走动走动。”
楼允没吭声,夫妻一体,他算是默认了柳银雪的回答。
楼逸的目光看得柳银雪浑身起鸡皮疙瘩,她垂下头,对楼允道:“世子,时辰不早了,我们回府吧。”
与楼逸道别后,楼允带柳银雪坐上他的马车,柳银雪让沉鱼去赔偿被马车破坏的小摊,自己靠坐在马车的车厢上,仍旧心有余悸。
铺面还未看,她现在却已经没有了任何心思。
一抬头,发现楼允的脸色比她的还要惨白,心下一惊,拉住他的衣袖问:“世子,您还好吗?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了?”
楼允强行动用了真气,此时当着不是一丁点不舒服,他喉间蹿起一股腥甜,忍不住捂嘴咳嗽了起来,柳银雪看见从楼允的指尖溢出鲜血来。
她大惊失色。
赶忙拿帕子帮楼允擦血,自责道:“都怪我,若不是为救我,你也不会如此。”
远山长眉微微拧起,她眼里满满都是懊悔,待她帮自己擦干了血迹,楼允道:“是楼逸。”
“楼逸什么?”柳银雪不明白。
“是楼逸用匕首刺了他的马,迫使他的马发狂,继而才惊了你的马,才会有后面的事故。”楼允压着喉间的腥甜,冰冷的声音宛如地狱鬼刹。
柳银雪听完,浑身蓦然僵硬起来。
楼允凝眉:“你在害怕?”
柳银雪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发现自己根本笑不出来,她道:“太子是储君,是将来的皇上,我已身为□□,他却仍旧对我抱有企图,且还如此费尽心思,你说我该不该怕?”
柳银雪手脚冰凉。
“他对我居心不改,你说若是他坐上了皇位,他会不会放过我?”柳银雪的声音里有毫不掩饰的惶恐,“天下美人数之不尽,他会不会顾念到我已身为□□而放过我?”
楼允的眼底霎时间卷过风浪。
“你身体不适,先回府吧。”柳银雪压下惊骇,不欲多言。
两人回到府中,来福和来宝赶紧将楼允搀到了卧房,楼允躺下不久,孟妄言和苏流韵过来,来福和来宝都退了下去。
孟妄言道:“太子回府后命人将马杀了,他对太子妃体贴有加,前日里太子妃所画的那副《比翼双飞》就被太子殿下挂在书房里。”
楼允没应声。
今日惊马之事,孟妄言和苏流韵也是亲眼所见,苏流韵迟疑道:“宗主,太子他对世子妃分明有企图,如今我们摘星楼正需要得到太子的……”
第 34 章
孟妄言忽地朝苏流韵看过去, 苏流韵到嘴的话就硬生生地卡主了,孟妄言在提醒她,她失言了,但是苏流韵却还是想说。
楼允道:“下去吧。”
“可是宗主您的身体……”苏流韵不愿意走,楼允身上的毒非同寻常,根本不能轻易动真气, 今日他为救柳银雪强行动了真气, 如今定是命悬一线。
这种关键时刻,苏流韵不想离开。
楼允道:“倘若我死了,摘星楼就由孟妄言接手。”
孟妄言大惊失色, 苏流韵道:“宗主!”
楼允忍住喉间的腥甜:“下去。”
孟妄言和苏流韵不敢再说什么,齐齐退下, 路过堂屋的时候, 正巧与重新收拾妥帖的柳银雪迎面撞上,不由地齐齐顿住脚步, 青山院突然来了生人,柳银雪颇为意外。
孟妄言行礼道:“参见世子妃。”
苏流韵这才紧跟着见礼,她不情不愿地拱了拱手:“世子妃。”
这两人都身着劲装, 一看便知身怀武艺, 柳银雪淡淡地点了点头:“两位是?”
“属下孟妄言,旁边这位姑娘乃是苏流韵,我俩皆是世子爷的下属,属下还有要事处理,先行告退。”孟妄言道。
苏流韵漠漠道:“告退。”
不过一个照面, 他们便相继离开,待出了祁王府,苏流韵沉声道:“今日之事你也亲眼所见,太子对柳银雪什么心思,你我有目共睹,我们摘星楼本就在找契机拉进与太子的关系,有了柳银雪,这便不成问题,你为何不让我说?”
孟妄言问:“你想说什么?”
苏流韵冷笑道:“只要宗主愿意把柳银雪送给太子,我们摘星楼便能取得太子的信任,有了太子的支持,摘星楼还愁什么?”
孟妄言道:“这种话你往后再不要提。”
苏流韵不屑:“你怕什么?这是一劳永逸的事情,只牺牲一个柳银雪,我们便能获得无上利益,这种便宜买卖,何乐而不为?”
孟妄言道:“她是世子妃。”
“那又如何,她可有半点入了宗主的眼吗?难道你没有发现,他们都是分房睡的?她本就是皇上强塞给宗主的人,宗主想怎么处置还不是看他自个儿的心情?”
半点不入眼?
若真是如此,楼允又为何会亲自出手相救,明知自己运用了真气会加速毒发,他却想也没有想,便冲了上去。
孟妄言沉沉道:“你说这些有什么用?宗主现在命在旦夕,能不能熬过今晚都未可知。”
苏流韵的脸蓦然间垮下来:“不会的,宗主熬了那么久都没事,这次也绝不会有事的。宗主如果真的出了事,我就杀了柳银雪给他陪葬。”
说罢脸色越发阴沉:“毒郎中寻个药是把自己寻死了吗?竟然还没有回来,再不回来,宗主……”
苏流韵红了眼眶,满面焦急,却无能为力。
楼允一句“下去”,她连祁王府都不能多待,这个时候,她想陪在楼允的身边,却根本没有资格,也没有理由。
孟妄言不欲多说。
楼允躺在床上不到一个时辰身体便开始发热,他体温持续上升,来宝又给他灌了一碗药下去,然而这药却好似根本不顶作用,楼允喝下后整整两个时辰过去了,都不见退热。
这动静闹得不小,全府的人都知道了,各院的主子都跑到了青山院来。
楼启明神色肃穆,站在床边看着半死不活的楼允,问道:“太医呢?”
来福战战兢兢地回答:“还在路上。”
在楼允烧了几个时辰后,太医姗姗来迟,给楼允把了脉,开了退烧的药方,摇摇头道:“下官医术不精,只能暂且让世子退烧,他体内的毒,下官实在没有办法。”
不止他没有办法,整个太医院的太医都没撤。
“而且……”太医欲言又止,到底还是说了出来,“世子爷今日强行运用真气,加速了体内毒发,如今毒性已经侵入心脉,只怕……”
楼启明身影晃了晃,险些站不稳,被楼轩一把扶住,他安慰老王爷:“四弟福大命大,定不会有事的,父王且安心。”
楼启明双手发颤,脸色青白,问道:“他还能撑多久?”
太医遗憾地摇头道:“只怕撑不到明日了。”
原本还可以拖些时日,却因为她,提前毒火攻心,是她害了楼允,她是个罪人,柳银雪沉沉地闭了闭眼睛。
秦绘沅站在旁边表情阴冷,这里最希望楼允一命呜呼的人就是她秦绘沅,只要楼允一死,祁王府世子的位置就是楼晏的。
秦绘沅在心底默默地求爷爷告奶奶,希望菩萨将楼允这条烂命收走。
叶惋惜胆子小,随时都要死的楼允让她害怕,小声催促楼轩赶紧走,楼轩没理会他,大家都在这里,他怎么能走?
楼轩不走,叶惋惜也不敢走。
方慧敏心思复杂,希望楼允别真的死了才好,否则就没人压得住秦绘沅了。
众人心思各异,正胡乱想着,外面传来高亢的声音:“太后娘娘驾到!”
屋内俱是一静。
紧接着,身着华服的太后娘娘便急匆匆地踏了进来。
众人敛衽跪下,朝太后娘娘行礼。
楼允被烧得迷迷糊糊的,他在别人的叽叽喳喳中睁开眼睛,来福赶忙上前将他扶起来,楼允不悦地问:“在吵什么?”
来福眼眶通红,小声回答:“几个院里的主子都过来了,人就在堂屋里。”
楼允让来福给他穿好衣服,扶着他坐到西次间临窗的大炕上,喝茶润口,来宝将熬好的药端给楼允,小心伺候着:“不烫,世子爷快喝吧。”
楼允端起药碗,一口气将碗里漆黑的药全喝了下去。
下一刻,就听到太后驾到的声音,继而太后娘娘便焦急的闯了进来,见楼允坐在临窗的大炕上,老人家的眼泪瞬间便流了出来。
“允儿,哀家的允儿,怎么不去床上躺着呀?”太后娘娘心疼地去握楼允的手。
那手太凉太凉了,他本在发热,手却凉如冰块,吓了太后一跳。
楼允起身给太后行礼,太后忙阻止了他:“你都这样了,那些虚礼还管它做什么?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好一点?”
柳银雪看着楼允喝空的药碗,觉得自己的嘴巴都跟着苦了起来。
楼允有气无力,勉强地笑了笑:“还好,皇祖母您来得正好,我有事想求皇祖母。”
柳银雪望着楼允青黑的脸色,心中发紧,一时没有做声。
自己已是大限之人,这点楼允比谁都清楚。
他有事相求的话一出,屋里顿时安静得针落可闻,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楼启明心中悲凉,眼眶忍不住红了起来。
太后道:“有什么事想求祖母,等你好了,再慢慢跟祖母说,不管是一件还是两件,祖母都答应你,都让你满意,好不好啊?”
楼允:“再不说,就没有机会了,这是我最后的请求,求皇祖母答应我。”
太后声音哽咽:“你说,你说。”
柳银雪有种窒闷的难受,鼻尖忍不住泛酸,眼睛湿润起来。
楼允看了看她,慢声慢气道:“第一件事,我死后,请皇祖母准许柳银雪搬到西山别院,为我守孝三年,三年后,她不再是我楼允的妻子,可随其心,嫁于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