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三楼,倒是有一个奇怪的景象。
这一层楼一半的学生,几乎都挤在走廊中央的那个班级外面,一层叠一层的探头往里看。
叽叽喳喳的,有不少人在说话,却都刻意放低声音,神情晦涩,像是说着什么不可喧哗的事情,抑或在防备着什么。
祁宵月下意识感觉不好。
拨开人群艰难地挤进班里,果不其然,那个她在路上看到的女人,祖凡庆的妈妈,已经先她一步到了这个教室。
她正站在讲台上,两手扶着讲台的两边,半伏着身,脸色阴郁地盯着班里所有的同学。
暗色的一身旗袍裹住她伶仃的躯干,阴影下露出的脸几乎瘦到凸出骨头,她急速地喘着粗气,鼻翼不停翕动。
前排的学生根本不敢与她狠厉的眼神对上,纷纷逃离座位往后面躲,生怕这个突然闯进来的女人会干出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
“靠,这女的谁啊,疯了吧这是。”
“谁知道,刚下课就闯进来了,不知道是哪里窜出来的神经病,一直就站在那儿盯着看,太吓人了吧。”
“没事别怕,班长已经去喊老师了,一会儿就会来把她赶走。学校安保处怎么会放这样的疯婆子进校,我真是服了。”
祁宵月听着后排学生低声的抱怨,抬眸看向讲台。
这个女人确实与之前判若两人。
前后才不过有半小时的时间,她像突然换了芯一样,全然看不出之前的风采韵致。晦涩的面容像刻薄狠毒的老妇,整个人也变得低沉阴鸷,连那双美丽清亮的双眸都似覆了一层血色。
祁宵月看到她的双颊在颤抖,那是用尽全力咬着牙才能体现在表面的勃然怒火。
“这是在干嘛啊她怎么一动不动。”
“脑子有问题呗,我们班真是什么都能撞上,你看隔壁几个班都来看热闹了,这有啥好看的啊真烦。”
四周的怨愤,嫌恶的情绪层出不穷,细细索索的埋怨声清晰入耳。女人自身的怒气和恨意像股风旋,席卷着所有负面情绪,化为丝丝绵绵的阴气,直往女人的天灵盖里钻。
祁宵月看得直蹙眉,隐藏在长袖中的手指一捏,趁着无人发觉又将这股几乎缠成线的阴气给硬生生扯了出来。
这边不知是谁没憋住骂了一句,女人的视线立刻循声移向这个角落。
这一看,便正好与祁宵月的注视撞上!
她突然不可控地颤了下身子,身体一软,上半身差点趴伏在讲桌上。
脖颈处的银项链因伏身的动作而跳出衣领,位于正中的挂坠挣扎旋转了两圈,继而停住,明晃晃地显现于人前。
祁宵月凝神看去,手里的动作滞住。
那是朵花。
较为粗陋的工艺雕刻不出它的全貌,但镀的银色实在惊艳,日光流转其上,宛若一泓金银交织的亮屑。
是朵指甲盖般大的康乃馨,不夺目也不出彩的品种,却是专门用来送给母亲的花。
祁宵月的眼神瞬间变得复杂。
这条项链她上次见还是在祖凡庆的手里,消瘦清秀的男孩子慢慢地吹掉礼品盒上的灰尘,小心翼翼地把这抹银色藏进自己的书包里。
不过才两三天罢了,项链虽到了属于她的主人的手里,可那个买下它的男孩子却再也见不到了。
心思百转间,祁宵月捏紧了指腹。
而台上,一直沉默的女人终于嘶哑着声音,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我是祖凡庆的妈妈。”
这句话仿佛有噤声的魔力,刮进屋里的凉风携着话音满教室飘荡,全班人,都随着落地的话音而停住了自己的动作。如出一辙的,闭嘴收声,愣在原地。
“昨天,”她哽咽了一下,说出口的话变得艰难:“2019年11月2日,我的儿子,在这所学校的二栋楼天台上,跳楼自杀了。”
所有人都沉默下来。
邻边高一高二教学楼的喧闹声不绝于耳,这里却如堕冰窖。
女人的声音不疾不徐,明明身躯也纤弱,但每一句话都包含着浓重的情绪,让人不敢去听。
“我当时接到的电话是个男老师打给我的,声音听着十分年轻,他说我儿子出事了,让我赶紧去市医院。我回他怎么可能呢,以为这不过是什么诈骗,直接挂了电话。”
“可是后来我发现,这是真的。”
“我儿子今年才不过十八岁,距离他真正的十八岁还有两个月,他在这个时候,选择了以一种最惨烈的方式,离开了我。”
一直说到这儿,女人都是平静的,她像在说什么无关痛痒的问题,一字一句毫无感情,仿佛这刻骨的疼不过是打在身上的毛毛雨。
可全班的多数人,都随着这每一句话的蹦出口而深深埋下自己的头。
女人的目光紧锁着在座的每一个人,任何细微的反应都落在她眼中。
她的眸子陡然锐利,表情瞬息变换,周围的温度顷刻间降至冰点!
女人的手掌猛地拍在铝制的桌面上,激烈的撞击声划破寂静的凝滞空气,而她的话也变得极致尖锐,咄咄逼人:
“我不相信我的儿子会做出这样的事!一定是在学校里发生了什么才逼迫他做出了这种决定!”
她伸出手指,狠狠地点在虚空中,用力之大让人感觉她恨不得戳在这里每一个人的额头上!
“你们这里一定有人,知道我儿子为什么会去自杀!你们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是逼他走上这条路的凶手!!”
她像兀地被鬼上身似的,有些癫狂了,暗色的旗袍趁着她惨白的皮肤,在白炽灯下更显恐怖。本就凌乱的发型因她的动作而更加松散,乌黑盘起的头发欲坠不坠,血气上涌,她的眼眶都要渗出骇人的红!
全班人惊恐地瞪着眼看她。
面前这个瘦小的漂亮女人,像极了影视剧中来索命的鬼怪,任谁被那狠厉的眼神盯上片刻,都禁不住脸色发白。
气氛剑拔弩张,空气宛如被绷紧的琴弦,一不留神就要断裂!
不过这股僵持的氛围维持了不过半分钟,前门突然“砰”一声被猛力撞开,三四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纷纷涌入。
是校领导来了,后面还跟着沉默不语的班主任和匆忙跑回的班长。
“祖女士!”
班主任最先上前去拉祖凡庆的妈妈,她没有反抗,情绪收得极快,捋着散乱的头发别到耳后,模样冷冽的跟着班主任走,什么话都没说。
几个校领导随后出去,年级主任板着脸站在前门,待这些人走出去才随手拿起教棍朝外骂:
“看什么看,你们都是哪个班的!几点了都没听见上课铃吗!还不快回去上课!”
“一个一个的整天都没有一点主动性!你们知不知道你们现在已经感高三了!到底还想不想考大学了!”
她威严大,围在外围看热闹的学生立刻鸟兽般散去,生怕被抓到又要写检查。
反观班内,还没有人从这场堪称“闹剧”的氛围里清醒过来。
全班人,连带着段舒宜,都缄默着,低下头,神情莫辨。
他们都或多或少的会有心虚,因为他们无法拍着胸脯说自己的所作所为对得起祖凡庆。
在这不长不短的同学时光里,那个个子不高,长相清秀的男孩,一直承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冷暴力,尽管他模样上并不在意,但在座的所有人都不敢保证未必不是自己的哪一次嘲笑成了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女人凄厉又悲切的控诉在耳边萦绕不绝。
“你们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是逼他走上这条路的凶手!!”
他们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在祖凡庆走上这条绝路时,推了他一把。
祁宵月冷眼看着这里每一个人的表情,心里漠然。
人类就是这样,只有错误铸成的时候才会后悔,只有难事发生的时候才能自省,而这种后悔和自省,大多数却源于对惩罚会不会落在自己头上的忧虑,而不是源自真正的忏悔和懊恼。
只有那个失去儿子的母亲,才会体会到这种彻骨的疼痛,也只有她,才能在此刻出奇愤怒。
年级主任转身面向班内,深深地扫视了一圈,只说:“你们先上自习吧,数学老师这节课有事,来不了。”
聚在后面的人纷纷走回自己的位置。
“好好学习,别吵闹。”年级主任轻声吩咐:“班长你看好班里,我等会儿会来查班,别让我逮到有谁讲小话。”
“嗯。”班长听话地点头,抱着作业和试卷往讲台上走。
年级主任甩着手走了。
祁宵月撑着脸往窗外看,注视着她的身影逐渐消失在楼梯拐角处,才拍拍段舒宜的椅背。
段舒宜转头,疑惑看她,“怎么了?”
“让个空儿,我出去一下。”
段舒宜乖乖挪着板凳往前靠,在身后留出一个允许一人通过的空挡。
“你干嘛去啊?”她张手挡着嘴,用气音问她。
祁宵月一时没答,先举手,声音清脆地喊:“班长我去趟卫生间。”
班长头都没抬:“去吧。”
祁宵月这才绕过后座往外走,边走边小声回答段舒宜的前一个问题:
“我先逃个课,你好好学习。”
段舒宜:……
“你疯了!主任说一会儿就来查班!”
祁宵月才不会把她那句话当真,祖凡庆的妈妈刚跟着去了办公室,没一两个小时是聊不完这件棘手的事。
她眨眨眼,安抚:“没事儿。”
“我就出去一趟,马上回来。”
“这个时候,你去哪儿?”
祁宵月脚步顿住,侧过脸的笑容有些冷意,段舒宜被她这样一看,胳膊上突然冒出一层鸡皮疙瘩,然后就听到祁宵月缓声说:
“听说今天常行请了假。”
“我去看看他。”
第28章 失踪
常行今天没来, 祁宵月估摸着他也来不了。昨天被那怨鬼吓了一晚上,今天能保证神智正常都难得, 更别提是来学校上课了。
她打听了一下,与常行同宿的室友早上到校的时候替他请了假,理由是感冒发烧, 估计现在当事人正窝在宿舍里休息。
其实她倒也不是真找常行有事,就是去确认一下这人的死活,毕竟万一出事了麻烦的还是她们这群跟在后面给人擦屁股的,算来算去都不划算, 不如先让他好好活着, 受受怕,好让他知道天地有眼,生前讨不回的债死后照样能找他讨。
至于这债最后是否会用命抵, 那就不在祁宵月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反正人间阳气充足, 死一个或者死几个对他们这些冷漠无情的地府职工来说并没有什么所谓。
昨晚祁宵月与黑无常讨论的关于此地阴气过溢的问题今天依旧存在, 而且这抹阴气很奇怪,像平日里最常见的阴气就是红绿眼鬼身上携带的,类似于活人身上的阳气,是多还是少其实并不能干预他们的生存。但这里的阴气却像是从阴沟里钻出来的腐毒气息,新魂沾染上很容易被迫成怨, 以致成为恶鬼, 失去神志,这对阴阳两界都不会是什么好事。
不知道黑无常是不是已经把情况并报给阎王爷了,这种事情拖一天就难保之后会发生什么, 还是越早解决越好。
垂眸想着,祁宵月步伐不停。
一中声望高,面积也大,整个校园内光盘曲环绕的小道都数不胜数。她沿着鹅卵石路的边缘走,刚绕过校内玢瑜湖,就隐隐约约听到来自正前方的说话声。
抬眸,越过路的一道折弯,正好看到一群人正往她这个方向走过来。
他们穿着校服,袖子上都别着红色的袖章,红底黄字,举动投足间异常显眼。
正是学生会的人!
祁宵月再怎么说也是逃课出来的,特地找了一条没什么人的路走,没想到这种情况下还能遇到学生会的人,打眼撞上的那一刻,她就知道今天又是不能善了的一天。
因为领头人还是她那个小白花姐姐。
这群人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祁宵月,他们刚查完班,还在说笑,转眼就看到一个模样精致的女生拦在路中央,定睛一看,竟然还是还是祁会长的妹妹祁宵月!
谁人不知祁会长与她妹妹之间有龌龊,前几天她们在走廊上发生争执的事情早被传得全校皆知,所有人都在说祁宵月已经与祁青圆单方面撕破脸皮,势同水火。
这群人一个个都精明,互相对视几秒,瞬间连步子都迈不出去了,纷纷停住。
两方僵持,一时竟都没有动作。
祁青圆尤为僵硬,尽管妆铺的再厚,祁宵月也能明显看出她眼下浓重的乌青色,双目无神,整张脸煞白似鬼。
她和方茹在家被趴背鬼吓得不轻,祁继仁接到电话后就火急火燎请了个大师回家,一群人又是开坛又是做法忙活到半夜,到凌晨三四点钟才将屋子里的邪气全部驱走。
不管那位大师怎么说,祁青圆总觉得这事诡异,再联想到之前祁宵月说过的种种,她隐隐觉得前前后后似有关联。
不过祁青圆来不及深想,不管是不是祁宵月搞的鬼,她暂时都不想碰上这个硬茬,见祁宵月大摇大摆地走过来,她下意识就想避开。
可身后还跟着一群学生会的干事,这些人可不知道她们之间发生了什么,还以为这是迎面撞上来的拍马屁的机会,立刻冷声呵斥住了祁宵月:
“你是干嘛的,这都什么时候怎么还在校园里游荡?”
说话的是个女生,长相甜美,两根长辫垂在肩上显得有些俏皮。可与她模样上表现出的不同,这句话的语气却极为尖锐,她甚至还半抬着下巴往祁宵月这边看,眼神里写满了鄙夷的神采。
这个女生就站在祁青圆的左侧方,与她几乎肩贴肩地走,一看就知道是祁会长的亲友团。
她肯定还不知道祁青圆被祁宵月教训一顿的事情,所以这样说话就是故意要找她的茬,说着还偷偷给身边的祁青圆递眼神,嘴角一勾,明晃晃地在邀功。
“是不是逃课出来的?哪班的学生,报个名字,跟我去主任那里认错。”
她说得煞有其事,边说还倾着身想要伸手去扯祁宵月的袖子,没想到手刚伸一半,突然被横插进来的一条胳膊拦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