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刑部尚书家的嫡女便是秦媛,自来便与苏荷愫不对付。户部尚书家的庶女则是陆玉,因家中姨娘受宠而养的格外娇蛮。
二楼上的德阳县主则是大长公主的嫡女,素来鬼点子众多,总爱与苏荷愫过不去,且身份高贵,又不是什么好得罪的人。
思来想去,苏荷愫还是避开了德阳县主,让秋晚推开了暖阁的镂空雕花门。
里头的榻上正巧坐着秦媛与陆玉,两人正在对弈,抬头见是苏荷愫,俱都停下了动作,笑着说道:“原来是沈夫人。”
陆玉到底惧怕承恩公府的权势,是以并未如何出声讥笑苏荷愫,可秦媛却口无遮拦地笑道:“本以为你嫁给了个穷酸秀才,再是没脸在此等花宴上现身,如今想来倒是我多虑了。”
秋晚只朝着秦媛行了个福礼,一板一眼地说道:“县主让我转告秦小姐一句,您方才已吵醒了她午歇,若是再吵醒一回,她便要下来亲自教你规矩。”
秦媛果真脸色一变,压低了声音,不敢得罪于氏的贴身丫鬟,便只得对着陆玉撒气道:“听见没?给我小声些,别惹得县主动气。”
陆玉素来以秦媛马首是瞻,当即便敢怒不敢言地应了下来。
苏荷愫朝着秋晚感念一笑,旋即走到秦媛跟前,蹙着柳眉疑惑不解地问道:“秦小姐?怎么?没嫁成齐小公爷?”
她说话素来直来直往,怎么也学不会那些世家小姐们弯弯绕绕、绵里藏针的说话语态。
只是直来直去的话语,有时会比那些夹枪带棒的讥言更惹人动气。
此刻的秦媛便被气了个够呛,瞪着苏荷愫瞧了好半晌,到底是想不出什么尖酸刻薄的话语来,踟蹰了半晌,才挤出一句:“嫁不出去也比你嫁个穷秀才好。”
苏荷愫嫣然一笑:“我倒是觉得嫁个穷秀才也比秦小姐嫁不出去要好。”
陆玉垂首偷笑,却是不敢笑出声来。
秦媛被气了个半死,可如今她是在承恩公府做客,若是与苏荷愫闹开了,她是破罐子破摔,自个儿的名声可不能跟着她毁了。
她便只得忍下这等闲气,拉着陆玉重又坐回了软塌之上,鼓着香腮下起了棋。
苏荷愫便由绿韵陪着坐在了临窗大炕上,品着桌案上的碧玉葡萄,时不时地便往支摘窗外瞧瞧外头明媚的天色,道:“绿韵,你可知晓齐小公爷娶了哪位贵女?”
绿韵答道:“听说是大长公女堂妹的女儿。”
“哦?”苏荷愫佯作不知:“那是何许人也?”
“她并非京城人士,大长公主的堂妹嫁去了琅琊王家,那王家皆是清流之辈,并无入仕之人。”
苏荷愫愈发惊讶,只道:“你可别弄错了,齐小公爷怎会放着刑部尚书的嫡女不娶,去娶个无官无职家的女儿?”
她这话可谓是杀人诛心,饶是秦媛刻意压着怒意不愿与她相争,听得此话也忍不住勃然大怒道:“苏!荷!愫!你别欺人太甚。”
话音刚落,上头的德阳县主已携奴带婢地走下了楼,冲进暖阁后便指着秦媛破口大骂道:“知晓你被退了亲事心情烦闷,可你怎能这般吵嚷?莫不是将我的话全然不放在心上?”
说罢,她才瞧见秦媛身旁的苏荷愫,方才烦闷神色立时消散的无影无踪,只见德阳县主狡黠一笑,只道:“原是你和秦媛吵了起来,既如此,你们便一起受罚吧。”
于氏姗姗来迟,既是有意为自己的小姑子开脱,又不想得罪了这众星捧月的德阳县主,便只得打马虎眼道:“县主可曾见过‘咤紫嫣红’这株名花?”
德阳县主却不吃她这一套,指着苏荷愫道:“我罚你去给我抓条鱼来,就在水榭前的池塘里抓。”
苏荷愫尚未回话。于氏却脸色大变,她素来知晓这县主有些娇蛮不讲理,却不知她怎得屡屡与苏荷愫过不去。
原先她爱捉弄愫儿,也不过是嘴上占几句便宜罢了。
这严寒刺骨的冬日里,若是让愫儿下池塘捞鱼伤了身子,只怕明日苏景言便要冲到御前去告御状。
可大长公主权势滔天,又深得明侦帝信赖,却也是个不好相处之人。
于氏犯了难,笑着与德怀县主说道:“县主,今日这天色太冷了些,愫儿身子有些羸弱,不若让那些仆妇们去给你捞鱼吧。”
德阳县主却是不肯,指着苏荷愫与秦媛道:“就要她们俩去捞鱼,还要捞红尾的锦鲤。”
秦媛脸色大变,吓得半边身子都止不住地发颤。
苏荷愫虽是要出言推辞,可瞧见德阳县主非同往常的冷凝面色,心间却冒出了几分疑惑之色。
“王嬷嬷,快陪着她们去。”德阳县主见苏荷愫迟迟不肯动作,便阴着脸唤自己身后的妇人。
那妇人身姿挺拔,步伐稳健,一瞧便知是习武之人,她走到苏荷愫身旁,虽只轻轻的搀住了她的胳膊,可一股大力却传遍了苏荷愫的全身。
迫得她动弹不得。
于氏心急如焚,眼瞧着苏荷愫脸色泛白,德阳县主又半点不听劝,她身边只有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丫鬟,怎会是这王嬷嬷的对手?
恰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
一道熟悉的清冽声音飘入了于氏的耳中,也让暖阁内剑拔弩张的氛围落了下来。
“草民沈清端拜见德阳县主。”
第25章 前尘
沈清端的这道声响非但是飘入了苏荷愫的耳中, 连同着德阳县主也收起了跋扈倨傲的神态,素姣的面容上显露出几分欣喜之色。
众人的视线随之落在缓缓走来的沈清端之上。
于氏先是寻到了主心骨,略显慌张地走到沈清端身旁, 笑道:“县主在和愫儿闹着玩呢。景言上一回说想瞧瞧千鲤池里的锦鲤, 妹夫若不嫌辛劳, 便替我往湖畔那儿跑一趟吧。”
这已是她能想到的最妥帖的法子,满朝野皆知苏景言是个极护短又直愣的爽脱性子,由他来得罪德阳县主才不至于被大长公主记恨了去。
于氏殷切地注视着沈清端, 心里笃定眼前之人能听懂她话里的言外之意。
可沈清端却未曾应声,漾着微澜的眸光落在德阳县主身上,随后又轻轻挪开。
须臾间, 于氏似是听得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可抬首望向沈清端, 却只瞧见他那如覆着一层寒霜的睫毛掩着的异样情绪, 什么声响也听不见。
而德阳县主也正紧盯着沈清端不放,泪意已不知不觉蓄满了她的眼眶。
苏荷愫怔然不已,饶是立在她身侧的秦媛也瞧出了沈清端和德阳县主之间“眉目传情”的苗头, 心间的惧怕化作了讥笑之意。
她凑近了苏荷愫几步, 压低着声音说道:“ 我瞧着你这夫君与德阳县主似是旧相识呢。”
苏荷愫敛下美眸,将酸涩与疑惑的情绪尽皆藏匿了进去。
秦媛的话也给她提了个醒, 往日里德阳县主不过言辞挖苦她几句, 今日却是实打实地刁难,并不像她以往的作风。
难道德阳县主这般的变化和沈清端有关?
她也不知从何处生出了些勇气,竟是挣脱了没有防备的王嬷嬷,一径挡在德阳县主身前, 笑盈盈地沈清端说道:“夫君怎么来了?”
“夫君”二字咬字之重, 几乎称得上是咬牙切齿。
这声压抑着怒意的呼唤总算是把沈清端将那些溺死人的苦痛回忆中拉了回来。
他迎面对上苏荷愫眼底的暗红, 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神有多不合时宜。
“县主,吾妻身子羸弱,恐不能下河为县主捞锦鲤,便让沈某代劳吧。”沈清端朝着德阳县主拱手行礼道。
话音甫落,德阳县主泫在眼眶许久的泪珠如断了线般滚落而下,也不知是为着沈清端那句情意缱绻的“吾妻”还是为着与故人久别重逢的欢喜。
她这泪落得太过突兀,倒是将在座的人都唬了一跳,只苏荷愫一人心无端地往下坠。
沈清端却恍若未闻,冲着苏荷愫笑笑后便要往千鲤池走去。
苏荷愫还未来得及出声阻拦时,便听得德阳县主高呼了一声:“你别去,我不要红尾的锦鲤了。”话音里带着浓浓的哭腔。
德阳县主是出了名的跋扈和娇蛮,如今却流着泪恳求一个穷秀才不要下河捞鱼,饶是于氏这等沉稳之人也惊讶不已,思绪飘忽间,察觉出了几分端倪。
莫非是这位县主心悦于沈清端?
这才难为起了愫儿?
趁着众人还在怔愣之时,沈清端避过德阳县主泪意涟涟的眸子,牵起苏荷愫的柔荑便往水榭外走去。
水榭内熏着炭盆,外头却刮着呼啸的冷风。
刺骨的寒风拂走了沈清端心间的愤懑,令他又变回了往昔那个事事淡然且藏着秘密的清贫书生。
他想解下外衫替苏荷愫披上御寒,却被苏荷愫冷言推拒:“不必,我不冷。”
自成亲以来,苏荷愫何尝有过这般冷脸不虞的时候,沈清端心里也不好受,只是不知该如何向她解释。
是告诉她自己的真实身份,还是说自己曾与德阳县主定过亲一事?
若什么也不说,只怕再热的心都会冷下来。
沈清端并不愿让苏荷愫伤心,反复思忖过后,仍是踟蹰不决。
可苏荷愫却是下了决心,也不去看沈清端眉间拧着的忧愁之色,只道:“你可有话要与我说?”
沈清端不语。
起先不肯告诉她是因这复仇之路太过险象丛生,并不愿让她陪着自己胆战心惊。
如今却是因为德阳县主这号人物,不知该如何解释。
“你若不说,我们便和离。春闱之后你有了功名,大可借着德阳县主这把青云梯扶摇直上。”这话虽说的决绝,可苏荷愫心内却无半分痛快之意,反而还憋闷难过的很儿。
若好端端的谁愿意和离。
只是沈清端这人身上藏着太多秘密,有些事她能不去问,可有些事却是容忍不得。
沈清端被这话刺了一番,方才的踟蹰与思虑尽皆消散的无影无踪,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道:“我说。”
苏荷愫高悬起的那颗心也落了地,虽是鼻子一酸,却死死忍住不肯在他面前落下泪来。
她才不要学德阳县主,一见沈清端便哭的停不下来。
实在是丢脸!
四下无人,沈清端正欲开口将自己藏着心间许久的隐秘和盘托出时。
德阳县主与一众仆妇却悄无声息地走至他二人身后,赶在沈清端开口前,冷不丁地冒出一声:“我想与沈公子聊聊。”
苏荷愫被这等声响唬了一跳,回身却见德阳县主仍是一眼不眨地盯着沈清端,那眸色里掠过的情意太过显眼,惹得她心里又酸又怒。
她抬眸望向沈清端,却见他未曾出声拒绝德阳县主的请求,当即便气得转身离去,任凭候在远处的绿韵等人如何呼唤,怎么也不肯停下脚步。
她一口气走到了水榭后头的羊肠小道处,走的累了才停下脚步歇了歇,心间隐隐期待着沈清端能不理德阳县主赶来追赶自己。
可回身向水榭方向望去时,却只能瞧见青葱苍笼的绿枝丛,以及疾步追赶自己的绿韵等人。
顷刻间,涌上来的泪意便模糊了她的视线。
*
王嬷嬷等仆妇遥遥地缀在后头,沈清端则与德阳县主二人走在湖池边,湖边水泽潋滟,绿意盎然。
沈清端自顾自地走着,德阳县主却将目光贪婪地放在他修长的身姿之上,不由自主地朝着他靠拢了一步。
沈清端却忽而停下了步子,垂首不去看德阳县主熟悉的面容,只道:“往事如烟,县主都忘了吧。”
这一声却将德阳县主拉回了十年前云南王府尚未覆灭时的日子,她与凌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本是天赐的上好姻缘。
可一夕之间云南王府被判谋逆,阖家抄斩,举族覆灭。
世间再无序小王爷。
皇帝舅舅为补偿她,几乎是将整个京城里翩翩少年郎的画像送到了大长公主府,任她挑挑拣拣。
可她却蹉跎至今,怎么也不肯定下亲事。
见识过那般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她又怎么能再将这一副心肠放在其他人身上?
什么成惘,什么贺成。
如何能与序哥哥相提并论。
德阳县主喉咙发涩,虽是竭力忍耐,可那苦苦压抑了十年之久的情思仍是在这一刻翻涌而上,迫得她落下滚烫的热泪。
她哽咽着问:“为什么是苏荷愫?”
犹是觉得不够,她又添上了一句:“那日在大国寺你用计救下了我,又故意露出你手上的伤痕,让我明白你的身份,便是想利用我县主的身份重回朝堂,可为何……”
为何又不继续利用了?
明明。
她心甘情愿被利用。
那时沈清端也不知晓理由,为何放着德阳县主不娶,偏偏应下了与苏荷愫的婚约。
可如今他确是明了自己的心意。
他对德阳县主有愧疚,有不忍。年少时的那些情谊早已随着云南王府的覆灭而消散了干净。
她是皇室中人,与那人流着相同的血脉。
凌序已死,沈清端还活着。
如今陪她走这一遭,也不过是为了斩断前尘。
冷风拂来,他望着方才苏荷愫离去的方向,幽幽开口道:“大约是我心悦上了她的缘故。”
*
苏荷愫哭了许久。
绿韵与碧窕好话说了一箩筐,任凭她们怎么劝哄,苏荷愫却仍是止不住泪意,反而还越哭越凶。
哭了足足半个时辰,她才哽咽着骂道:“我都在这哭了这样久了,他竟是还没过来寻我,可见他并不爱我。”
束手无措的莲心被绿韵示意后欲去水榭里寻于氏,好歹于氏算是半个长辈,她若能劝劝苏荷愫,总比她们这些丫鬟们说的话管用些。
还未走到水榭时,却恰巧遇上了苏景言。
莲心连忙与苏景言说了苏荷愫在后头羊肠小道里痛哭一事,苏景言立时沉下了脸子,跟着莲心往羊肠小道那儿走去。
苏荷愫仍是啜泣不止,恼恨着自己不该心悦上沈清端,否则怎会落得这般难堪的下场?
当日菡萏为二哥做出那些轻狂事时她还颇为不屑,并不信情爱一事能如此摧人心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