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柱子是小娇在后山的朋友,正是淘气的时候。
常无忧被他们父女两个说得笑起来,她忽然间意识到自己对孩子是有些过分担心了,便有些不好意思了。
一家三口气氛正好,曲肃让小娇带着常无忧去洗手,他自己蹲在地上,开始收拾剩下的东西。
小娇拉着常无忧,将手洗净,曲肃那双握剑的手却沾满了新鲜的泥土。
常无忧看着他,想说笑他两句,她还没开口,忽然间,院中便有了声音。
“师兄!”
是何染霜的声音,她只喊了曲肃一声,什么都没没说,但声音急促,常无忧和曲肃便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
“护好你娘。”曲肃只说了这一句,便消失在院中。
曲肃这一走,便走了很长时间。
度洵现在已经不能沟通,曲肃与何染霜只能硬生生与他对打,等到度洵打累了,或者觉得没意思了,才会自己回去。
若是往日里,度洵不会走远,只在那座山附近便会被何染霜和曲肃拦住。
但今日,不知他脑子是不是更加糊涂,竟然发起疯来,何染霜一时间没拦住他,让他行了很远的距离。
曲肃赶到的时候,何染霜已经有些撑不住了。
她全身都是血,虽然伤口愈合,但衣衫上的血迹仍然往下滴坠。地面上震塌了无数房屋,城中一道巨大的裂痕,周围躺着看不出死活的凡人。
曲肃和何染霜坚持了许久,两人配合默契,一个负责抵抗度洵,另一个便负责支起护阵,免得化神战斗时的灵气外泄,对凡人造成更大的伤亡。
魔教的弟子陆续赶来,组织百姓有序避难,也帮着救助城中受伤的人。
度洵今日疯得有些厉害,这一架,便打了很久。
等到最后,他们三个满身都是血,何染霜本就是红衣,现在颜色变得更加鲜艳,滴落的血点就像是太过浓重的红色沁出的色彩。
曲肃的白衣也早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他们身上没有一处不曾受过伤的。
战况激烈,即使何染霜一直支起了护阵,仍然有外泄的灵气,击打在地面上。
魔教弟子为了守护百姓,挡在最前面,也有人受了伤。
度洵的脸上也满是红色,当太阳垂坠,余晖缓缓离开天边云朵的时候,度洵终于停了手。
他愣愣怔怔看着夕阳的余烬,任由曲肃的剑刺穿了他的身体。
太阳彻底落下的时候,度洵一言不发,转身离开了。他神智不清,但有时候也会清醒,谁都不知道他清醒的时候在想些什么。
曲肃和何染霜满身疲惫,从天上降落,他便看到了常无忧。
地面一片哀嚎,满地的废墟,魔教弟子奔跑着救治伤重的凡人,常无忧站在混乱中,静静地看着他。
“阿肃,”她平静地说:“成仙吧。”
小娇抱着娘的腿,有些害怕。
曲肃沉默着看着她,他们两个身边是百姓疾苦。
曲肃转了身,向前走去。
人间有什么好?他没有方向地前行着,周围地上是散落的血迹和坍塌的房屋,他却贪恋着这个没什么好的人间。
他走着,便看到了已经坍塌的半边房中,一个老人还在房中,他走进去,要将老人抱出来。
但老人并不愿意,她挣扎着:“这是我的房子,我不走。”
她奋力将手指指向前:“我和仙人说了,仙人会护我!”
曲肃向前抬头,便看到斑驳的墙上贴着一张笔触模糊的纸。上面画了个姑娘,看不清面容,但似乎在温柔地笑。
老人絮絮叨叨:“我家老头是匠人,儿子也是,被抓去给上一个皇帝修皇宫了。”
“后来老头和儿子都没了。”
“但魔教教主将皇帝杀了!”老人声音极大:“都说皇帝是真龙,那杀了真龙的教主就是仙人啊!”
“我们都信教主,我们这边的人都信。”她很笃定:“所以我在房里不会有事。”
“就算有事,也是我命数……”
曲肃看着那张纸,神情恍惚。
无忧是神仙?
尽管承受了苦难,但她所做的一切,终究还是被人看到,被人记住了。
他有些感慨,又觉得遗憾,但慢慢的,他没有表情的脸上缓缓露出了一些痴狂的笑意。
无忧,凭什么不能是神仙?
他着迷地想着,不再和老人多话,轻轻一点灵气让老人睡着,然后他抱着老人出门,交给了负责这片区域救护的魔教弟子。
曲肃身形在魔教弟子身前消失,他化作无形,在世间穿梭。
他看到了百姓的家中,听到了他们的窃窃闲聊,在他们口中,有一个身为魔教教主的神仙。
常无忧带人忙碌着,她年纪变大了,所以除了魔教的人,没人认得她。
她忙了许久,等到一切妥当,伤员得到了很好的救治,房屋被毁的百姓也有了居住的地方,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小娇在一旁端来了热水,蹲在娘身边,耐心地吹凉,等着待会喂给娘喝。
忽然,面前一阵轻风,曲肃出现在她们身前。
常无忧仰头看他,却看到曲肃脸上有了许久未见的发自真心的笑意。
“无忧,成仙吧。”
常无忧没明白他在说什么,以为他终于想开了,她深深舒了一口气:“你终于想开了。”
小娇扶着她站起来,她们却看到曲肃摇了摇头:“不是我,是你。”
第一百五十五章
凡人如何成仙?
无人知晓。
听着像是天方夜谭, 但曲肃爆发出从未有过的热情,竭尽全力计划着所有可能的办法。
常无忧不支持他的想法。
“不要。”她断然拒绝:“修行的是你,我只是个凡人罢了。”
曲肃不如常无忧聪明, 一直以来,他都是她的忠实拥趸, 她说了方向, 他便前行。
他就是她手里的一把刀,指哪打哪。
但现在曲肃终于有了自己的想法, 这次, 他不听她的了。
“可以的,”他思路清晰:“我们都知道,升仙需要天地人。”
“这三个条件是修行的境界、道心和民心所愿。”
曲肃看向常无忧:“你知道的,民心所愿最不用担心,要是让天下人一起来决定, 你便是最有资格升仙的。”
这点常无忧没必要反驳,魔教确实做了很多好事,拯救了很多人。魔教弟子太多, 姓名无法被所有人知晓。这些功德便被百姓们扣在了她的头上,她有些惭愧, 但也很骄傲。
“至于道心,”曲肃语速很慢:“虽然你不能修行, 但你是有道心的。”
“什么是道心?”曲肃看向她:“我觉得是对天下的心,还有对修行的心。”
“你对天下的心不容置疑, 这么多年来,你从不曾犹豫半步。”魔教从刚开始他们三人, 到了现在能将天下从修仙界手中救出。
这么久的时间, 这么长的路, 在巨浪翻涌的大河上,她所创立的名为魔教的小船,载上了越来越多的人,终于成了一方庇护。
刚开始,曲肃只是凭着为家人报仇的心开始修行,其实他从未想到过会有这样的未来。他只是简单的,跟着她走罢了。
“而你虽然不能修行,却对修行懂得极多。”
太常剑派的典籍阁已经烂熟于心,她一人带着曲肃,后来又带上了何染霜和侯朴。
她咬着牙,当了什么都不懂的他们的教主。在刚开始的那些年里,他们遇到的问题,全是她来解决。
若是她没有道心,他们魔教还能谁有?
“你差的,只是天罢了。”
没有修行的境界,便无法打开天地通道。
但这一点,便是极为重要的东西。
常无忧看着他:“阿肃,升仙的应该是你。”
她明白,曲肃是想把自己的机会让给她,可她怎么能接受他这样的馈赠?并且,她并不觉得能有这样的办法。
曲肃这次非常的坚持:“会有的。”
他开始像之前的常无忧一样,疯狂地翻找各地的纪录。也每日都在琢磨,思考是不是有这样的办法。
他还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何染霜他们。侯朴敬畏地看着师兄,觉得师兄现在疯得有点彻底。
哪有凡人能升仙的?
凡人的躯体怎么扛得住九九八十一道天雷?
侯朴不知情为何物,竟让他的师兄疯到如此地步。
何染霜却心动了,和曲肃一样开始思考着办法。若是可以,她现在是化神,时间足够的话,她也有升仙的机会,她也想将这个机会送给无忧。
楼探阳是个极为冷静的人,但这次也被曲肃说得动了心。他理智里知道不可行,但情感上却极愿意和曲肃一般孤注一掷。
侯朴看着身边这些疯子,觉得有些可怕,但这些人以往都比他聪明,他有些怀疑起自己来,是不是这事确实可行?
侯朴咬了咬牙,也开始努力为了这个不可行的目标而努力。
他们每日都在一起讨论研究,翻找古籍,去各地打听古时候的传闻。
常无忧看着他们,有些生气,又有些感动。
晚上,她抱住曲肃,手轻轻抚摸他的后背,想打消他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
“阿肃,”她郑重告诉他:“不要再浪费时间了。”
曲肃细密地吻着她的额头,小娇今晚被送去和洛秋以一起住,他便大胆一些,紧紧抱着她。
“不是浪费时间,我们能做到。”
但即使他们能做到,常无忧又怎么愿意接受用他换来的这个机会。
爱是什么,常无忧看得透彻,爱不是一厢情愿的奉献,更不是孤行己意的索取。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爱是自愿的交换。
你给我全心全意,我便予你情有独钟。
她和曲肃从来都是彼此尊重,谁都不曾轻贱对方分毫。他们的爱情中,没有上位者与下位者,只有一路泥泞中走来的相携并重。
她怎么能拿走曲肃那么重要的东西?她有什么能给他的?
“你活着。”曲肃回答:“你还活着,便是我倾尽一切想要的最好的结局。”
“求你,”他低三下四地哀求:“求你,这次不要留我一个人了好吗?”
他还不知道若是用他的境界让她升仙对自己会有什么坏处,也许会死去也说不定。
他们两个,几乎已成了一体,活下来的那个,才是最受罪的。但即使这次会死去,这次他也想自私一把,活着的,他希望是她。
常无忧没有说话。
安静的夜里,他们两个的呼吸都急促,压抑着说不出口的悲伤。
他缓缓说着自己的决定:“若你不升仙,我也不。”
“你死了,我便也死了。你说的万民和死人无关,我埋在墓地中,再不关心其他事情。”
“我伴着你在墓中,抱着你的躯体,就算你成了枯骨,我也永远不会离开。”
他的悲伤与决心让常无忧闭上了眼睛。
她从来都不是一个犹豫的人,若是阿肃执意不肯升仙,宁愿陪着自己的遗骨过活,她逼不了他,便只能选择更好的路。
纠结和彷徨,只会浪费时间,在这些时间里,她宁愿去找一个新方向。
“好,”她答应了:“我来找升仙的办法。”
她要找到最好的办法,让曲肃之后仍然能活着,能修行,他们还能在天上相见。
她接受了他愿意用生命来交换的未来,他却高兴到无以复加,仿佛她才是拯救了他的恩人。
“但丑话说在前面,”她郑重告知曲肃:“如果实在没有办法,那升仙的还是你。”
这话曲肃便装作没有听见了,呼吸平稳起来,似乎是睡着的模样。
他这样,让常无忧恨得不行,在他身上掐了一把。
他是化神,她那点凡人的小力气,对他没有丝毫影响。但她还是心疼他,根本没有使力。
“谢谢你。”最后他将她抱在怀里,虔诚地道谢。
谢谢你愿意接受我能给予的一切,谢谢你愿意承担也许会一人的痛苦悲伤。
常无忧果然是厉害的,当她开始做事的时候,便比他们进展更快些。
她找到了一些传说。
“有个僧人,独自住在一个破庙中。他穿着破鞋,为周遭的百姓做了不少事情,他还捡了很多弃儿,将他们养活。”
“周遭几座城的百姓都感激他,在他临近百年的时候,百姓们自发组织起来,日日在庙前守护。”
“僧人垂垂老矣,已经快不行了,有一日忽然降大雨,天空连续轰隆隆很久,忽然间庙中有了声响。”
“一条金龙从庙中飞出,僧人骑在龙背上,向月飞升。”
常无忧将这个故事告诉了曲肃,曲肃皱着眉:“这是真的吗?”
若是真的,里面是不是有些有用信息?
常无忧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是我记得很久之前也听到过另一个传说。”
那不是很久之前,是在她的前世。
传说有个诗人,诗冠乾坤,醉后跌入池中,骑鲸飞升。
楼探阳听到她说的这两个传说,立刻便有了些印象:“我似乎也看到过,是个民间杂曲里,讲的是有人驾鹤飞升。”
但他当时看到的时候,并没有将此事当真,现在将相似的传说联系在一起,他隐约有了猜想。
“是不是……凡人当真能骑仙兽飞升?”
楼探阳并不确定,并且他们哪儿有仙兽啊。
忽然间,曲肃目光炯炯,看向门外。门外,一个矮墩墩的小丫头正跟着洛秋以辛勤择草药。
楼探阳跟着他的眼神也看了过去。
小娇并不明白他们为什么看自己,显摆地挥了挥手里收拾好的草药,她甜滋滋地笑起来,回过来一个懵懂的睿智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