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朴动作挺快,但他干活并不精细。
他盖好的房子,曲肃还得在后面,调整下细微处,虽然不会很舒适,但起码不能出现下雨天漏水的情况。
何染霜灵气操纵细致,也跟着,将木屋里木头毛躁处磨平,不会伤了屋里人。
那些百姓愿意将命交给他们,既然他们答应了,就得用心。
等他们三个忙完一间房,常无忧就会进去检查下。
她用手摸了摸木头的墙壁,确实还算柔滑,没有毛刺。
“阿朴是建房的,”她一边检查,一边嘴里叨叨:“阿肃和染霜是装修的,我就是验房的。”
这件事,又足足花了大半天时间。
到了半下午,才建好了十间房,里面也休整得不错。他们六人站在一边看着,成就感挺足。
一想到之后,会有人住进来,因为他们而过上安稳的生活,他们心里就更加高兴了。
“我怎么觉得,”杜荆轻声说:“日子忽然有奔头了呢……”
侯充点了点头:“我们两个看能不能在下游搞个水车出来。”
明明以后,每个人都会很辛苦,但他们心里满满当当,充满了希望。
常无忧想起来一件事:“这山以后就是我们家了。”
“可我看的书里,没提到这山的名字。许是还没多少人来过。”
但既然是他们自己的山,那就得有个好名字了。
常无忧正在想名字。
忽然,曲肃指了指旁边,轻声说:“有名字。”
他清理树林时,看到了一个很破旧的木牌。曲肃带着常无忧去看,那木牌上是百余年前,一个修者写的。
那个修者路过此处,看到这山的形状,颇大方地给它命了命。
“大屁股山。”
“去他的!”常无忧看了那木牌,当即暴怒。她上前,几脚把木牌踩得更加破烂,看不出原本的面貌。
她这才舒了口气。
好端端的山,叫什么大屁股啊!
以后,万一他们魔教有了些名字,旁人提到了怎么说。
“这位仁兄,你可曾听说那大屁股山的魔教?”
常无忧想想都觉得窒息。
她把木牌踩烂后,又用土好好埋起来,万不可被人发现。之后才回去找了杜荆他们。
她不想提大屁股这事,假模假样思考了一会儿,终于矜持开口:“叫无忧山如何?”
她严肃解释:“倒不是为了我的名字。”
“只是,我想着,以后我们和后山的百姓,都能生活无忧,图个好兆头罢了。”
大家自然没什么问题。何染霜很捧场:“非常妙。”但妙在哪里,她说不出来。
侯朴憨直,觉得师姐是在拍马屁。
他一抬头,看到了山的样子。
“教主啊,”他大声说:“你看这山,和那边的峰一起,其实挺像个屁股的!”
侯朴非常骄傲,昂首挺胸,觉得没有和师姐一起同流合污,也觉得自己感知敏锐,能发现旁人没发现的东西。
曲肃敬畏地看着师弟,觉得果然无知者无畏。
侯朴一无所知,还在哈哈大笑。
常无忧看了侯朴一眼,有些生气。
她何德何能,捡到了这么一个卧龙凤雏!
常无忧背过身后,不想看见侯朴。
忙活了两天,总算是收拾停当了。他们再休息一晚,明日就到了他们约定去余下镇接人的时间了。
“明日穿好看点。”常无忧叮嘱。
倒不是为了面子。
她想得清楚:“那些人来这里,本就是图个生活安稳。”
“我们穿得越好,看起来越体面,他们就越安心,觉得自己当真有了靠山。”
“以后不一定要打扮,但明日,一定要让他们知道,他们的靠山也是有些样子的。”
既然接收了这些百姓,就让他们安心过日子。
曲肃有之前早就做好的白衣,可他还没穿过。杜荆也有一身新衣裳。
何染霜闲暇时,已经开始给自己做红衣了。再收下针线,就可以穿了。
侯充侯朴没什么新衣裳。但侯充手巧,他们俩的衣裳都不难看,找身最体面的穿了就好。
只是,第二日晨起后,侯朴看着曲肃,有些羡慕。
“师兄穿上这身衣裳,真好看,像个仙人。”他围着曲肃看,嘴里不停地夸。
常无忧和曲肃已经相处了几年了。
曲肃刚跟着她时,就是个小乞儿。就算他长成了大人样子,在常无忧看来,也只是个孩子罢了。
她忽然听到侯充夸曲肃,她才第一次认真打量起曲肃来。
好像真的长大了?细细端详,似乎真的还挺好看?
曲肃现在隐隐有了青年的模样。
身姿挺拔,眉目清俊。打眼一看,并不觉得太过英俊,但入目都是和朗。
常无忧微微一愣,这才发觉,多年时光已经将当初的小乞儿塑造成了个如竹的君子样。
她心生欢喜,觉得这也有自己的一点功劳,但嘴里还是嫌弃的:“好好的魔教,像什么仙人啊。”
曲肃已经很了解常无忧了,知道她嘴上的话很多时候和心里并不一样。
他微微一笑,知道她还是高兴的。
另一边,何染霜也换好了衣裳。她果然适合红衣,刚一走出,便让人转不了视线。何染霜面上没有表情,红衣肃杀,更衬得她刺目一般的艳丽,真真是魔女模样。
只侯朴,穿着他哥做的褐色衣衫,显得非常朴实……
侯朴低头看了看自己,有些不高兴起来,问常无忧:“教主,以后能不能给我也做一身白的?”
“我想和师兄一样。”他看了曲肃一眼,说不出师兄现在到底什么样,最后只憋出一句:“和师兄一样好看。”
常无忧看了看侯朴充满向往的小黑脸。原本侯朴就有些壮,现在兼修了体修的功法,现在身材更加粗壮。
常无忧竭尽心力,怎么都想象不出来他穿白衣的样子来。
“阿朴啊,”常无忧艰难开口,想委婉点劝他:“白衣素净,你浓眉大眼的,可能不太合适。”
侯朴没听明白,仍然兴高采烈:“我觉得合适。”
他转头一看师姐,又说:“我觉得我穿红的也行。”
他们几个都说不出话来,想象不出侯朴穿着白衣或者红衣的样子来。
略一深思,都觉得脑仁痛。
侯充叹了口气,万万没想到他们老侯家还能出一个这么爱美的精致人。
常无忧想不出别的话来劝他了,脑子里恍恍惚惚想着,也许,红衣比白衣,能显白一些?
第二十五章
约定的日子终于到了。
当时常无忧和陈叔说好的是镇子中间的位置见面。
侯朴说过, 镇子中间原是个集市,现在开不起来了,只是一大片空地了。
常无忧计划来计划去, 都觉得十户人家最多了,也就几十人的样子。
等她到了地方, 就有些惊住了。
镇子中间的空地上, 满满的,都是人。那些人大包小裹, 还有些抱着家里漆黑的大锅。
他们御剑过去的, 从上方看下去,是乌泱泱一片。
何染霜大致估算了一下:“得有近两百人了。”
常无忧万万没想到,竟有这么多人想走。
“我不是只说让陈叔告诉自己相熟的人吗……”她轻声喃喃。
但其实一个镇子不大,大家彼此间都有些交流。
常无忧他们落地后,陈奇观立刻小跑着应了过来。
他满脸的谄媚:“大人。”
常无忧小声问他:“怎么这么多人要走啊?”
陈奇观有些为难地解释:“我只是和自己亲友说了声……还有街坊, 还有我妻子那边的亲戚。”
传来传去,整个镇子几乎都知道了。
有些人觉得日子还能忍,不敢去新的地方冒险, 也有些人当即决定了跟陈奇观一起走。
既然他们做了决定,常无忧自然不会阻拦。那些人眼巴巴地看着常无忧他们, 满是希冀。
曲肃和侯朴挺直了后背,想显得更可靠一些。
何染霜默默站在常无忧身侧。他们都感受到了这些人的期盼。
既然选择背上这份期盼, 那就得对得起。
但丑话说在前面,常无忧不想本是好心, 最后却生出仇恨来。
她深吸一口气,大声说:“各位阿叔大姨, 各位哥哥姐姐。”
“我先把话说清楚, ”她一五一十, 绝不美化之后的日子:“我们那边什么都没有,一切从头开始。”
“我能给你们的,只有保证。”
“我保证,你们能安心生活,只要我们活一天,就不会有人来欺压你们,不会有人来伤害你们。”
“我保证,在新的地方,人人平等!你们的家人、你们的钱财、你们的粮食,就是你们的东西,不会有任何人去剥夺。!
“但那里甚至连房屋都没有,土地也要自己开垦。”
常无忧诚诚恳恳,没有半分谎言。
人群里,每双眼睛都在认真地看着她。
忽然,一个头发花白的阿叔大声问:“阿充!阿朴!这位大人说得是真的吗?”
侯充侯朴是他们镇子里出来的孩子,他们信这两个孩子。
侯充想了想。
然后,他认真点了头:“是真的。”
侯朴也大声说:“是真的,若是假的,王叔你抽死我了事。”
那个阿叔当即笑起来:“那我一定要跟你们走。”
“古往今来,我从未听说过、也从未见过一个不存在压迫的地方和时代。”
“在这里,活着还不如死了。”
“我想去看看大人说的那个地方。”
阿叔说完这些话,便带着他的妻子举起了手:“我愿意!”
紧跟在阿叔后,另外又有人举起了手:“我也愿意!”
有人大声说:“大人能叫我们一声大哥大姐,这是一辈子都没有过的荣耀!我愿去!”
若是能当人,没人愿意当狗。狗活得再舒服,都没有人的尊严。
不一会儿,人群里全都举起了手。
常无忧的心微微一松。
“一群傻瓜……”她脸上带着笑,身上的血却热了起来。
一群傻瓜,为了个未来,宁愿赌一把,去过艰难的日子。
“你又何尝不是傻瓜。”曲肃在她身后轻声说。不是傻瓜,怎么会想着去顾着这么多人。
她是傻瓜,但他们愿意陪着傻。
常无忧懂他的意思,她心里高兴,但脸上绷紧:“不许对教主不尊。”
何染霜和侯朴去画传送阵了。
侯朴刚开始学,其实不太会。但他为了在镇子里的人面前,显得自己有些能耐,装模作样在地上比比划划。其实主要还是靠何染霜。
何染霜已经能画下来了。但完成后,还需要曲肃去检查下,若是没问题了,才能启动阵法。
侯充看了看人群里,忽然问:“老阿爷、老阿奶不去吗?”
陈奇观就在前面,叹了口气:“他们说自己老了,没用了,觉得自己去了也是添麻烦。”
侯充摇了摇头:“怎能这样说。”
他去找了常无忧:“我想去看看老阿爷和老阿奶。”
何染霜阵法画得慢,还得一会儿。常无忧和侯充说:“我和你同去。”
他们去了那对老夫妻的破院子。
侯充路上小声告诉常无忧:“老夫妻其实曾经有过孩子,老来得子,阿爷阿奶爱得不得了”
“是个很机灵的小伙子,人也好,就是有些孩子气。”
“有一日,钱府的人说我们镇上交的钱粮不够,来这里威胁我们。”
“我们都跪在地上,不敢说话。”
“但阿爷阿奶的孩子,之前没见过修仙的人。”
“所以,那孩子盯着钱大人身旁的修仙人看。”
“那修仙之人觉得那孩子不敬,当即打死了。”
常无忧默默听了。
多看一眼,就是一条人命,听得她身上发寒。但这样的事情,在这个世间,却是寻常事了。
常无忧问:“那老阿爷老阿奶为何不跟我们走?”
她觉得,这对老夫妻应该是愿意的啊。
侯充轻声答:“许是当真觉得自己老了,没什么用处了。”
老夫妻两个正坐在院子里,失魂落魄地牵着手发呆。
常无忧和侯充两人不再说话,进了院子。
侯充进院后,问:“阿爷阿奶不去吗?”
阿爷耳背,但看懂了侯充的嘴唇动静。
“不去!”阿爷耳背多年,因为听不见别人的话,自己音量也大。
“我们两把老骨头了,还跟去做什么。”
阿奶抹了把眼泪:“是啊,我们就在这里,不去了。”
他们这辈子就这样了。老天没给他们留活路。
曾有过的一点光,也失去了。他们木然地在这个破败的小院里,等着自己或者世道灭亡的一天。
常无忧走近两步,认真问:“阿爷,阿奶。”
“我是教主。”
“我们不怕麻烦,我们那边日子难过,但大家活得像个人。”
“我们快要出发了,所以想问您一次。您是真的有难处不能去,还是怕给我们添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