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肃拉住了她,双手插入她的腋窝,将她整个人提起来。
小娇的小短腿荡在空中,她气得“坏爹坏爹”得乱叫,她太吵了,曲肃只能将她抱在怀里,有些生硬地哄她:“别吵,你娘在忙。”
娘很重要,娘的事自然也是大事。
小娇不再挣扎,但她手里紧紧握着几块石头,她仍然觉得这石头是什么宝贝,她很想将这事分享出去。
但眼前只有她不怎么喜欢的曲肃。
小娇沉默了片刻,终于还是开口了:“你看我的石头。”
她小声显摆着,生怕吵到娘,曲肃配合着,认真看她的宝贝石头。
“嗯嗯,真不错。”曲肃这样子回应她。
这是小娇头一次从曲肃嘴里听到好话,她有些高兴,便愿意再和他亲近一些。
小小的脑袋贴在了曲肃的肩膀上,红艳艳的小嘴巴里还在絮絮叨叨说着自己的石头,甚至还允许他摸一摸。曲肃看了常无忧一眼,终于伸出双手托住了他们两个的女儿。
“对,这个黄石头最好看。”曲肃认真和小娇探讨着石头。
常无忧并不知道外面的情况。
她脑中丝丝缕缕的信息像波澜的银河一般缓缓流淌,其中无数凌乱的信息如同繁星一般无序。
她在这样的一条大河中奋力遨游,终于抓到了一个星星的尾巴,在另一端,便是更多的星星,组成了她一直在探索的未知的线条。
眼前是从没见过的天地。
她看见了天地运转的一点机巧。
常无忧终于放下了笔,仰头绽出了一点释然的笑意。
曲肃一直观察着她的动静,看她停下了思考,便从外面走进来。
常无忧看着他,平静地告诉他:“度洵不可能升仙。”
曲肃点了点头:“我知道,我们要这样告诉他……”
但常无忧摇了摇头:“不,不是这样告诉他。”
她珍重地再次告诉曲肃:“度洵,他不可能升仙。”
曲肃看着她,隐约明白了她的意思。他有些不敢相信,迟疑着问:“你是说,度洵他真的不可能升仙。”
常无忧从椅子上站起来,点了点头:“对。”
曲肃怀里抱着小娇,小娇手里还握着她珍贵的石头,兴奋地看着娘。但她知道娘在和爹说重要的话,她听得不太明白,现在只等着爹娘不说话了,便给娘看自己的宝贝石头。
常无忧没再说下去,而是从曲肃怀里接过小娇。
小娇知道到了自己的时间了,于是立刻将石头给娘展示。
她之前是个贫穷的大蛟,没有过什么好东西,深潭里只有一些她都害怕的丑鱼。虽然活了很长的年岁,但她着实没什么见识。这些石头美进了她的心里头,刚刚她和曲肃一起,给这些石头起了名字。
现在她絮絮叨叨和常无忧解释,解释这几块石头的特殊之处。
解释完了之后,小娇郑重把最好看的两块石头放到了娘的手里:“给娘做首饰。”小姑娘这样说。
她没有过娘,没有人握她的爪爪,没有人抱着她睡觉,她既然有了娘,娘就要用最好看的东西。
她手里还有两块石头。
她想了又想,终于拿出那块被曲肃夸过的黄石头,递给了曲肃。
这个爹是个坏人族,挖了她的额角,还揍了她一顿。
但这个坏爹给她买过糖,给她换新衣服,给她喂饭,还晚上愿意拉着她的手。小娇觉得,这个爹也不是那么的不能接受。
但她还是有些不舍得,于是递给了曲肃便立刻转了头,趴在常无忧的肩头不想说话了。
曲肃握着那块黄石头,心里有些甜蜜的涩意。
小娇很明显不舍得,但曲肃没有将石头还给她,而是放进了自己的戒指中收好。
“带她去见见前辈吧。”曲肃轻声说:“前辈还没见过我们的孩子呢。”
常无忧微笑着点了头:“好。”
之后他们便继续了刚刚的内容:“你说,度洵不可能升仙,是什么意思?”
常无忧想了想问他:“世间常说天地人神,但天地和神都很明显强于人,超脱于人。”
“那么人的意义是什么?”
“人凭什么于天地神并列?”
这是曲肃没想过的问题,常无忧给了他答案:“每个人都微小,但世间那么多人,聚集在一起便是堪比天地神的力量。”
她点了点头:“所以,度洵不可能升仙。”
“因为凡人不认。”
这个说法过于惊世骇俗,曲肃想知道她是怎么样得出这样的结论,但他开了口,却是问她:“你怎么会想到这一处来?”
若是其他人,就算信息摆在面前,估计也想到不到这一层。没有谁会觉得凡人有这样的能力。
“我从没看轻过任何一个凡人的存在。”
常无忧看向天边,云丝随风,她伸出手微微感受了风动:“我们生来,便有意义。”
第一百四十六章
这些事情, 他们想去找前辈一起聊一聊。
这次是带着小娇一起去的。
前辈见了小娇后颇为惊讶,但随后便识别出小娇的身份,面色有些复杂:“没想到天地间竟然还有灵兽……”
他知道小娇现在是常无忧和曲肃的孩子之后, 心情更加复杂,但既已如此, 他便也认了自己是这只灵兽的叔叔。
云瘴前辈还拿了见面礼来, 是一串漂亮的项链,上面缀满了闪亮的彩色宝石。
果然, 小娇很是喜欢。
趁着小娇玩项链的时候, 前辈小声告诉常无忧:“灵兽……孩子就喜欢这种亮晶晶的东西。”
之后三人便坐在一起开始说起了正事。
“如何升仙,”前辈有自己的思考:“境界是一定要到的。”
“我小时候见过一次门派里的长老升仙,天上降下九九八十一道天雷,一击比一击更加猛烈,每一击都有摧天毁地的力量。但最后一击天雷降临的时候, 我总觉得隐约看到了一条光束从天而降。”
“那位长老抗过了八十一道天雷,便踏进了那道光束中,消失在半空中了。”
“我觉得还需要心境圆满, ”前辈说:“也许这两点达到了之后,便得到了升仙的契机。”
但这个契机从何而来, 他并不知晓。
常无忧安静听完之后,便慢慢说出了自己的发现。
“我觉得, 升仙需要三个条件,一是前辈所说的境界, 二是前辈说的心境。”
“第三,便是凡人的心之所愿。”
“这是什么意思?”前辈听着, 并不理解。
常无忧换了个说话:“天地人神, 也许成神的秘诀就在前三者中。境界高深, 便是达到了与天平齐,道心圆满便是同地一般自得融洽。此外,便还有个人。”
“自身的境界和道心足够了,唯一需要的便是外界了。”
“升仙并不是只和自身相关的事情,升仙是集齐天地之灵气为一人打开上界的通路。”
“既然是与整个天地有关的事情,那么自然与所有人都有关。”
“决定这一条的,便是凡人的愿力。”
愿力一词,他们无人听说过。但他们能理解这个词的意思,愿力啊,那就是心之所愿。
前辈沉默了,从没想过这种事情的存在。
常无忧手指沾了一点茶水,慢慢在桌上勾画:“凡人是天地中生出的最脆弱、却最有灵智的。他们每一个单独看来,都脆弱到不堪一击。但他们却是最蒙受天地恩宠的。”
“我翻找了很多的资料,找到了一些信息。凡人古时候传下来的记录中,都会记录一些影响当地的大事,其中若是牵涉到修行之人的,自然也会有记载。”
她背诵了其中一段:“康洛十四年,秋,大水。山走石平、水高十丈。”
“河溢铎城,决横堤、河水暴至,数十万众号叫求救。”
康洛十四年,是太过久远的年间,记录中的铎城早就消散在岁月的尘埃。他们都不曾经历过那个时候,自然也不曾知道那个时候曾有这么一场暴雨。
前辈和曲肃认真听着,常无忧沉了口气,继续说了下去:“然,有仙人至。”
“为万生民移江堤,暴雨十日,仙人立于堤坝,不动不移。”
“十日雨停水缓,仙人悄然而离。”
在铎城曾存在过的位置附近,有几个零星的小县,县里有残余的族谱,她拼拼凑凑,便看到了铎城曾有的这一段故事。
“那里有几座废弃的石庙,那里的人说那是治水仙人。”
“那仙人,应该名为襄长。”常无忧看向了云瘴前辈。
前辈沉默着,微微抬起头来:“……我知道他。”
襄长是很有名的修仙之人,不属于任何一个门派,独行天下,却什么都懂得一些。
最重要的是,他修行得顺风顺水,是极有天赋,也极有机缘之人。现在修仙界的传闻里,襄长一直都是修行时间最短而顺利升仙的。
“让我开始认识到凡人对于升仙的重要性的,便是襄长。”常无忧解释:“后来我又看到了很多凡人的记载。凡人记录了对他们做过好事的所有人。”
即使凡人中途经历过很多劫难,但他们仍然认真记录下来所有的拯救过他们的恩人。他们做不了什么,便代代相传了这份感激。
“那些被凡人记录被深深感激的,只要境界到了化神,不遇意外的话,几乎全部升仙了。”
她这话一出,前辈已经明白了全部。
他站起身,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我从未想过……”
曲肃也明白了,他怀中还抱着孩子,眼中却有些失神:“是凡人觉得他们是神仙,天地才愿意让他们成为神仙……”
常无忧点了点头,这就是愿力,这就是凡人的力量。每个凡人都脆弱,但他们的心愿合在一起,便是通天动地。
修行,修的是自己,也是对天下的意义。
她看了很久,记录了很多事情。那些对凡人有过大恩德、被感念着的,只要境界足够、道心圆满,天地便给了升仙的机会,打开了通路。
而那些不曾对凡人做过大恩德的,便慢慢消磨在时光中,她在记录中再找不到他们的存在。
还有些曾对凡人造过大孽的,凡人并不敢在记录中光明正大提及,而是春秋笔法、影影绰绰记下了当时的仇恨,这些修行之人,就算境界到了,最后也大多死于非命,也有些死于心境崩溃。
那些死于非命的,又何尝不是在凡人的怨恨中、天地降临的惩罚。
“所以,”她轻声说:“度洵不可能升仙。”
因为凡人并不觉得度洵那样的人,应该是神仙。
度洵率领下的修仙界,已然成了藏污纳垢的污秽之地。他们享着荣华,吸着凡人的血,看不到被他们所欺辱的凡人们无声的、仇恨的目光。
修仙界不会有神仙了。
就算度洵境界足够,心境臻实,但凡人不认他,天地间那个通路便永远不会为了他而降临。
前辈一直沉默着,常无忧转身问他:“前辈,我说的这些事情,您信吗?”
前辈微微转了身,不看她,但轻声给了回应:“我信。”
前辈信,曲肃也信。
他们都意识到无忧以凡人之躯,找到了天地奥秘。
前辈和曲肃心中都受到了震撼,两人久久不语。常无忧站起来,语调轻快又感慨:“我庆幸我是个凡人。”
如果她不是个凡人,便站在了高于凡人的位置上,便看不清脚下芸芸众生。看不清他们的面貌,看不到他们的悲欢,看不到他们的苦难,看不到他们的一生,也看不到他们的力量。
常无忧曾经因为自己作为凡人的无力,而怨恨过上天,而责难过自己,但现在她却想开了很多事情。
她重复了一遍:“幸亏我是个凡人。”
曲肃和前辈看着她,她那么脆弱,看起来没什么力量,个头不高,但在他们眼中却几乎闪着光。
常无忧说完了之后,前辈一直很沉默,既然前辈没了谈兴,他们便到了离开的时候了。
前辈一直没有多话,默默将他们送了出来,临出门时又给了小娇几颗闪亮的珠子。
小娇知道今天自己听到了一些了不得的东西,但她没能全部理解,本打算再好好想想,她又被新得到的珠子吸引了注意力,趴在曲肃怀里不停地摸闪闪发亮的大珠子。
曲肃和常无忧牵着手向前走去。
曲肃心头乱糟糟的,他忽然想到了一些问题:“你其实全都想明白了,为什么还说来问前辈?”
他傻乎乎的,常无忧看着他笑:“傻瓜。”
她闲聊一般告诉他:“前辈是不是已经化神很久很久了?”
曲肃后知后觉:“但前辈隐居此处,不曾与凡人见过面……”按照刚才常无忧的说法,这样的修行之人,即使境界和道心都到了,但仍然没有机会。
他忽然自己想明白了:“你是来告诉前辈应该怎么做。”
常无忧牵着他的手,继续往前走:“修行其实就像是考试,学习了多年,只等最后一场大考。”
“我只是把答案告诉了前辈而已。”
若是前辈愿意的话,便能做到很多事情,之后静待契机便可。
她把这些事情告诉了前辈,便算是感激。他们一直以来从前辈这里得到了很多的东西,却没能报答。就像今日,他们只带了些后山的瓜果和瓷器,却受到了前辈给小娇的珍贵宝石。
他们两个就像是时常向家里要钱的贫穷小夫妻,今日也终于得了些珍贵的东西回馈给前辈了。
他们两个沉默着又向前走了一段路,小娇仔细比较了那个叔叔送的石头,根据自己的审美排出了名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