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屋子人面面相觑,却没人敢质问什么。
楼允默不作声地跟上去。
从钟翠院到外院书房还有很长一段距离,老王爷走不了那么长的路,有护卫抬了肩舆来,将老王爷一路抬进了外院书房。
书房里有股很浓的书香气息,柳银雪和楼允相继走了进去。
柳银雪将老王爷从肩舆上扶下来,护卫们纷纷退出去,老王爷走到书房里挂着的那副名画面前,将名画取下来,按下其中一块活砖,一边对楼允和柳银雪说道:“这书房里的暗室就藏在这副名画的后面,你要记清楚了。”
楼允:“你跟我说这个干什么?”
楼启明捂嘴咳嗽了几声,又咳出一点鲜血出来,柳银雪赶忙将他手上的血擦去。
楼启明道:“你和秦氏不睦,我早就知道,只是我年纪大了,很多事情都懒得管,如今我就要死了,在我死之前,我要把祁王府的担子移到你的肩上去。这密室里有我们祁王府所有的财产,我现在将这些财产全部都交给你,往后就要你来打理。”
楼允冷嗤:“你以为我稀罕管你府里的这些破事?”
柳银雪摇头,望着楼允:“世子爷,您不能跟父王这么说话。”
楼允没理会她。
“银雪,你不用管他,他向来就是这副样子,只是,楼允,你稀罕也得管,不稀罕也得管,”楼启明打开暗室的门,“你跟我进来。”
柳银雪很识相,并没有跟进去,就在门口等他们。
楼允进去后才发现,这暗室俨然就是一个小藏宝库,里面摆着各种奇珍异宝,名画、珍珠、翡翠、孤本数之不尽,应有尽有,就连装着房契地契的盒子都有七八个。
楼启明道:“你长姐楼澜已经嫁人,便不提,你二哥楼轩,性情耿直,直来直往,容易得罪人;你三哥楼阮性格软绵,挑不起重担;你五弟楼晏,年纪还小,又被保护得太好,完全不谙世事。我五个子女,到头来也只有你能挑起我祁王府。”
楼允觉得可笑。
他们父子好像生来就不对付,当年他亲娘生他的时候难产而死,他自出生后楼启明就将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认为是他害死了他的王妃,对他动则打,不动则骂,只偶尔喝醉了酒看见他的时候才会将他搂进怀里抱一抱,那也是他们父子间少有的温情时刻。
酒醒了,他还是那个害死他王妃的祸害。
如今,他的另外三个儿子都挑不起担子,他就想起了他这个他一直看不顺眼的儿子。
楼允讥讽地笑出声:“我有什么本事?杀人的本事吗?”
楼允昏睡的那大半年,楼启明在逐渐流逝的时光中快速老去,加之身体不适,皇上体恤他,让他就留在府中好生休养,不必再为朝中的事情烦忧。
自从不管朝堂政事后,他耳边清静了不少,思绪一日日地沉淀下来,想了很多,如今面对楼允的冷嘲热讽,已不再像往日那般横眉冷肃。
更何况,他一个快死的人,也没有精力横眉冷肃了。
楼启明关了暗室的门,慢吞吞地把名画挂回去,又从书桌的抽屉里取出一个匣子,将匣子里的一块令牌拿出来,递给楼允:“我死后,祁王令便由你继承,这块令牌的作用,你是知道的,我就不多说了,希望你能将之用在正途上。”
楼允不接。
第 42 章
柳银雪暗暗着急, 不是因为她急于让楼允接手什么祁王府,而是眼看老王爷就快不行了,她生怕这个时候楼允再干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不孝之事来给老王爷的身体雪上加霜。
“你不想要?”楼启明很失望。
“我说过,我对你的家业不感兴趣。”
楼启明大约是站得有些久了,双腿已经有些打颤,他扶着太师椅在书桌旁缓缓坐下, 声音里有股难以言喻的苍凉。
“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愿意, 这些年我对你管教严厉,动则打,不动则骂, 你对我怀有恨意,所以不稀罕我祁王府的这份家业。”
楼启明将祁王令放在桌面上, 让柳银雪将宣纸展开, 给他磨墨。
楼允站在书桌前一动不动。
楼启明继续道:“但你要知道,这份家业, 也有你娘的一份,难道你要连你娘的那一份也拱手让人?”
自楼允的生母死后,她留下的嫁妆便全部都留在楼启明手中, 有楼启明亲自打理, 在楼澜出嫁的时候,楼启明将其中一半给了楼澜,自己又添了不少,作为楼澜的嫁妆,让她带去了顾家, 另一半是准备留给楼允的。
这事楼允知道。
“你长姐自从嫁入顾家后,在子嗣上十分艰难,若祁王府不是由你继承,她娘家就没有个足以给她撑腰的人,今后她在婆家只会更难过,你不为你自己想,也该为你长姐着想。”
长姐楼澜……
所有亲人中,楼允最在意的就是楼澜,楼澜嫁到顾家多年,都未给顾家生出嫡子,公婆难免有微词,他知道楼澜在夫家很艰难,但是他无能为力。
“你不想接祁王令,难道你希望我将祁王令传给楼晏?”
楼启明拿起笔,开始在宣纸上写字,柳银雪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看,十分自觉地站远了些,听楼启明继续道:“你也不用在我面前做张拿乔,这爵位你本就是势在必得,你以为我老眼昏花看不明白?”
楼允冷嘲:“您有什么看不明白的,您什么都看得明白,所以,我当年为何会走失,您也是明白的?”
在摘星楼整整三年炼狱般的生活,让他彻底脱胎换骨,谁能明白?
楼启明执笔的手一顿,却并未露出多么意外的表情。
柳银雪吃惊。
所以,当年,楼允走失,并非意外?
且这么多年,老王爷也是深知其中缘由的?只是他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楼允脸上的嘲讽愈发深刻,他讥讽地笑了声:“我以为你不知道,原来你真的什么都知道,你既然知道,你为什么要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
楼启明低头重重地咳嗽起来,那声音厚重且沉闷,整个书房都是他的咳喘声。
也不知道过去多久,他的咳嗽声才稍歇,他道:“你生来便缺了生母的疼爱,那时楼晏还太小太小,我不能让楼晏也承受一样的痛苦。”
“你既然那么宠爱他,为何不把这高高在上的爵位也给他?”
“不管你信不信,我虽宠他,却从未想过要让他继承爵位,否则,他也不至于变成现在这般不谙世事,甚至对祁王的爵位半点不上心。”楼启明沉沉地说。
柳银雪想到楼晏的天真,觉得楼启明所言,的确是可信的。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个时候骗人,也没有什么意义。
楼启明已经落笔,招手让柳银雪上前将他所写折起来,柳银雪的视线丁点不敢乱瞄,楼启明对柳银雪道:“银雪,这封手书是我留给你的,在我死后,如果你遇到困难,你就把它拿出来,它能帮你解围。”
柳银雪眼眶湿润,闷闷地点头“嗯”了一声。
楼启明望着楼允道:“楼允,在我死之前,我还希望你能答应我两件事情。”
楼允还沉浸在楼启明从未想过让楼晏继承爵位的震惊中,闻言回过神来,问道:“什么?”
楼启明:“第一件事,你要挑起祁王的担子,保祁王府完好无损,不破不分,在秦氏死前,你绝不能分家。”
柳银雪暗想,楼启明的第一个要求就像一只活苍蝇,他明知楼允半点不待见秦绘沅,还要楼允绝不分家,不就等同于让楼允硬生生吞下这只活苍蝇?
楼允抿唇:“好。”
他不分家,但是秦绘沅却不会不分,这件事他完全可以应下来。
楼启明道:“第二件事,善待秦氏和你五弟。”
楼允觉得自己听到了一个笑话,凭他和秦绘沅之间的深仇大恨,他凭什么要善待秦氏,楼启明又凭什么要求他善待秦氏?
这当真是个笑话。
柳银雪也觉得楼启明在给楼允出难题。
楼允冷笑:“我为何要善待她?就因为你要我善待她?她配吗?”
“这是我死前对你唯一的要求,你要我死不瞑目吗?”楼启明咳喘道,“想想你娘,你难道想让你娘在九泉之下也难以安息吗?”
楼允忽然红了眼眶。
他娘……
是啊,他娘,当年他娘生他的时候难产,去子留母、留子去母只能择其一,楼启明深爱他娘,当然选择去子留母,是她娘拼了命地跪在地上求他、求太后娘娘,楼启明才忍痛答应。
他是医女划破了她娘的肚子,从他娘的身体里硬生生取出来的,他娘为了留下他,忍受的非人折磨是常人难以想象也难以承受的。
但若论她娘此生最爱谁,还是楼启明。
是他父王。
他若是不能答应楼启明的遗愿,他娘泉下有知,也不会安心吧?
死了二十一年的人,却在死后的第二十一年,让他不得不答应一个可笑的遗愿,楼允沉了沉地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眼里已有坚韧的不可动摇的决心。
柳银雪听到他说:“好。”
她觉得心里沉甸甸的,好像有沉重的石头压在自己的心脏上,就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楼启明撑着书桌站起来,朝楼允招手:“你过来,过来扶我。”
楼允沉默了稍许,到底还是上前去扶他。
夜风越发大了起来,吹在身上很凉很凉,楼允扶着楼启明慢慢朝内院走,来的时候没有力气,回去的时候竟然是一副精神颇好的样子。
父子俩一路无话地走到了扶云院,这里曾经是他娘住的院子,院子里的一应摆设还是二十一年前的样子,楼启明走进卧房,在床上躺下来。
他朝楼允和柳银雪挥了挥手:“你们走吧,我累了。”
楼允并未走远,他在扶云院屋檐下的台阶上坐下来,目光放远,望着很远很远的地方,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柳银雪心情沉痛,不知该说点什么好,只好陪楼允在旁边坐着。
两人皆是沉默。
他们好像都在等,在等楼启明睡醒了唤他们进去伺候,或者等其他的什么。
子时一刻,祁王府挂起了白,哀声震天。
太后、皇上、皇后以及楼澜等人,并未赶上送楼启明最后一程,太后娘娘白发人送黑发人,当场就昏倒了过去,皇上和皇后又紧急将太后娘娘带回宫中。
楼启明乃是亲王,他的丧仪皇上命礼部和钦天监操持,灵堂就设在扶云院,然而,此时扶云院却吵成了一锅粥。
楼允站在灵堂前,与秦绘沅两两对峙。
秦绘沅身后站了一群人,有她这些年养的心腹,还有她娘家的哥哥秦狄,天色还未亮起,扶云院却烛火通明,一大伙人站在楼允的面前,衬得秦绘沅气势十足。
“把祁王令交出来!”秦绘沅对楼允道。
楼允脸色黑如锅底,他心情极差,此时对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兴致,如果不是要给楼启明守灵,他早回青山院睡觉了。
他拉把椅子坐下,翘起二郎腿,沉眉道:“就在我身上,来拿。”
七个字,言简意赅,姿态沉稳,面无表情。
却硬是没人敢上前搜他的身。
柳银雪看得头疼,楼启明刚去,尸骨还未入土,祁王府却已经闹了起来,看秦绘沅和楼允那架势,好像不闹个天翻地覆就绝不会罢休。
跪在灵堂前的楼轩和楼阮等人干巴巴地看着,根本不敢吭声。
楼晏见事态不对,拉了拉秦绘沅的衣袖:“母妃,你要祁王令做什么?”
他眼睛还红红的,明显是刚刚哭过,楼启明的去世给他打击不小,这位祁王府的五公子生怕这个时候秦绘沅和楼允打起来。
秦绘沅转头瞪了楼晏一眼:“你懂什么?楼允既然要继承爵位,那么祁王令就该由你继承,这样才公平,我要把祁王令拿回来。”
“母妃这话什么意思?”楼澜从跪着的姿态站起身来,“祁王令既然是父王给四弟的,自然应当有四弟继承,你为何要让四弟交出来?”
秦狄道:“楼允和楼晏都是嫡子,一人继承一样,才公平,不能什么好事都被楼允给占了,如果楼允要祁王令,那么就让出爵位,也不是不可。更何况,谁知道祁王令是老王爷自愿给的还是楼允从老王爷手里抢的。”
楼澜道:“舅舅,这是我们祁王府的事情,请您慎言。”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如今你已是顾家妇,祁王府的事情也轮不到你插手,楼澜,你最好闭嘴,这里没你的事。”秦绘沅道。
柳银雪站在旁边淡淡地看着。
楼允道:“我说了,祁王令在我身上,来取。”
秦绘沅身后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很怕楼允,秦绘沅随便点了个护卫:“你去。”
第 43 章
那护卫生得人高马大, 他身后的人推了推他,他脚步不受控地前迈了几步,走到了灵堂前的台阶旁,他一抬头,去瞅楼允,楼允却并未看他。
那护卫见楼允的注意力根本不在自己的身上, 胆子大了几分, 战战兢兢地上前伸手去搜楼允的身,然而,就在他伸手的瞬间, 众人还未看清怎么回事,他已经从灵堂里飞了出去。
那护卫厚重的身板砸在对面的房梁上, 从房梁上滚下来, 落地时发出“碰”的一声闷响,也不知他到底伤到了哪里, 迟迟没有爬起来。
众人皆惊,忍不住后退了几步。
传言都说楼允武功高深莫测,众人见那护卫的惨状, 都不敢再造次。
秦绘沅道:“老王爷生前没有改立世子, 你要袭爵我无话可说,但是祁王令老王爷根本不可能给你,几个子女中,老王爷最不待见的就是你楼允,你有什么资格继承祁王令?”
“楼允, 只要你把祁王令交出来,我就和楼晏搬出祁王府,从此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你走你的阳关道,我们过我们的独木桥,如何?”
楼晏急道:“我们为什么要搬离祁王府?我不搬,我是祁王府的人,我为什么要搬?”
秦绘沅恨铁不成钢:“你给我闭嘴,你不搬走,难道是想被他往死里整吗?”
楼晏辩解道:“不会的,我四哥为什么要整我?他是我四哥,又不是我仇人,母妃,要搬你自己搬,反正我是不会离开祁王府的。”
秦绘沅揪他的耳朵:“你懂什么?你闭嘴吧。”
楼晏红着眼睛,被秦绘沅揪得嗷嗷叫。
柳银雪听了一耳朵争抢祁王令的是是非非,也没弄明白祁王令到底有什么作用,她道:“是不是只要证明祁王令乃是父王自愿传给楼允的,你就能消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