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肃微微颔首,表示自己对这个表扬受之无愧。
偶尔有几个后山的百姓路过,看见常无忧和曲肃,便会高高兴兴地问好:“教主好,阿肃也好。”
常无忧也笑盈盈地和他们打招呼。
曲肃很喜欢后山,这里是他们一点点建出来的,是他和师弟师妹,立下了这里的第一根房梁。
“这里是最好的地方。”他轻声说。
常无忧点头,说起话来很是理所当然:“确实。”
但曲肃知道,这么好的地方,这么好的生活,却不是人人都想要的。在后山之外的地方,更多人想要凌驾于人上。
生而为人,他们却不甘为人。
他不想让那些肮脏的人毁了这么干净的地方。
常无忧和曲肃回山上时,已近日落,后山人结束了一天的劳作,回了家中。
功业处的人也放下了锄头。
楼探阳的三师兄,还有那些弟子们变成凡人后,陈奇观给他们分了块地方,阿爷说他们所住的地方,就是功业处。
他们之前修仙,虽没做过大孽,但借着归云山庄的名头,享用了不少百姓脂膏,这是他们所做下的业。
现在,他们变成了凡人,在这里自己种田,慢慢改变自己,便是功德。
因此这里被后山百姓称为功业处。
今日,香蕉画阵法时,绕了后山一周,也经过了此处。
后山的人看不懂他们在做什么,就被楼探阳说的话糊弄了过去。
但楼探阳的三师兄虽然学艺不精、境界不高,但多少有些见识,所以隐约能看明白,这不是什么他们所说的护阵,而是逃跑的阵法。
看明白之后,三师兄一时有些惊喜。
他非常仇恨楼探阳,也恨着这个魔教,于是,他小声将自己的发现,小声告诉了这些相同境遇的外门弟子。
那些弟子听闻了这魔教许是会遭了大难,都非常高兴。
但忽然间,有个弟子小声开口:“可是……就算有人把魔教打没了,把我们救回去了,我们也是凡人了啊。”
这一句话,给他们所有人倒了盆冷水。
是啊,就算他们自由了,但他们也是凡人了啊。
他们也不可能和之前一样过上那么闲适的日子了。外面的凡人怎么活,他们还能不知道吗。
归云山庄附近的凡人谨慎些,活得还算不错。但他们之前跟师父出去时,看到的不少凡人活得几乎和猪狗一样。
之后,他们去哪儿?
凡人容不下他们,修仙门派又凭什么善待他们?
三师兄冷汗涔涔,一下子便想明白了。
他们一同静默半响,三师兄终于开了口:“虽然……这魔教和我们有仇。”
他嘴唇蠕动,说得很艰难:“但我们不得不承认,以后我们也只能生活在这里了。”
其他弟子没说话,但心里或多或少也都想明白了。
他们已在这里生活多月,见到了很多事情,也慢慢在颠覆自己一贯的想法。
他们忽然发现,其实凡人竟然是和自己一样的人?
这个发现,让他们惊讶不止。
他们刚来的时候,不会种地,日子艰难,喝口水都费劲。
但慢慢的,终于习惯了。
有一日,一群小孩子从这里路过,隔着阵法和他们对视。
领头的孩子瞅着他们问:“娘说你们是坏人?”
三师兄摇了摇头:“我们不是。”他那时还有些仇恨,想说你们的人才是坏人。
但那孩子点了点头:“我也觉得你们不是。”
三师兄瞠目结舌:“为什么这么觉得?”他们立场不一样。既然立场不一样,那就得分出个好坏来。
孩子指了指他的衣服:“你的裤子颜色和我爹一样。”
这算什么理由!三师兄几乎要被孩子蠢笑。
但其他的孩子也叽叽喳喳开了口:“你也两只眼睛!你们的衣服上也有补丁,你们也拿着锄头,你和我哥哥一样手上受了伤……”
孩子的视角干净又简单,描述着自己眼里的世界。
被孩子们这样说着,三师兄初时一直不可置否,听到最后却沉默了,似乎真的……他和那些凡人没有什么不同?
最后,孩子给自己做了总结:“教主和郑先生说得对,她们说你们和我们一样,是被……洪流裹挟之人。”
孩子已经记不清楚了,话说得结结巴巴,但这话让三师兄和身旁的弟子陷入了沉默之中。
孩子们临走的时候,跑在最后的孩子年纪小,落在了后面,撇撇嘴就想哭。
三师兄看着她,轻声说:“你不要哭。”他不会哄人,也没这么说过软话,现在能说出这句已是不易。
果然,孩子没有听他的,还是大哭了起来。
但那孩子哭着,却把手里的一把小花递给了他。
隔着阵法,三师兄根本拿不到,那孩子给他递了几次,都没送到他手里。
孩子哭得越发响亮,扔下花便跑回家了。
隔着阵法的小花,被孩子揉捏得有些破碎了,但让三师兄心里非常复杂。
还有一日,一个弟子身子有些发热,三师兄没有办法,急得不得了。一个路过的阿奶看了会儿他们,终于开口了,指点着他在种的庄稼附近找到了一株野草。
“煮水给他喝,清热的。”说完这个,阿奶便摇着头走开了。
一边走,三师兄还听到阿奶在嘀嘀咕咕:“作孽啊……”
他还有些高兴,以为是阿奶觉得魔教作孽,但阿奶又说:“修仙那些人作孽啊……”
三师兄无话可说,只能拿了药草先给生病的弟子治病。
那药真的有用,弟子睡了一觉便不再发热了。
三师兄出神地想着这些过去的事情,忽然开口问:“你们说,若是我们天生不能修行怎么办?”
其他弟子没有说话。
能怎么办,就当个凡人。凡人的生活就要看周围的修仙门派怎么样了,好一些能和献城一样,谨慎些便能活条命。
若是不好的,便家破人亡,说不定人都没了。
但凡人,当真生来便应该如此吗?
他们若是修仙之人,便可以理直气壮这么认为。但他们现在不是了,他们从凡人的角度开始想,便终于惊觉这是多么不正常的一件事情。
也许,这个魔教做的……并不是坏事。
脑中忽然涌出来这个想法后,他们便不敢再想。
但有些事情一旦生出,便如晨曦的第一道浅光,浸在黑暗中,即使微弱,但注定迎来的就是一个天明。
曲肃其实不理解她留着功业处的这些人做什么,常无忧解释过,是要“劳动改造”。
但曲肃并不明白。
劳动怎么就能改造了?
他不置可否,她愿意搞就搞,反正不管出什么事情,他都能解决。
诸山里,君深这几日并不好过。
第一个发现归云山庄没了的修仙者,得了他的好处,不会往外说,但事情瞒不了很久。
归云山庄的事情,迟早会有人发现。
他非常迫切,想拿到他的典籍阁和寻找多年的钥匙。
等他化神之时,便不能再有人对他随意置喙.
只是,那几只小老鼠现在似乎学聪明了很多。这几日,君深都没有再察觉到他们的动静。
原来献城郊外的传送阵据点也不见了,肯定是换了地方,但换去了哪里?
君深还没有找到。
站在崖边,他沉沉吐出一口气。
君深伸出手,隔空用灵气抓住一颗大树,将它在掌中扭曲、捏碎,绿色的汁液在空中落下,如同一场怪异的雨。
君深面无表情,下次,落下的就是红色的了。
他上次心绪波动太多,扰了心志,才出了些差错。
但下次,可不会了。
第六十八章
曲肃听了常无忧的, 将献城附近的传送阵换了个更远的地方。
常无忧谨慎惯了,总觉得光换地方还不够,她还让曲肃把传送阵拆分了路线, 中间有中转的点。
原本一个传送阵就能到的,现在得转运三次。
确实麻烦了, 但也确实安全了不少。
并且, 做好计划后,他们为了保险起见, 近期都没有送货, 若是急缺,就让曲肃放在储物戒指里拿过去。
当然这不是长久的办法,曲肃并不能一直送货送下去,他最重要的事情还是修行。
在与献城保持距离的这段时间里,常无忧还去寻了另两个新地方, 悄咪咪与那里的一些店铺取得了联系。
现在他们已经能送货到三个城了。后山的产量也就刚好能匹配三个城的需求,暂时不需要再去找新的客户。
一切都算稳妥,只有君深, 是个极危险的定时炸弹。
常无忧在院中,拿着何染霜的针, 皱着眉头觉得很是为难。她将针孔在自己手指上比比划划,下不去手。
“阿肃啊, ”她犹犹豫豫问:“听说十指连心,是不是扎手指特别疼啊?”
曲肃的灵脉之前受过很重的伤, 那种疼痛如蚁蚀骨,筋骨似乎在破碎中一次次重生, 那样的疼痛他都能忍, 从不表露分毫。
但现在, 他却真心实意心疼着她即将扎下去的小小针孔。
“是会有些疼。”曲肃认真想着:“我们用不着那些典籍,不然别开了吧。”
常无忧摇头:“还是要的。”
她也知道扎个手指罢了,一点小伤而已。她也受过罪,从家里逃出来时,身上也有伤。
千里奔波,寻找舅舅的时候,更是时常受罪。
但现在,她被曲肃他们纵容着,已然意识到自己被爱着了。被爱着,便可以明目张胆地娇气一点。
何染霜替她想办法:“我觉得食指应该比其他手指好一些。”
常无忧将针尖轻轻点在食指上,有些下不去手,于是将针递给了何染霜:“染霜来吧。”
何染霜指向曲肃:“大师兄来。”
曲肃拿着针,同样犹豫不决。她是个凡人,他们真心地疼惜、呵护她,全然忘记这点伤,对凡人也不会有半点损伤。
侯朴看着教主和师兄师姐,长叹一口气,觉得他们魔教要完。
侯朴看不下去了,走向前去,抢过师兄手里的针:“我来!”
他手快,当即扎入常无忧的食指上,红色立刻涌出。
果真疼,常无忧已经好久没受过伤了,早就忘记了疼痛的感觉,这一下,脸上的五官都缩了起来,像是一个皱皱巴巴的苹果。
她没时间骂侯朴,立刻忍着痛招呼曲肃:“快拿出来。”
曲肃眼疾手快,将典籍阁拿出来,放在她手下,正正好接住她的那滴血。
血滴入典籍阁的时候,微光亮起,和何染霜那时候不同,这点微光并未消散,而是慢慢扩大。
他们眼睁睁看着那个黑色的小东西在光中扩展,成了一栋小楼。
这栋楼那么熟悉,常无忧愣愣地看着它,手垂在身边,已经忘记了还在疼痛的伤口。
何染霜轻轻走过去,用自己的灵气温和将她的伤口痊愈。
常无忧现在已经察觉不到何染霜的动作了,她只是痴痴地盯着这栋小楼,恍惚间已经置身于自家的小院。
“无忧,大姐又骂我了。”二哥时常这样抱怨。
虽然总是在背地里偷偷骂大姐凶悍,但大姐要是说了什么事情,二哥仍然任劳任怨去做,从不敢置喙半句。
母亲和父亲大部分时候都在照顾孩子们,但有些时候,母亲也和父亲一起,在开花的树下小声说笑交谈。风吹过之时,花瓣便会随风而落,沾在母亲的肩头上。
父亲笑容温柔,轻轻将母亲肩头的花瓣捻下。
常无忧走进了小楼里,几乎要落下泪来。
她家的东西回来了,但她家的人却永远回不来了。
她走过书架中间,手轻轻抚过书脊,前面有个小案子,上面放着一杯清茶和咬了一口的点心。
那是她那天吃了一半的东西,满心以为自己一会儿就能回来。
这里隔绝了时光,似乎每个人都还站在原处。
母亲仍然笑盈盈坐在屋中,大姐也立在开花的树下,父亲在轻声教导孩子的剑法。
只是,他们都在别处,不在此方。
常无忧在典籍阁中呆了许久,曲肃他们没去扰她。
等到下午时,她才出来,出来时面色已经平静下来。
“将典籍阁收起来吧。”她吩咐曲肃:“这里的书我都记下了,其实没什么用了。”
曲肃点了点头,何染霜御剑带她飞出一段距离,典籍阁失了她的气息,便自动收起了。
曲肃再次将它放进了戒指里,以后等她想家时再打开。
何染霜带着常无忧御剑走了段距离便回来了,正要落地的时候,忽然后山附近有了巨大的声响。
何染霜一惊:“这是怎么了?山崩了吗?”
院中,秋以他们也惊慌地走出来,相互询问着,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
常无忧却惊喜起来:“快下山。”
他们直奔后山杜荆的火药处,火药处周围站了一大圈人。
大家都不敢走近,隔着段距离遥遥望着。
常无忧走进去,大声喊:“荆哥!”
“荆哥!”
在火药处的后面,是一大片密林,密林和房子中间是一大片空地,这片空地上现在还漫着灰尘,常无忧看不清里面。
何染霜用了净符后,灰尘终于落地,常无忧也看到了空地上的场景。
空地上有一个大坑,旁边杜荆和楼探星还茫然地站在坑边。
地上没有血迹,常无忧心一松,大声喊:“荆哥!探星!”
但两个人无知无觉,没有回头,直到常无忧走过去,拍了拍他们的肩膀,他们才有了反应。
“无忧啊!”杜荆的嗓门极大,嚎得常无忧耳朵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