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许久,皇帝才道:“护好他。”
“是。”
等掌印太监走后,皇帝才又拿起名单细细端详,他自己的女儿他还能不了解么,沉迷男色,消极度日,这种荒唐的事绝不会发生在娇娇身上。
能提着剑进宗人府砍人,能逃脱无数次凶险至极的追杀,这样的性子,会消极?
秦樰是一颗明晃晃的挡箭牌,有他下场,定会吸引半数目光,而如今又来了一个张小郎转移众人视线,那么娇娇真正要掩护的人又是谁。
皇帝的目光最后落在了苏三元的名字上,娇娇买的那位公子也姓苏,这二人是否有何纠葛,皇帝放下名单,开始断断续续的咳嗽,他力排众议压官位三年,等的就是娇娇出手,所以他不能去查,如今京城势力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今日多看了谁一眼,不出半个时辰,就会被人知道的清清楚楚。
不论娇娇真正要保的是谁,他都要当做浑然不知,既然明面上已经扯出了秦樰与张子琰,他添把火便好。
而他不知,此时的姑苏公主府正因此事胶着。
赵骊娇眉头紧皱,大半事宜皆按照她的预想发展,只唯独一件,那便是她进京的日子推迟了。
按照计划,今年七月父皇应该大办寿宴,而此时便是她回京最好的机会,理由充分,没人能挑半分错处。
可她还是低估了那群人,不知他们用了什么手段硬生生将父皇的寿宴推迟到了明年,这也就意味着她不能再秋闱前进京。
这些人是拼了全力也不让她插手科举,生怕她同他们抢人,她推迟一年进京无妨,可如此一来,张子琰便成了最大的变数。
她当初同意将张子琰留下,是因为她计划要赶在姑苏学子进京前抵达京城,即便张子琰进京了,她也能将他放在眼皮子底下护着。
可如今,京城除了秦樰无人能用,在这种情况下,张子琰进京就是送死!所以她当机立断,要将张子琰的秋闱推迟三年。
可张之润咬死不松口,公主气的眉心直跳:“他是你唯一的儿子!”
京城谁不知道张之润是唐氏的人,他的儿子在无庇佑的情况下进京赶考,那就是把他架在火上烤!那些牛鬼神蛇手段她不是没领教过,他们要想在京城悄无声息的弄死一个根基不稳的学子,有千万种方法。
张之润却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臣将他送到公主府那一天就已经做好了准备,他是臣的儿子,便应当履行他的职责。”
公主气恼怒吼:“你倒是同本宫说说,你张家有何职责!”
张之润:“护六皇子回京,立储君,登大统,便是我张家的职责!”
公主心中一热,张之润的衷心她从不怀疑,可就因如此,她才不能把他唯一的儿子断送了:“他只有十四岁!兄长的下场你也看到了,你觉得张子琰比兄长更强吗?”
张之润本来就是一根筋,他认定的事不可能轻易妥协:“犬子自是比不上太子殿下英勇无双,但也有几分机灵,且犬子微不足道,不能与太子殿下相提并论,臣相信,他定能逢凶化吉。”
赵骊娇气的咬牙切齿:“若不能呢!”
张之润一怔,沉默半晌道:“若不能,那也是他的命。”
惊凤殿内一片寂静,赵骊娇重重一叹,舅舅与她说过张之润这人心性坚定,敢作敢为,有时候还尤其激进,她原本还不信,这次终于见识到舅舅所说的激进从何而来。
软硬不吃,公主无法,冷着脸直接下了命令:“这件事本宫不同意,张子琰必须留下,不能参与今年的秋闱!”
她是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也会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但她向来护短,张子琰是张之润唯一的儿子,无论如何,她都不能让他去送死。
二人各持己见,这场谈判谈不拢。
最后,张之润让了一步:“殿下。不如让犬子自己做决定。”
陈郭也在此时打圆场:“这事说到底是关乎张小郎,或许他对此事有自己的见解。”
赵骊娇不松口:“他一个十四岁的孩子,能有什么见解。”
张子琰脾性直爽,随了他老|子有一腔义勇,让他自己做决定,十有八九是要与同窗好友一道进京。
张之润:“苏三郎只比犬子大一岁,贺五郎也只比犬子大两岁。”
“但他们不是你张之润的儿子!”死活说不通赵骊娇气急了,摔了一个茶盏:“京城谁人不知你张之润是舅舅麾下左膀右臂,你的儿子入了那豺狼窝,没人护着根基不稳,你觉得他还回的来吗?另外几个明面上与我公主府没有半点干系,进了京城他们不会有危险,就连刘昶的身份也已经做了手脚,可张子琰不能,他是你的儿子,身份藏不住!”
“如今京城的局势你不是不知,舅舅的人不是被迫离京就是降职,他们进到京城根本没人相护!就算秦樰心思缜密,可他也有懈怠的时候!我们不能赌!”
公主吼的歇斯底里,她只恨不得将眼前的人骂清醒,可张之润有这么好说话,他当年就不会得个“蛮子”的名声:“殿下,大计之下不可能没有牺牲,哪个帝王不是踏着鲜血而上,人生在世固有一死,就是死,也要死的其所!”
“况且,臣不认为犬子没有自保之力。”
赵骊娇气笑了:“自保之力?三皇子,四皇子,五皇子,哪一个是省油的灯,更别提他们身后的几位娘娘,张子琰进京,无异于羊入虎口,能被他们啃的骨头都不剩!”
二人争执不下,谁也不肯退让,劝谁也不是,刘相与陈郭对视一眼硬着头皮道:“殿下,依臣看,这事不如先问问过张小郎。”
还不等公主发火,便传来郎君清朗的声音:
“我进京。”
十四岁的张小郎,早已不是当初的毛头小子,郎君一身白色锦衣,脚踏华靴,少年风采肆意,耀眼夺目,只是当初那股吊儿郎当不仅未消退,还添了股匪气和不羁。
赵骊娇冷眼吼他:“谁让你进来的!”
张子琰砰的一声跪下,情真意切:“我知道殿下是为我好,但请殿下相信,我一定能好好活着,至少,也一定会活到殿下进京。”
赵骊娇轻嗤:“你哪里来的自信?”
张子琰低着头默不作声,他知道此去无比艰难,可他就是不愿放弃,三年来没日没夜的学习,他早已做好了与同窗好友共进退的打算,此时让他退出,他不同意。
更重要的是若再等三年,说不定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了:“殿下,我想去,不仅因为职责,还因为我想走的更远,站得更高,与诸位郎君一起去打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即使不幸丢了性命,为了心中的梦,我甘之如饴。”
殿内殿外一片寂静,少年的梦伟大而又艰难,即使需要付出血的代价,他不悔。
诸位郎君在殿外红了眼眶,他们早已劝过,可没人能说的动张子琰,少年有他的坚持,有他想要的天空,他们没办法阻止。
殿内安静过后,只听张之润道:“殿下,姑苏学子的名单已经送到京城了。”
赵骊娇气急,指着张之润半晌没说出话,难怪不得他有恃无恐,这是料定她会同意,所以来了个先斩后奏。
事已至此,她再生气也没用,名单一但送上去,除非天灾人祸,就必须进京赶考,无端缺考,禁止科考十五年。
对少年来说禁止科考十五年,无异于是断送了他的前程,葬送了他的梦想。
过了许久,赵骊娇才道:“何时出发。”
于张子琰而言,没了前程梦想,与死无异,她要能说出让他缺考的话,张之润怕是要以死相逼了。
“回殿下,六月中旬。”
六月中旬,还有一月余。
事情没有回旋的余地,只能在张子琰身上下功夫,公主唤了程楚唐钊:“你二人在这一月里给我好好教,一天也不能停!”
唐钊无奈:“殿下,张小郎武功已算上乘,一月怎么教也起不了太大作用啊。”
公主怒目圆瞪:“教什么武功,我让你们教他如何逃生!”
众人:……
接下来的一个月,张子琰便被程楚唐钊各种荼毒,吃饭有毒药,睡觉有刺客,连洗澡都会被放迷烟,生生将郎君折腾的瘦了一圈儿。
几位郎君看着府里这鸡飞狗跳,后怕的摇头唏嘘。
刘昶抱着双臂盯着被下了毒在一旁狂吐的张子琰:“幸好我的身份不高,可以做手脚。”
苏三元:“幸好我出身卑微,可以瞒天过海。”
贺五郎:“幸好…我不再是神童苏四郎。”
众人转头,凉凉的看他:……
时光在张子琰被残酷无情的训练下过的飞快,一月后少年瘦的只剩下皮包骨,好在这罪没有白受,最后的几天少年杯弓蛇影,能敏锐的察觉到危险,游刃有余的在唐钊程楚手底下逃生。
六月十三。
诸位郎君拜别公主,准备十五随姑苏学子一同进京,原本进京赶考的学子是要各自进京的,但为了护张子琰能平安到达京城,张之润与赵骊娇一合计,干脆将三十六名学子聚在一起,一同送他们去京城。
且千叮咛万嘱咐,张子琰决不能落单。
路上死一个秀才或许会掀起一阵风浪,但很快便能平息,可三十六个,没人敢冒这个险。
齐步踏入殿内的郎君,衣袍飞扬,步伐坚定,少年风采肆意,眼神里带着对未来的希冀与期盼,有走向梦想的意气风发。
“拜见殿下。”
赵骊娇抬手:“起。”
此去艰难,是福是祸尚未可知,临别之前公主再三嘱咐,若遇危险不计一切代价保全自己性命。
诸位郎君纷纷应下。
最后,公主终是说了最残忍的话:“若是张子琰陷入危险,你们不能有半分援助。”
诸位郎君怔住,惊愕的看向公主。
“你们的身份都动了手脚,经不起仔细查探,若对张子琰出手相帮定会引来猜疑,介时若身份暴露,你们一个都躲不掉。”
郎君们陷入沉思,乍然听到这话只觉太过无情,可仔细想来便知公主的用意,众所周知张小郎是唐氏的人,若他们对他出手相助,免不了会被归为一派,介时查出他们背后的身份,全军覆没不是没可能。
“我最担忧的,便是他们会用张子琰引你们暴露,所以你们必须清楚,一旦出了公主府,在你们手握实权有自保能力之前,你们与张子琰再无任何瓜葛!”
诸位郎君转头盯着张子琰,如鲠在喉。
倒是张子琰不甚在意,他转身对深深作揖:“还请诸位郎君谨记,切不可因小失大,要是因我丢了性命,我张子琰死不瞑目。”
几位郎君转身回拜,颔首的一瞬皆红了眼眶。
苏卿不忍再看,偏过头一言不发。
赵骊娇又嘱咐了几句,才放了郎君离开:“去吧。”
诸位郎君再次拜别公主。
苏卿将人一并送出府,每个人下了马车后,皆是深深一拜,此去一别,再见便是路人,各不相干。
最后一个离开的是苏三元,他原本想回去见见爹娘兄妹,可眼下正是紧要时期他不能冒险,否则一切便功亏一篑。
“二哥,我在京城等你。”马车停在偏僻的小道,苏三元在马车里拜别苏卿。
苏卿将他扶起来,目露忧色:“殿下说的不错,你们的身份都经不起查,尤其是你,与我一个姓恐会引人疑心,你千万要注意。”
苏三元点头:“二哥放心。”
目送苏三元离开后,苏卿才忧心忡忡的回了公主府。
—
六月十五。
姑苏学子进京赶考,因三十六位学子一同前往导致场面壮观,百姓自发夹道相送。
几位郎君在人群里目不斜视,不论待谁都是客气疏离。
公主府毫无动静,赵骊娇端坐在惊凤殿内看郎君写字,直到唐钊入了殿,她才抬眸:“出城了?”
“回殿下,已经出城了。”
“传书给秦樰,不惜一切,护张子琰性命。”
“是。”
第28章
惊凤殿内,郎君写字的兴致不高,原本还勉强能见人的字此刻歪歪扭扭的趴在纸上,看的公主眉心直跳。
“停!你写的什么玩意儿!”
郎君放下笔,对公主的凶狠视而不见,抓起公主的袖子在手心把玩,闷闷的道:“我担心三弟。”
赵骊娇最见不得他这副模样,每每如此她都恨不得扑上去把人吃干抹净~
公主压下心中的狂躁,勉强安抚他:“苏家有“苏三锤”在,可以蒙混一段时间,姑苏姓苏的不止一户,他只要聪明些瞒一些时候不成问题。”
朝廷官位空悬较多,只要坚持到春闱结束,得封官位后就算身份揭露也无妨。
苏卿朝她挪了挪:“殿下,我们明年就能去京城么?”
赵骊娇点头:“嗯,不出意外,明年六月前可进京。”但她希望能赶在春闱前回去,至少能给他们谋个好点的官位,不至于太被动。
苏卿又朝她挪了挪:“殿下,京城是什么样子的呢。”
郎君不断靠近,公主只做不知,她微微勾唇:“京城呀,富丽堂皇,繁华锦盛。琉璃做瓦,青砖铺路。”
郎君睁大眼:“琉璃做瓦?”
未免也太过奢华了。
“夜色降临时,京城灯火璀璨,两江之上画舫无数,有歌女弹奏舞姬翩然,有世家儿女吟诗作对,谈天论地,有少年少女隔空相望互生倾慕,以诗赠之,以乐回之。”公主的声音轻柔,满是回忆。
兄长生的俊朗,性子温和平易近人,曾引来无数女郎倾慕,她替兄长收过不少诗书礼物,也曾问过兄长可有心仪的女郎,那时兄长脸色微红垂头默认,她便追着问他那女郎是谁,可兄长就是咬死不肯说。
还不等她问出个一二,兄长便领兵去了边关,临走前欢喜的告诉她,女郎已经应了,等他回来便求父皇赐婚,那时兄长眉眼带笑,春风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