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如今自己也体会了一遭,方能理解菡萏的苦楚。
她哭得入神,连苏景言走到她跟前未曾发觉,杏眸更是红肿得如桃儿一般,鼻头通红,瞧着好不可怜。
苏景言一下子便着了恼,立时便厉声问道:“是谁欺负了你?”
苏荷愫这才抬起了头,恰巧瞧见苏景言勃然大怒的赤红面色,当即便止住了哭声,掩饰着自己的伤心,回答道:“没什么,是风沙迷了眼睛。”
以二哥的脾性,自己若将德阳县主与沈清端的事告诉他,说不准他便要去痛打沈清端一顿。
沈清端臂膀上的伤痕才刚好些,又如何能受得住二哥的蛮力?
“苏荷愫!”苏景言蹙着剑眉,扬高了声线问道:“你当你二哥是个蠢蛋不成?”
苏荷愫仍是不答,却是不敢再哭下去了。
苏景言百般追问不得,只得去问绿韵和碧窕,可这几个丫鬟并不知晓苏荷愫如此伤心的缘故,只以为她是被德阳县主欺负了的缘故。
绿韵老成些,知晓德阳县主不好得罪,且世子爷还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为免生事端,便也只得含糊其词道:“奴婢也不知道为何。”
苏景言生了会儿闷气,见幼妹怯生生地偷瞥着自己,分明是怕自己发怒的模样,当即便也软了语调,只道:“你若不肯说,也就罢了。待会儿我去问清端就是了。”
苏荷愫面上不显,心里骤一听得这名字,又止不住地发酸发涩。
苏景言到底心疼苏荷愫,见她好歹不再掉泪,便也学着往日里于氏温温柔柔的语调,与她说道:“方才我去了长姐的院子里,你猜我遇上了谁?”
他这话说得神神秘秘,倒也勾起了苏荷愫的几分疑惑,她眨了眨眼,露出双水凌凌的清亮杏眸:“是谁?”
苏景言笑道:“是那位陆神医陆让,长姐坐在炕上为涵姐儿绣针线,那小子在庭院里不知怎得竟看呆了,若不是我咳嗽了一声,只怕他还要继续偷看下去呢。”
“二哥可瞧清楚了?”苏荷愫连忙追问道。
她对陆让的印象不错,可他出身何处、有无娶妻、家风一事都不甚了解。
若是陆让德行有失,她可头一个不同意。
“我瞧得清清楚楚,长姐如今性子沉毅,那陆让倒也慧眼识珠,竟能瞧出长姐的好处来。”苏景言剑眉上挑,分明是心思雀跃的模样。
这话非但是震住了尚在拭泪的苏荷愫,连绿枝丛外着急忙慌赶来的沈清端听了,心内也是一阵讶异。
长姐与陆让。
倒是格外出人意料。
沈清端略过绿枝丛,清濯的身形晃过苏荷愫的泪眼,引得她才刚压下去的委屈又冒了出来。
苏景言倒是笑着迎上前去,只道:“清端,快哄哄你家夫人,她哭得我头疼。”
说罢,也难得有了几分眼色,与沈清端寒暄几句后便离开了羊肠小道,往水榭的方向走去。
苏荷愫背过身去,分明是心间还存着怨气,不肯拿正眼去瞧沈清端。
沈清端朝着她走近了两步。
绿韵则领着莲心和碧窕往绿枝丛外的凉亭里走去,三人俱是一副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的缄默样子。
寒风卷起地上的落叶,狭小的羊肠小道里便只剩下了苏荷愫与沈清端二人。
苏荷愫双眼红肿,不消细看便知她痛哭过一场,沈清端心下愧怍,便上前替她遮住了拂来的寒风,道:“我与德阳县主有些旧时的渊源。”
嗓音哑然,裹着些飘渺无痕的伤怀。
苏荷愫虽是赌气,可太过好奇沈清端口里的“渊源”与旧时情爱有无关系,便瓮声瓮气地问:“什么渊源?”
“在云南王府还未覆灭时,明侦帝为我和她赐了婚,若父亲没有被安上谋逆叛国的罪名,我应已将她娶进了王府的大门。”沈清端坦坦荡荡地迎上了苏荷愫打量的目光,如实说道。
第26章 新年
寒风呜咽, 此起彼伏的嘈杂声响扰得苏荷愫听不清沈清端的话语。
隔了好半晌,她才后知后觉地明白了沈清端话里的言外之意。
原来他便是嫂嫂嘴里的序小王爷,十二岁时便不幸死去的那位天潢贵胄。
他与德阳县主有过婚约, 是以今日在暖阁时才会这般失态。
沈清端将他与德阳县主的渊源和盘托出, 苏荷愫本该如释重负才是, 可此刻的她却觉得心头的憋闷感比之方才还要更甚几分,压得她连气也喘不过来。
沈清端静默着伫立在她身侧,他只穿了件单薄的外衫, 被四面拂来的寒风一吹,衣衫下摆随之摇曳飘动,平添几分孤寂之感。
饶是此刻他曜石般的眸子里尚未攒动着惧怕之色, 可心口已填满了泛着苦涩的不安。
他怕。
亢长的沉默后。
苏荷愫率先打破了僵局,她扬着红肿的杏眸问:“那你如今对她……可还有情意?”
沈清端一怔, 而后便在苏荷愫殷切的目光下回答道:“我与她一起长到八岁, 早知我会娶她为妻,便以为那等相携相伴的情谊便是男女之间的心悦。后来云南王府覆灭,直至今日我改名换姓遇上你, 才知昔年我对德阳不过是兄妹情谊。”
说罢, 沈清端便将笃定且真挚的目光落在苏荷愫身上,心间迫切不安, 等着她的回音。
苏荷愫冷峻的神色也有所松动, 只道:“此话可当真?”
“当真。”
这也算是成亲以来,沈清端头一回表露自己的心迹,苏荷愫哪里还记得方才的委屈,已是破涕为笑道:“可你害我哭了一场。”
沈清端却是对她的眼泪束手无策, 方才与德阳县主斩断前尘时, 心里想的念的皆是苏荷愫一人。
饶是他有个榆木脑袋, 也该知晓不能让他的妻伤心掉泪。
他在心内暗下决心。
前尘旧事,往后不再提起。
*
碧窕与莲心在寒风中立的久了,两人皆被冻得厉害,绿韵则不知从何处寻来了个汤婆子,也好让她们抱着取取暖。
一股股热意传来,碧窕的脸色总算好转了几分,都有闲情逸致去与揶揄远处的沈清端与苏荷愫。
羊肠小道那儿人烟稀少,且左侧有一处围墙挡着,另一头才是宾客聚集的水榭处。
碧窕踮着脚瞧了瞧,恰好瞥见沈清端将苏荷愫拥入怀中的一幕,他身形修长挺阔,嵌入苏荷愫玲珑有致的婀娜身段。
遥遥一见,当真如画卷上的神仙璧人一般。
碧窕啧了一声,正欲赞叹一声时。却见她家那位姑爷执掌探入夫人的墨狐皮大氅,紧紧相贴后,俯下身子吻上了夫人的脸颊。
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虽则这夫人与姑爷所处的羊肠小道与水榭有围墙所隔,可水榭二楼的支摘窗却开了小半,里头的人想瞧,便能将羊肠小道里的情状瞧个一清二楚。
幸好只是亲脸颊。
花宴上宾客众多,姑爷总会有所顾忌……
来不及庆幸时,碧窕眼睁睁地看着远处的姑爷弃了脸颊不顾,改而吻上了夫人的粉唇,轻拢慢捻,缠绵悱恻。
臊得她这个未嫁人的丫鬟连头也不敢抬。
碧窕的这点细微动作自然逃不过莲心的法眼,她顺着碧窕收回来的目光望过去,恰见远处的那对“神仙璧人”正在相拥相吻。
绿韵慌忙敛下眸子,双靥红成一片。
她家姑爷平日里那般清冷持重,竟也会在这明堂汇集处,小心珍重地啄吻着他的妻。
莲心正捧着汤婆子取暖,回身见绿韵与碧窕的双颊皆染上了红晕,疑惑着道:“你们怎么了?莫不是冻坏了脸蛋?”
绿韵:“没什么。”
碧窕:“是太热了。”
羊肠小道间探出的旖旎春色,非但被立在绿枝丛外的丫鬟所采撷,也让水榭二楼的支摘窗后立着的人影潸然泪下。
德阳县主靠在窗棂后,瞧着这等戳心肺腑的画面,心间只觉得恍如隔世。
从前序哥哥时常与兄长一齐漫山遍野地跑马狩猎,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好似山野间桀骜不驯的野狼,快意且不驯。
她与序哥哥是皇帝舅舅题名赐下的婚事。
便是序哥哥待她不算热切,可好歹自己是他未来的妻,又有年少相伴的情分,总是密不可分的一对眷侣。
谁知她苦等了这些年头,却换来序哥哥的一句“我已心悦上了别人。”
起初她只以为这是序哥哥的推辞,世事沉浮,他们之间隔着灭族的血仇,再不能如从前那般两小无猜。
可立在这窗棂后的一刻钟里,她已将底下羊肠小道内的情景刻在了骨子里。
她的序哥哥。
如今该改口叫他沈清端,正温柔地为苏荷愫拭泪,起先只是相拥,而后则捧着她莹润的脖颈深吻了起来。
一举一动间尽是缱绻的爱意。
“德阳。”一道凌厉的女声打断了她的伤情,德阳县主立时阖上支摘窗,回身与应道:“朱楼姐姐。”
朱楼公主乃是孙皇后所出的嫡出公主,也是德阳的表姐,这才是个行事乖张、无所顾忌的骄矜之人。
她珠翠遍头、绫罗满身,扬起下巴与德阳说道:“本宫听王嬷嬷说,你似是瞧上了个穷书生?他还娶了苏家三小姐为妻。”
说罢,她便嗤笑一声道:“平日里见你如此嚣张跋扈,怎么这样的事倒失了我们皇家人的威势?”
“许给那穷秀才功名利禄,再使法子让苏三小姐暴毙而亡就是了。”朱楼满不在意地说道。
轻飘飘的一句话,仿佛并不拿人命当一回事。
德阳县主却是不敢应下这话,可顶着表姐不善的目光,她只得含糊其辞道:“我没有瞧上那书生,只是今日是……序哥哥的忌日,我这才失了态。”
提到凌序,朱楼姣好的面容上浮现了几分狠戾之色,她走到德阳跟前,扯了一把她的皓腕,沉声道:“总提他做什么?父皇可忌讳着这些呢。”
她力道极大,德阳县主的皓腕上已被捏出了五个触目惊心的手掌印,可她却不敢呼痛,只讷讷道:“是,多谢表姐提点。”
朱楼剜了她一眼,道:“贺成下个月便进京了,连我都拗不过父皇,要嫁为贺家妇。你还念着那谋逆的死人做什么?”
往常朱楼公主如此评议凌序,德阳县主总会梗着脖子与她争论一番。
可今日她却只是垂下了眼睫,愣了半晌后,才喃喃出声:“是了,不该再念着了。”
*
陆让这几日往承恩公府跑得的确是勤了些。
苏景言下值时总会在苏府的红漆木大门前遇上长姐与陆让,二人一前一后地提着灯笼,虽差了个身位,可氛围却融洽的很儿。
送走陆让后,长姐总会面色如常地与他说:“阿言,陆神医为涵姐儿看诊辛苦,我送送他。”
颇有几分欲盖弥彰的味道。
苏景言也不往深处追问,只问了几句涵姐儿的状况后,便伴着苏月雪一起往内院里走去。
于氏生了副玲珑心肠,知晓婆母和善,夫君最为信赖爱重大归的长姐,便将自己嫁妆里的药材大多送来了和风院。
苏月雪感念于氏的好处,瞧了眼身侧出落得英姿焕发的苏景言,只道:“我听说,菡萏去你们院里伺候了?”
苏景言一怔,凝着神思索片刻后,似是忆起了菡萏曾是长姐身边的贴身大丫鬟,长姐出嫁后不知何故留在了承恩公府伺候。
如今竟是去他院里做活了?
廊道上挂着的灯笼烁着些微弱的光芒,虽不至于晃了眸子,却能将昨夜秋雨打下来的梧桐落叶照清楚大半。
苏月雪见苏景言面有疑惑之意,便将心内的告诫之语压下不提。
虽不知晓菡萏为何会从花房里调去了二弟的院中,可二弟既是不知晓菡萏的情意,她还是不要过多言语,以免弄巧成拙。
苏月雪的欲言又止落在苏景言眼中却是长姐欲将菡萏讨要回和风院的意思,他当即笑道:“长姐可是缺人伺候?我回去与嫣然说一声,明日便让菡萏来和风院伺候。”
苏月雪淡淡一笑:“我哪里缺人伺候了,不过白跟你提一嘴罢了。”
说着,便催促着苏景言回他院里。
过几日苏荷愫回娘家探望涵姐儿时,苏月雪便将菡萏一事说与了她听,谁知苏荷愫却一改出阁前的义愤填膺,只叹惋道:“娘不管事,嫂嫂又不知晓前因,这两年菡萏老实本分、做活精细。也难怪嫂嫂会有这般安排。”
苏月雪抿了口茶,芬芳四溢的茶香扑鼻而来,一量入肚,她方才笑吟吟地说道:“涵姐儿好多了,人也瞧着有精神多了。”
苏荷愫也正为了此事高兴,她偷偷打量了一眼长姐,见她虽只披了件半旧不新的灰鼠袄子,以一支素朴的白玉簪子挽起了乌黑的秀发,却与从前瞧着不大一样了。
许是长姐从前怯懦胆小,时常不肯抬首示人,如今却落落大方,眉眼里浸润着沉静端然之色。
美色尚且不论,单是长姐这般良善的品性便远胜世上诸人。
苏荷愫莞尔一笑。
只觉那陆让果真有眼光。
思及陆让,苏荷愫一改方才的散漫,半边身子倚靠在太师椅上,目光灼灼地望着苏月雪,说道:“长姐,你可知陆让的出身?”
苏月雪蹙着柳眉答道:“听陆神医说话的口音,似是岭南人士。”
“正是。”苏月雪愈发来了兴致,滔滔不绝道:“岭南陆氏也是世家大族,可陆让却孤身一人远赴京城行医,长姐可知为何?”
苏月雪摇摇头:“并不知为何。”
神色疑惑不解,既没有半分担忧之色,也没有任何羞赧之意。
苏荷愫只在心内叹了一句:怕是襄王有意,神女无情了。
“陆神医是庶出,因被陆氏嫡系一派几番打压才愤而出走,如今竟是靠着自己的医术在京城闯出了一番门道。”
苏月雪也顺着苏荷愫的话叹道:“必是极不容易,可见陆神医是个心性刚硬之辈。”
苏荷愫略坐了坐,和长姐闲话了些家常后,赶在太阳落山前离开了和风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