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人一屁股坐在地上,看起来疲惫不堪。
“小兄弟,小姑娘,”他央求:“我求你们件事,能否帮忙看一下,看是不是有位姑娘,有颗泪痣?”
常无忧问他:“你要做什么?”
那男人忽然落下泪来:“那是我妹妹。”
“我好生生开着铺子,妹妹帮我记账。”
“我想得好好的,过几年,给妹妹找个好郎君。”
“但上个月,有一日,我和妹妹在铺子里忙。我一抬头,看到了铺子外面,一个仙长看着我妹妹发呆。”
“他说让我妹妹做仙侍。”
“我不想妹妹去。”
“然后他们把我按在地上,说我妹妹要是不去,就杀了我。”
“妹妹跪在地上,说愿意。”
男人抹了一把泪。
“我跟了他们一个多月了,可没机会见到妹妹。”
“上次,我冲过来,求他们让我见妹妹,但他们说要是再见我一次,就杀了我。”
“小兄弟,小姑娘,求你们帮个忙好吗?”
男人央求说:“若是见了我妹妹,劳烦告诉她一声。”
“说让她忍耐着,等仙长不要她了,只要她活着走出来就好,哥哥在等她。”
常无忧看了男人一眼,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哥哥。
她轻声问:“若是她一直没能走出来呢?”
男人坚定地说:“那我就一直跟下去。”
“如果她被带进门派里,我就在门派外等。”
“要是他们一直四处行走,我就一直跟着。”
他这样说,眼睛坚定,从不存在一个抛弃妹妹的选项。
常无忧有些心酸,点头答应了:“好。”
她和阿肃回了马厩。
他们两个把这事放在了心里,盯着院子里。
房子里有时响起了哭声和□□声。
常无忧和阿肃各自捂住耳朵,不听里面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终于看见一个女孩走了出来,端着盆子要打水,眼角一颗红色的泪痣。
常无忧和阿肃立刻跑过去,摆手示意她过来。
女孩木呆呆看了他们片刻,终于走了过来。
她看着他们,并不发问。
一个好端端的姑娘,现在却恍若行尸走肉。
常无忧看着她这样,都觉得害怕。
常无忧静了静心,小声问:“你是阿竹吗?”
那女孩的眼睛忽然亮起来。
但她立刻反应过来,慌里慌张往四周看:“是不是我哥来了?”
常无忧点了点头。
阿竹脸上露出一点笑。
但这一点笑意后,便是扑簌簌往下落的眼泪。
“我让他不要来了的,”她眼睛无神:“我在这儿苟活着,就是为了让他好好过日子……”
阿竹问:“他现在怎么样?”
阿肃说了他哥现在的样子。
阿竹一边听,一边流泪。
听到最后那句“哥哥一直等着”,她捂着脸,无声痛苦起来。
等阿竹平静下来之后,常无忧问她:“可有话给你哥?”
阿竹想了想:“你就说我在这儿好得很,说我马上就要成了小妾了。”
但说到这儿,她忽然住了嘴:“算了。”
她脸上有些微笑:“他不会信。”
最后,阿竹只是摆了摆手:“什么都不用告诉我哥。”
她忽然问了一句:“这井水你们可还喝?”
阿竹说话没头没绪,常无忧只能答:“还喝。”
阿竹不再说话。
她这样,倒是让常无忧搞不明白了。
阿肃忽然抬头,目光有些发亮地看着阿竹。
屋里有了些动静,似乎有人在叫她了。
阿竹只能回去了。
回去时,她仍然什么都没说。
因为没得了阿竹的话,他们也不敢出去见那男人,只想着第二天,去给他送些吃的。
但第二日,他们正睡着,就听到了外面有人发怒的声音。
“贱婢!”有个仙长在骂:“享不了福的贱婢!”
“竟然敢自尽!”
然后,是劝阻的声音:“师弟,算了,算了,就是个贱人罢了……”
常无忧探头去看,却什么都没看见。
那些人骂骂咧咧的,但还是走了。
等那些人走远,常无忧和阿肃才出来。
他们走到了那人骂骂咧咧的地方,看到了阿竹躺在一片血泊中。
常无忧脚下一软,想到了昨日阿竹说,什么都不用告诉她哥了。
其实,她想说的话,全在自己血里了。
哥,不要再跟了,好好过日子吧。
常无忧脚下一软,她瘫在地上,大哭了出来。
屋外,阿竹的哥哥脚下踉跄走了过来。
“阿竹,”他轻声唤:“我不是说了吗,只要你活着就好……”
他抱着妹妹的尸体,大声哭了出来。
阿肃站在原地,握紧了拳头,仰着头,不让泪水,落下来。
第五章
常无忧坐在椅子上,眼睛里有些空洞。
她有些自责,觉得是自己和阿竹说了她哥还跟着的消息,才促成她自尽的。
阿竹的哥哥,杜荆还抱着妹妹的尸体。
常无忧一扭头,就能看到兄妹两个。
她想起昨日,阿竹问,那井水他们还喝不喝。
是不是,她本来打算投井的?
阿竹是个很心善的姑娘,却被逼着走到了这一条路上。
阿肃和老驿役去外面热了饼子,拿了过来。
阿肃拿给常无忧一块饼子。
她没精打采捏下一块饼子,放进嘴里。
阿肃又拿了饼子给杜荆。
杜荆没吃。
妹妹死去之后,他恍若失去了人生的方向。
几个人任由他抱着阿竹的尸身,抱了一整个上午。
下午时,驿役开了口:“让姑娘入土为安吧。”
但杜荆很坚持:“我要把她送回家里,和父母葬在一起。”
说着说着话,他又要落泪了。
“父母去得早,我想护她一辈子的……”
结果,他没护住。
杜荆吃了些饼子,便背上了妹妹的尸体,就要离去。
常无忧问他:“你家在哪里?”
“在五十里之外的均城。”
他没回头,小心翼翼抱着妹妹,决定带她回家。
常无忧看着他。
老驿役开了口:“怎么可能呢……”
他摇了摇头:“那么远,你又背着她……”
他背着尸体,甚至过路的人,都不愿意载他一程。
常无忧和阿肃对视一眼,两人默契做了决定。
“我们顺路,”常无忧说:“我们送你过去。”
小小的驴车里放进了一具尸体。
但常无忧没有害怕。
这是昨日刚认识的阿竹。
她不怕。
三人行路,其实也不安全。
但阿竹的尸体,放不了多久了。
他们收拾了东西就出发了,老驿役给他们准备了一张板子,杜荆把木板安在了驴车的上层,阿竹就在上层躺着。
杜荆赶车,常无忧和阿肃坐在车里,一抬头,就是阿竹。
杜荆从不休息,他很怕妹妹坏在路上,每时每刻都在赶路。
阿肃心里有些感触,也是抓紧了时间打坐。
杜荆问过他,在做什么。
阿肃告诉他:“我在修魔。”
杜荆黯淡的眼睛里有了一点光:“修魔好。”
他点了点头:“修魔还能当个人。”
他话不多,只问了问常无忧和阿肃此行的目的。
阿肃果真没多少天资。
一直都没有进入到识海中去。
但他稳住了,仍然坚持打坐。
路上还算顺利,但也遇到了一些问题。
夜深行路时,他们听到了周围有狼嚎声。
杜荆下了车,拿出火石燃起来。
然后烧着了火把。
他用刀削出来二十多支火把,插在车子的四周。
整个车,被他搞得像是暗夜鬼火一样。
但也确实有用,狼群没敢靠近他们。
杜荆还捡了木头,削了几把刀。
“我是个木匠,”杜荆说:“我削的木头和铁刀一样厉。”
这是玩笑话,但杜荆说的时候没有笑,常无忧听的时候,也笑不出来。
白日里,杜荆赶车,阿肃打坐。
只剩下一个常无忧,坐在车里,和尸体作伴。
她恍惚间明白,也许这世间,就是这么苦。
行程过了大半时,他们遇到了山贼。
山贼把他们拦在了山下。
一个满脸横肉的人走过来,看着这个小驴车,觉得他们可能没什么钱。
但山贼日子也不容易。
他们也不想抢这样的穷苦人,但山寨里的孩子,也快挨饿了。
山贼开了口:“不然给钱,不然给命。”
杜荆把两个孩子护在身后,平静开口:“我们没钱。”
他让开身体,让山贼去检查小驴车。
一检查,山贼们就看打了阿竹的尸体。
“晦气!”一个年轻的小山贼喊:“大哥,车上有尸体!”
山贼大哥变了脸色,拿着刀对着杜荆:“怎么回事?”
杜荆仍然拿着刀:“我妹妹。”
他平静地说:“我妹妹死了。”
杜荆不愿多说。
阿肃开了口:“阿竹姐姐,被仙长抢走了。”
他说了杜荆和阿竹的故事。
山贼皱着眉头,片刻后开了口:“走吧。”
他摆了摆手,叹了口气:“走吧。”
他小声骂:“去他妈的,修仙这群人,到底还让不让我们凡人活了。”
驴子有些懈怠了,悠悠闲闲地在吃草。
杜荆拍了拍驴子,但驴子没有走动。
山贼走过来,帮忙扯了缰绳,让驴子走起来。
车子动了,山贼们在后面看着他们离开。
他们已经行出一段距离。
身后,山贼忽然叫了一声:“兄弟!”
他们大喊:“好兄弟,若是以后没路了,就来我们这里当山贼!”
杜荆回过头,没说话,只是对他们摆了摆手。
常无忧乖乖坐在车里,心里觉得很酸。
半响后,她小声说:“那些山贼挺好的。”
阿肃比她见过的多,懂得更多:“他们之前也都是农民。”
“只是田地被占了,没了办法,只能农闲时,当山贼。”
被谁占了,其实不用说,他们也知道。
他们三个又走了好几天,终于到了均城。
他们没有进城,而是先去了城外,杜荆父母的墓地。
阿竹的身体已经快留不住了。
他们在一个农户那里买了斧头,阿肃帮杜荆砍树。
杜荆用了一天时间,做出来一个不大不小的棺木。
天黑下来时,他们三个终于让阿竹落了土。
常无忧站在坟地里,竟然不觉得害怕。
她觉得,死人没有活人可怕。
最可怕的,就是那些修仙者。
坏人,有了大能力,才是世上最最可怕的事情。
杜荆驾车带着他们两个往城里走。
终于将阿竹葬了,杜荆现在面上没有那么沉重了。
他也愿意开口说两句话了。
“我父母的棺木,都是我做的。”他说:“父母病重,卧床期间,我就开始做了。”
“做了很长时间,所以棺木很好看。”
“阿竹,其实挺喜欢漂亮东西的。”
但她走得太快了,杜荆没有时间给她精心打磨出一个漂亮的安身之处了。
他带着他们两个进了城。
杜荆家果然有个铺子。
位置很好。
杜荆开了门,让他们睡在自己的房间里,他睡在妹妹的房间里。
这几日甚是疲惫。
就算屋子里只有一张床,一条被,常无忧也不想挑剔什么了。
她脱了外裳,往床里一躺,给阿肃留出个位置,两个人倒头就睡。
第二日,他们醒来后,没有去叫杜荆,而是小声说起了话。
“让杜荆帮忙把车修一下吧。”常无忧说:“我感觉轮子有点松了。”
阿肃点头。
以后,杜荆开他的铺子,他们两个寻自己的亲。
商议妥当后,他们走出房门,看到了杜荆正在院子里拧车轮。
“我刚要说,这个有点松了。”常无忧告诉他。
杜荆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但片刻后,轮子并没有变紧,杜荆把整辆车都松了下来。
他说:“车太小了。”
常无忧想说:“不小了。”
但他还没开口,杜荆就说了:“我躺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