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哭声小了一些。
“走吧,”常无忧说:“你们自由了,回家吧。”
但那些人不敢起来,惶恐地看着她。常无忧大概知道他们的想法。
怕了吧。
她现在心里还有事,没心情去安慰他们。于是,她做出一副恶行恶相来:“走不走!”
她挥了挥手:“再不走,可就走不了了。”
这话若是曲肃来说,那些人许是会信,刚刚曲肃的样子当真如凶神一般。但这话是常无忧说的,她面目柔善,胳膊挥舞无力。
更何况,刚刚所有人都看到她拦住了曲肃,不让他杀了无辜的囡囡。
地上跪的人并不怕她,但他们终于缓过来了,相互搀扶着起了身,对她道谢。
有些人跑向了门外,流着泪,欢喜回家。
常无忧松了口气,她看向地上那个小囡囡,有些发愁。
这个小东西,可怎么办呢?
囡囡并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何境地。
她也不懂得什么是死亡,只看到自己爹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她以为是爹在和自己玩,笑嘻嘻还是想走过来。
明德已经咽气了,但即使已经死去,明德的眼睛仍然睁开,看着女儿的方向。
侯朴看了明德一眼,忽然有些感叹:“明明是个人渣子,竟然还算是个好爹。”
常无忧应声:“当好人和当好父母,本就是不相干的两件事。”
明德死了,杜荆揪住囡囡的衣服,不让她前往。
囡囡回头,抓住了杜荆的裤子,她个子矮,杜荆的裤子被她拽得往下掉。杜荆只能一手抓住囡囡,一手捂住自己的腰带。
囡囡走出来的那间屋子里,走出一个女子。那女子长得很漂亮,但眼神有些发愣,堪堪二十岁的样子,郁郁寡欢中能看到书卷气。
常无忧看了那女子一眼,又看了囡囡一眼。
有些像。
常无忧开了口:“她可是你的女儿?”
那女子盯着明德的尸体,无意识地点了点头:“对。”
她恍然明白明德已经死去,于是,她迅速摇了头:“不是我女儿!”
她声音都变得尖利起来:“她不是!”女子整个人有些歇斯底里,把囡囡吓到了。
囡囡抱住了杜荆的腿,怯怯唤:“娘……”
那女子听到这一声“娘”,愣了愣,捂着脸哭了起来。
何染霜一直跟在常无忧身后,看到这一幕,她叹了口气。
何染霜走上前去,将那女子揽在怀里。何染霜轻声说:“这不是你的错……”
“洗掉了,你还是干干净净一个人。”
“你没有错……
何染霜这样说着,自己却流下泪来。
那个女子似乎察觉到一些什么,终于趴在了何染霜身上,大声哭了起来。
常无忧皱着眉瞅着囡囡,不看她们。何染霜将那个女子扶进了房里,房里先是哭声,之后哭声渐停。
片刻后,何染霜走了出来。
“她好一些了,”何染霜轻声说:“也和我说了一些经历。”
“她原是梓城书院夫子的女儿。”
“那明德未修仙前,只是个混混而已。”
“他们曾有过一面之缘。不过那时候,她是梓城的才女,已被许配给县令之子,明德是个没本事、有了些年纪也没娶上妻的混子。”
天差地别的两个人,这辈子本应该只有这一面之缘而已。
但一朝全变了,她被掳来,给他生了个孩子。她怎么可能爱这个孩子?
常无忧听着那女子的人生。
地上的囡囡一无所知,玩着杜荆的裤子。
外面有些冷了,囡囡看了地上的爹一眼,抽了抽鼻子,然后乖乖地自己用杜荆的裤子擦了鼻涕。
杜荆长叹一声,没有阻拦。
这孩子怎么办?
不多时,那女子再次从房子里出来了,她现在眉目都平静下来。
“多谢几位大人。”女子对他们道了谢:“我要回家了。”
常无忧问她:“孩子怎么办?”
女子摇头:“这不是我的孩子。”她没有看囡囡一眼,已然做好了全部的心里准备。
女子脸上甚至有了些许笑意:“我爹娘在等我回家,他们说过,不管经历了什么,我都是他们的女儿。”
她再次作了揖,就要离开。
但她走过囡囡身边时,囡囡仰头,怯生生看向她:“娘……”
女子脚下未停半步,也不曾回头看囡囡一眼。她走到了门口时,终于回了首。
常无忧这才看到,她满脸都是泪。
“若是大人不嫌,”她说:“还请大人把这个孽畜带走。”
“我见了她,都恨不得掐死。”
她说了最后两句,便离开了。
囡囡看着娘离开,又看了看地上的爹,终于有些害怕起来。
但她被杜荆禁锢住,没办法去追娘,也不能去找爹。只能低下头,装作看不见杜荆的脸,然后一把抱住杜荆的腿,假装自己有了依靠。
侯朴已经将那些凡人打手全绑好了。曲肃也吸取好了功力,道德门的人全死了。
他们围在一起,看这个小东西。
“怎么办?”侯朴问,他挠了挠头,觉得非常难办。
“她娘不要她了?”杜荆轻声问,其实他知道答案,只是想确定一下。
“不要了。”常无忧说:“这本来就是她人生中的意外。”
她好端端地生活着,盼着嫁给自己心仪的男儿。
一朝被强迫,给自己憎恶的男人生下了孩子。
这个孩子,她爱不起来。
她若是带走了这孩子养大,那确实是母爱伟大。但她一走了之,也说不得自私。
毕竟,她凭什么要伟大,凭什么要用自己的一生,来弥补一个不是自己酿下的过错。
凭什么在余生里,带着一个随时提醒自己悲惨命运的孩子。
“她也不是完全的不念着囡囡,”常无忧叹道:“你们没听到她最后一句吗?”
“她说要我们把囡囡带走,她说她都恨不得掐死她。”
“她是娘,都恨不得掐死。”
“那城里其他人呢?”
“囡囡若是留下,旁人怎么看她?”
“那些因为她父亲,家中死了人的,怎么可能对她有好眼色。”
曲肃现在神智清醒过来,但心里总有些不得劲。他想气气常无忧,于是轻飘飘开口:“还不若杀了。”
常无忧瞥了他一眼,给他让开位置。
“来来,你来杀。”
她心中正觉得难办,曲肃还来说风凉话。
气得常无忧指指着囡囡说:“曲肃,你不杀了,你就是狗东西!”
曲肃知道她真的生气了,不敢再说话,默默认了狗东西这个名号。
“只能带走了。”常无忧叹了口气。
“先找找其他地方有没有人愿意收养的,要是找不到,就带回后山先养着,不行再找找。”
杜荆成了看孩子的。
囡囡哭了会儿,便困了,杜荆只能抱着她。
道德门里只剩了他们几个,还有几个被绑起来的打手。
曲肃和何染霜去了房子里,找些他们需要的东西带走。粮仓和银库里的东西,他们只装走了一点。
毕竟,他们现在不缺粮食,也不缺钱。而这些钱和粮食都是道德门从梓城抢走的,应该还给这里的人。
房子里的有些摆设,他们倒是装走了一些。以后他们门派里,能用的着。
侯朴在院子里走了走,站在池塘边,然后,他走进水里。
水不深,刚到他膝盖。
侯朴深吸几口气,将袖子捋起来,呼哈一声,将湖石抬了起来。
曲肃走过来,将湖石收在戒指里。
池塘中的小亭子也不大,曲肃和侯朴合作。
曲肃用剑气,将亭子下面的支柱,整整齐齐削断。然后侯朴将亭子抬起来,又收在了曲肃的戒指里。
侯朴干得热火朝天,大声问:“我看着这墙不错,能不能挖了?”
常无忧站在一边,面无表情看着他们。
她心里有些累,觉得手里几个都是不省心的。
忙完后,已经是下午,太阳斜斜挂在山坡。先将杜荆和囡囡送到了客栈,之后他们带着那些被绑起来的打手到了衙门。
衙门空落落的,里面都生了杂草。
“去把他们找来。”
何染霜守着常无忧,曲肃和侯朴出去,找到了县令和衙门的一些人。
县令穿着发皱的常服,瑟瑟跪在地上。常无忧严肃告诉他:“道德门被我们灭了。”
县令不敢置信,抬头看她。
常无忧继续说:“仙修,都被我们杀死,还有这几个凡人帮凶,你们自行审判。”
“我知你正直,未曾讨好过道德门,今后道德门不在,你当爱民如子、廉政清明。”
“明日,将这几人审判,然后带人去山上,将粮食和财物还给百姓。”
常无忧只说了这些。
然后,她就要带着曲肃他们回客栈。
身后,是拼命在磕头的衙门中人:“多谢仙长!多谢仙长!”
常无忧没回头,一摆手:“我们不是仙修。”
晚上,他们又在客栈里睡了一夜。
第二日,他们坐在衙门对面的酒楼里,叫了一桌菜,看着衙门进行了审判。
初时,百姓们还怯怯,后来便壮起了胆子。百姓们大声喊着:“杀了他们啊!”
“杀了啊!”
他们喊叫得撕心裂肺,似要把受过的罪都喊出来。
那几个打手死相颇惨烈,但发泄过后的梓城百姓,一扫往日郁郁,整座城都生动了一些。
常无忧他们几个又看了会儿,看县令公正地将粮食和钱还给了百姓,然后,他们就要离开了。
离开之前,曲肃又去了一趟街口。
包子摊支起来了,瘸腿的老板脸上带着笑,包子热气腾腾。
常无忧唤侯朴:“阿朴,去买五个包子。”她一侧身,看到了杜荆肩头懵懵懂懂含着手指头的小丫头,于是又说:“六个。”
“都要肉的。”
侯朴高高兴兴去了,回来时,手里六个白嫩的大包子。
常无忧介绍:“这就是你们师兄讨饭时,最喜欢的包子,大家尝尝啊。”
曲肃也扮演生气的样子来,可是侯朴把包子递到了他嘴边。
曲肃只能张了口,手也接住了包子。
他吃了一口,当真介绍起来:“那时候讨饭,我确实喜欢他家的包子……”
他们一边吃,一边往里走,准备走到胡同深处,就传送走。
包子铺的老板忙着,眼神不经意往前一看。
他不自觉开口:“阿肃?”
但他揉了揉眼睛,那边已经没了人影。
“王老板,怎么了?”身后的客人看他发愣,问道。
王老板回过神来,想到了阿肃现在的样子,又想到了他身边的常无忧几年了仍然变化不大。
他手里动作停下,恍惚间又想到道德门昨日全部覆灭。
王老板看着那个胡同口发愣,片刻后轻声说:“我可能看见真神仙了……”
作者有话说:
曲肃:你看我像个神仙?不,其实我就是个狗东西(微笑)
第三十章
他们没想到, 出门一趟,竟然多了个小丫头。
小丫头给谁,是个大问题。
常无忧不想瞒着愿意收养小丫头的人。
囡囡的来历, 她要告诉愿意收养的人,让他们自行衡量。
常无忧不会欺瞒, 小丫头的身世是个大问题, 欺瞒别人,她心里不自在。
并且, 撒谎就会有隐忧。
小丫头还算乖巧, 只是现在没了爹娘,跟了一些陌生的人,有些怯怯。她对杜荆、曲肃和侯朴还算亲近,但对常无忧和何染霜有些畏惧。
“之前,应该就是她爹对她好, 她娘不怎么理她吧。”何染霜猜测。
所以,现在囡囡不怎么亲近女性。
曲肃显而易见地不喜欢囡囡,他自认为自己没杀她, 就已经算是做了大善事。
所以,平日里, 曲肃看都不看她一眼,若是无意中瞄到, 他都觉得晦气。
常无忧觉得他有些幼稚,和一个一岁多的孩子置气。
但常无忧也不怪他, 毕竟是仇人的孩子。
侯朴为人粗糙,一直和他哥一起生活, 根本不是精细人。
他尝试着抱了一次囡囡, 但是手太重, 让囡囡疼哭了。自此,打死侯朴,他也不去接近小丫头了。
何染霜倒是有愿意抱她的意思。可是,何染霜和囡囡娘的年龄相近,囡囡有些怕她。
只能是杜荆了。
杜荆任劳任怨,天天抱着囡囡。
囡囡离了熟悉的环境,也没有了爹,十分不习惯,离不开人,还会尿裤子,杜荆也只能处理了。
囡囡熟睡之后,杜荆一边给她洗尿湿的裤子,一边唉声叹气。他觉得自己这辈子已经受够了养孩子,一点都不想成婚了。
休息两日后,他们去了几年前与杜荆相遇的驿站。杜荆并不知道自己的仇人是哪个门派的,更不知道位于什么地方。
他们只能去先前那个驿站,去问当时的老驿役。
其实,杜荆不太想去那个驿站。去了,他怕自己回想起来阿竹死去的样子。
但他总得知道仇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