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荷愫瞧着那丫鬟生的有几分眼熟,依稀记得她是女学的第一批学生,因写字认字极快,还被苏荷愫赞赏了几回。
她愈发胸闷难堪,杏眸中竟是要似沁出泪来一般,好半晌,她才说:“你们这批丫鬟,我原先是预备着放了你们的卖身契。不论你们出府做什么营生,会识得几个字,总也不怕饿死累死,谁知你竟这般不自爱,竟是只想着做个暖床的通房丫鬟吗?”
此刻的苏荷愫,说不清是因为自己的夫君被人觊觎更生气些,还是因着眼前的丫鬟识字、且上过女学后还要自甘堕落更痛心些。
她原先想着自己办女学能让女子也有读书识字的机会,不必囿于内宅,不必将身家性命系于男人腰带上。
可如今想来,应是她异想天开了。
苏荷愫忍了又忍,仍是禁不住眼眶一红,与红袖说:“将这丫鬟发卖出去,不再给银子傍身了,也不必再打板子。”
那丫鬟闻言睁圆了杏眸,立时便哭天喊地说:“求夫人饶我一命,勿要将我赶出府去,奴婢再也不敢了。”
第66章 坚定
苏荷愫却是不肯听那丫鬟争辩, 她自认并不是个心狠手辣之人,也不愿因此害了这丫鬟性命。
只秉着“眼不见为净”的念头,不许这丫鬟再留在知县府里, 已是她最仁慈的善意。
红袖见她神色颓丧不似往日, 只以为是苏荷愫疑心上了沈清端, 便让婆子们拿帕子塞住了那丫鬟的嘴,才劝道:“夫人可别为了这不懂事的丫鬟生气,姑爷醉的不省人事, 断没有别的心思。”
苏荷愫半边身子瘫软得不像话,就好比攥在心口的这股气松了下来,排山倒海而来的失落险些将她吞没。
临到此刻, 红袖也发觉了不对劲。其实今日不过是个胆大无耻些的丫鬟要爬沈清端的床,幸而婆子们发现的早, 是以没闹出什么不堪的事儿来。
夫人也发落了那丫鬟, 为何还如此伤心?
红袖忽而握紧了苏荷愫的皓腕,眉目担忧地问:“夫人这是怎么了?”
积压的情绪一下子皆冒了出来,苏荷愫不欲在人前露出软弱之色, 可越是撇着嘴强忍, 杏眸中的红晕便更甚几分。
终于,她再能压抑心中的苦涩, 颤抖着嗓音道:“我本以为我办的女学能让这些丫鬟们识字知礼, 如今看来却是我异想天开了。”
不知怎得,苏荷愫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让红袖也感同身受地伤心了起来,忍不住在旁劝解道:“奴婢不懂那些大道理,却知晓夫人心怀大志。那些读了十年圣贤书的大人们尚且会做寡情薄恩的丑事来, 又何况是个刚识字的丫鬟?虽懂了些道理, 可眼皮子还是浅显的很儿。切勿为了这一个不懂事的丫鬟损了心志。”
这番话总算是让苏荷愫心里好受了一些, 神色不再那般冷凝,只是心里却如冻墨拧作一团,怎么化也化解不开。
又过了一刻钟,陈氏终是耐不住心中的担忧,遣了个心腹婆子过来问一问后院发生了何事。
苏荷愫不欲让陈氏担心,便说是身边的一个丫鬟扰了沈清端清净,如今已被她惩治了一番,往后再不会犯。
那婆子闻言便笑道:“原是如此,那老奴便回去禀告太太。”
苏荷愫也挤出了几分笑意,与身边的红袖说:“去送送嬷嬷,白日里下了雨,路上还有些滑,别让嬷嬷摔了才是。”
红袖忙应声前去搀扶住了那年迈的嬷嬷,小心翼翼地送她去了花厅,方才越过角门,便听那嬷嬷瓮声瓮气地问:“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夫人不肯说,便只有问你了。”
红袖这才说道:“是付儿那贱婢,竟趁着姑爷醉得不省人事的时候,肖想着要爬上姑爷的床,把夫人气了个够呛。”
那嬷嬷早知晓知县府内有不少丫鬟皆对沈清端有几分觊觎之意一事,如今骤一听闻此事,便蹙着眉问:“夫人是如何发落那丫鬟的?”
红袖这便有些心虚地瞥了那嬷嬷一眼,而后说道:“夫人心慈,只将那丫鬟赶出了府去。”
“连板子都没打?”那嬷嬷险些惊叫出声道。
红袖这才慢慢地点了点头,却不敢直视那嬷嬷的正脸。
那嬷嬷默了半晌,已拉着红袖走到了花厅前头的院门处,轻声与她说:“太太知晓此事后必会好生整治一番后院的规矩,这几日你且轻省些,只专心服侍柔姐儿就是了。”
红袖恭敬应下,将那嬷嬷送到花厅后方才转身回了外书房。
*
沈清端喝了一碗醒酒汤,到了后半夜,身上那股热融融的酒意才消退了不少。
从云南王府覆灭至今,他还未曾饮过这么多的酒,若不是有心爱的妻子与家人们伴在左右,他如何敢这么痛快地饮酒?
沈清端悠悠转醒,发觉自己正躺在正屋里的架子床上,他下意识地去环抱住身侧躺着的苏荷愫,却冷不丁抱了个空。
他余下的那几分酒意也去了大半,忙翻身下床去寻苏荷愫。
正躺在临窗大炕上安歇的苏荷愫听到这等动静后却只是冷哼了一声,也不去回应沈清端的问声,只埋首于身下的软被,将自己藏得更严实些。
而沈清端的呼唤声也将屋外候着的白芷唤进了门,她提着灯盏照亮了内寝的各处角落,依稀能借着昏黄的烛火瞧见赤足走在地上的沈清端以及正躺在临窗大炕上的苏荷愫。
她料想着是两位主子有了什么龃龉,不该是她这个奴婢多嘴多言的时候,于是朝沈清端行了个礼,便退了出去。
沈清端也终于察觉了躺在临窗大炕上的苏荷愫,心内甚觉怪异,便走过去问道:“愫儿,可是我醉酒后睡相不稳,惊扰了你?”
要知道便是苏荷愫怀身孕至九月时,他们二人都未曾分床睡过。除了他醉酒后惊扰到了苏荷愫,再想不到另外的理由。
苏荷愫却不肯理沈清端。
沈清端这才觉出了怪异,坐在了临窗大炕上,将埋首在被衾里的苏荷愫捞了出来,大手抚上她脸颊时,触及到一片湿凉之意。
沈清端方寸大乱,酒意彻底消散,忙问:“愫儿,你这是怎么了?”
莫非是在他醉酒之时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
面对沈清端的急促追问,以及他眉目间化不开的担忧之意,到底是软了心肠,泣着泪将外书房的事儿告诉了他。
沈清端听后果真神情冷硬得吓人,知晓苏荷愫不过是将那丫鬟赶出了府去,立时便说道:“愫儿伤心的是什么?”
苏荷愫答道:“起先是震怒于这丫鬟趁你醉酒欲爬床一事,后来却伤心她是女学内的学生,识了字、知了礼后却还是如此。”
沈清端抚了抚苏荷愫鬓间散乱的碎发,温声与她说:“先前你也知办女学是件撼古震今的大事。自然也明白为何如此,自是世道对女子多有严苛,耳濡目染之下,不是人人都能像愫儿你这般豁然通透,是以你很不必这般自苦。”
苏荷愫自然不必自苦,可她心心念念要将女学从廊坊发扬至整个大雍朝的念头却因此动摇了一番。
她愈发想不明白,是不是自己办的女学毫无意义,亦或者女子们识了字、明了理,可依旧逃不过世俗的压迫?
爬床、做妾,或是嫁人、再嫁个好些的人,生子,终老。这便是女子的一生了吗?
“蚍蜉撼树、愚公移山。多少人笑话他们不自量力、白费功夫。可我倒敬佩他们有坚定不移的心志。人生在世,能有一件想做的事儿颇为不易,愫儿不可因眼前之难而犹豫不前。”沈清端攥住了苏荷愫的柔荑,反复揉捏后,如此说道。
苏荷愫心内震荡得厉害,她困顿于眼前的颓丧局势,听了沈清端的话后心间却仿似注入了些暖流,鼓舞着她重塑心内的铿锵。
“退一万步说,若是女子们皆能去女学里读书习字,天长日久地教引,说不准何时就有了女子科考一事。那时方才是扭动天地乾坤的大事。”
这话却把苏荷愫唬了一跳,饶是她心怀大志,却也不敢奢望着女子科考一事,如今沈清端提了,她方才敢往深处想上一想。
夫妻二人相伴着坐在临窗大炕上,窃窃私语至天明也不觉疲累,天色光亮时,苏荷愫尚且能躺回床榻里补个回笼觉,沈清端却要起身赶赴林府。
今日是凌家军的一队精锐小队进廊坊县述职的日子,沈清端自然不会错过。
其间激动感慨自不必多说,至黄昏时沈清端归府后,饶是四处立着的小厮仆妇们都能察觉到沈清端的喜悦。
陈氏本在花厅里给丫鬟们立规矩,遥遥地望见了步伐稳健的沈清端朝她这儿走来,便预备着沈清端冷脸训斥那些丫鬟们一番,也好绝了她们爬床的心思。
可她今日偏偏挑错了时候,沈清端心情甚佳,应了陈氏的吩咐后,笑吟吟地对那些丫鬟们说:“往后都警醒着些。”
他本就生的面如冠玉,如今嘴角挂着和煦的笑意,愈发显得温润端秀,引得底下的丫鬟们频频侧目。
陈氏瞧了气不打一处来,忙将沈清端赶走,又肃着脸教训起了底下的丫鬟们。
夜间安寝时,沈清端不肯轻易放过苏荷愫,闹了两回才息止下来。
他也不似往常那般抱着苏荷愫去洗浴,而是将她紧紧抱住,嗅着她的青丝笑道:“凌家军比我想象的还要好些,我又多了两成胜算。”
苏荷愫累得连手也抬不起来,只得胡乱地嗯了两声。
沈清端到底心疼她疲累,便轻声哄着她入睡。
一夜无话。
翌日一早,沈清端将三千两银子递给了苏荷愫,并说:“西街那儿有一荒废了许久的书铺,买下来也没多少钱。”
苏荷愫闻言便沉吟了一会儿,只说:“我亲自去瞧瞧。”
午膳时,柔姐儿黏在苏荷愫身旁不肯离去,苏荷愫记挂着书铺一事,便只得将柔姐儿抱去了陈氏房里。
陈氏借此与苏荷愫说:“你娘我已开始□□府里的丫鬟,那夜里的荒唐事再不会有。”
苏荷愫忙应下,谢过陈氏体恤后正欲离去时,却被陈氏出声拦住。
只见她挥退了其余伺候的下人,让苏荷愫走到她跟前,压低了声音说:“你姐夫拖我问你一件事,你且瞧瞧这事能不能成,若能成,再与清端说。”
神神秘秘的模样勾起了苏荷愫的好奇心,她便问:“何事?母亲直说就是了。”
陈氏这才羞红了双靥,颇有些不自在地说道:“你姐夫的那个师父,便是上次跟着曾姐姐一起来廊坊的那个神医,瞧上了曾姐姐,且问问清端是否答应?”
第67章 战事
陆让的师父冯三石的大名, 苏荷愫也有所耳闻,知晓他医术了得,且颇有几分恃才傲物之气。
竟不曾想过他会钟情于奶娘曾氏, 苏荷愫一时也答不上来话, 只得说:“我且去问问清端。”
这一问, 便等到了晚间时分。沈清端忙碌了一整日,用晚膳时面色里浮现了几分疲惫。
苏荷愫便小心翼翼地向他提及了冯三石与曾氏一事,本以为这事于沈清端来说有几分难以接受, 可谁知他却一扫方才的疲惫,笑意凛凛地说:“明日我去问问奶娘。”
如此怪异的态度,引得苏荷愫多瞥了他好几眼。
沈清端得知此事后心间的确是掀起了惊涛骇浪, 要知晓如今凌家军已训练得当,且其中皆是些精锐之兵, 比那些吃会吃空饷、耍军威的痞军们要好上许多。
只可惜凌家军中医者甚少, 他虽寻来了个陆让,可却犹是不够,若是陆让的师父冯三石也能驻留在廊坊。
有这神医师徒在, 凌家军定会如虎添翼般壮大几分。
沈清端将心内的欣喜尽皆告诉了苏荷愫, 可他一时忘了形,却没瞧见苏荷愫脸上的不虞。
她问:“夫君此举, 是要以奶娘为筹码, 将冯神医留在身边的意思吗?”
沈清端一怔,触及到苏荷愫冰冷的眸子,立时出声辩解道:“并非如此,只是奶娘已向我吐露过对冯神医的好感。听了你的话, 知晓冯神医也心悦奶娘, 这才高兴得忘了形。”
说罢仍是觉得不够, 便又添了几句为自己辩解的话语,“我也并非是要拿奶娘做筹码逼着冯神医为凌家军诊治的意思,先头不过是怕他会离开廊坊,如今知晓他的心意后,明了他会留在廊坊,自然高兴无比。”
“明日我去会与冯神医促膝长谈一番,我保证定会只字不提奶娘,只已贤礼邀他入凌家军。我以云南王府的英灵清誉发誓,我说的话句句属实。”沈清端已急得赌咒发誓。
云南王府的清誉于沈清端来说比性命还珍贵,可见他此刻的无措与惊惧。
见他辩解的满头大汗,苏荷愫也渐渐地放下了心口的偏见,拿出帕子替沈清端擦了擦额角上的细汗,温声说道:“是我不好,不该说这样堵心的话。”
沈清端也松了一口气,只是再对着满桌香气四溢的菜肴时,却已失了胃口。
苏荷愫心内愧疚,说话做事里便带着几分绵软。虽与沈清端说开了心里的疑惑,可经了方才的事儿,两人之间便存着些诡异的氛围。
沈清端虽嘴角挂着笑,可往日里那双含情的眉眼里却仿若凝着更古不化的寒冰,晃得苏荷愫心里不是滋味。
没办法。
她只得将柔姐儿从奶娘那儿抱了过来,让女儿奶声奶气的童言稚语抚平沈清端心里的怅然。
幸而收效甚佳。
临到了就寝时,沈清端已恢复了往日里的温柔神色,搂着苏荷愫入睡时,还笑吟吟地与她说起了柔姐儿。
他有心不提方才发生的事,苏荷愫自然也寻不到合适的时机再向他表明自己心内的歉意。
夫妻两人相拥而眠,直至后半夜时,睡意不稳的苏荷愫忽而被一阵细微的声响闹得睁开了眸子,侧头朝沈清端望去,却见他好似被魇着似地低声啜泣了起来。
苏荷愫忙攀附上了他的胸膛,柔声劝慰道:“清端,清端。你醒醒。”
沈清端却被那无边的梦魇拉到了最深处,任凭他百般抵抗也只能越陷越深,在那阴寒梦境里,他先是梦到了惨死的父亲,再是决然自刎的母亲。
今日苏荷愫的怀疑与质问勾起了他心底最深处的伤怮,临上榻前竭力忍耐,却一一映现在梦魇之中。
直到这一刻,苏荷愫才明了她方才的质问对于沈清端来说意味着什么。
心爱之人的误解比起旁人的质问更能戳痛沈清端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