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着所有人或愤怒、或鄙夷、或耻笑的目光,王建业先脱了自己的上衣,试图罩在林秀芬身上。然而他的手刚伸过去,林秀芬立刻抱头蜷缩成团,发出了尖叫:“别打我!”
几个女工被林秀芬的尖叫惊醒,冲到跟前把她团团围住。妇女主任杨艳贞挡在了最前方,叉腰瞪着王建业:“当着我的面,你想干嘛!?啊!?你想干嘛!!!”
王建业张了张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刚起了高调的江顺川脸色阴沉,秘书刘瑞松觑着他的脸色,试探着道:“厂长,事儿太大了,我们厂怕是处理不了。你看,要不报公安或者革委会?”说着他又压低声音道,“万一革委会说我们包庇坏分子,到时候有理都说不清了……”
“我看行!”杨艳贞满脸厌恶地道:“地主婆就应该通通抓起来送去劳改!”
“包庇地主婆的也要开除!”人群里有人眼珠一转,突然振臂一呼,高声喊道,“不然我们不服!”
“对,我们工人阶级的队伍里,不允许混进地主狗崽子!”
“保护工农兄弟!打倒地主狗崽子!”
“打倒地主狗崽子!”
工人们怒吼间,一只草鞋唰的当空飞来,准确无误的拍在了王建业的后背上。这一下好像打开了什么开关,无数的草鞋、小石子、泥巴团跟雨点似的对着王建业砸。
王建业脑子嗡的一声,脸色瞬间惨白。这是一个讲成分讲政治的年代,一旦在成分上有了污点,那将是万劫不复!游街、戴高帽、判刑……等等词汇在他脑海里快速滑过,不用别人威吓,他已经手脚发麻。
“够了!都住手!”威严的声音打断了众人的情绪,厂长李荣锦大步走来,“有事解决事!别让我把请病假的老书记请来!”
杨艳贞怒道:“你把革委会书记请来,我也要处置了这个畜牲!主席说了,妇女能顶半边天!我们妇联是所有新中国妇女的娘家人!现在有人殴打妇女,这个主我做定了!”
李荣锦抬手压了压,声音平缓的道:“没说不处理。但我们要讲究方式方法。”顿了顿,他看向被妇女们围住的林秀芬,用刻意柔和下来的嗓音道,“林同志你好,我是第二造纸厂的厂长李荣锦。你受了委屈,我们都知道了。现在,你能不能跟我们说说,你来厂里找王建业同志,是想干什么呢?”
“你问她?”杨艳贞声音尖利,“她能说什么?她敢说什么?”
李荣锦瞥了杨艳贞一眼,淡淡的道:“杨同志,你不要看不起农村妇女。”
杨艳贞噎了噎,还想说什么,李荣锦不给她开口的机会,再次追问林秀芬,“或者说,林同志你想要点什么做赔偿呢?”
当然是杀人埋土了!林秀芬仔细想了想,决定这么埋:“我想要个孩子。”
李荣锦:“???”
林秀芬嘴一瘪,眼中含泪道:“我有孩子,就不是不下蛋的鸡。我、我阿婆娘就不打我了。”
有些事,本来大家都忘了的。被林秀芬一提,又纷纷想了起来。各种各样的目光扫向王建业,这到底得多不行啊!
王建业:“……”
“咳――”李荣锦干咳了两声,掩饰住脸上的尴尬,再次严肃的道,“有些事不宜大庭广众下讨论。我们去办公室说吧。”
人群中有人问:“不报公安了吗?厂长,你可不能放任地主婆欺负我们农民兄弟啊!”
李荣锦头痛的道:“王建业同志是贫农出身。他母亲早年守寡,精神上可能有点问题。”
“切――”人群中嘘声四起。国企的正式工是不能随便开除的,因此很有些提干无望的老油条压根不把厂长放在眼里。平时惹了他们,堵着办公室大门,指着厂长鼻子骂的时候都有。在厂长明显不占理的情况下,工人们嘴里跑出来的话,那真是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只差当面骂娘了。
李荣锦被工人们一顿输出,脸色黑成了锅底,还不好说什么。要不是这年头司机属于稀缺人才,他也不想为着个新来的跟老工人们对着干啊。他哪知道跟一造打生打死抢来的司机,是个搞地主做派的狗崽子呢?然而生产任务要完成,纸卷要送出去搞建设,他能有什么办法?他也很绝望的好吧!
为了保住稀罕的司机,李荣锦发挥了三寸不烂之舌,再三保证一定会给林秀芬讨个公道,才借着饭点,把工人们一一打发走了。等到闲杂人等散尽,说得口干舌燥的李荣锦收起了脸上的笑容,沉声道:“王建业同志,这是你的家务,你打算怎么处理呢?”
林秀芬缓缓的吐出了四个字:“治病,圆房!”
王建业:“……”
作者有话说:
林秀芬:我就不离婚!我就不算账!我是个维护婚姻的传统好女人,嘤嘤嘤…快把贤良淑德的大牌坊发给我!
第7章 拜托了
王建业的目光犀利的落在林秀芬身上,林秀芬很轻易的感受到了他压抑着的蓬勃怒意。毕竟任何一个男人,被人当众说不举时,心头的火气是显而易见的。但林秀芬没有丝毫畏惧,因为她知道,光凭她一个人的能力,直面王建业或者吴友妹,都是毫无胜算的。
父权与夫权,哪怕到了60年后,依旧顽固到令人惊心。她想逃离王家,不是简简单单搬去鸡窝就算的。她需要一点一点的积累自己的优势,才能真正意义上的保护住自己,熬过这最艰难的几年。
领导跟前,王建业艰难的平复着自己的情绪。他知道林秀芬必然遭受了很大的委屈,但他无法理解为什么林秀芬来到厂门口的“一哭二闹三上吊”如此的与众不同。
她如果哭诉被打被饿被虐待,哪怕哭诉他的收入全交给母亲、家里坚持不分家,都在他的意料之内。但他实在想不通,林秀芬非说他不举到底是几个意思?就为了对“不下蛋的母鸡”的报复?
林秀芬的性格不是这样的啊!
亏得林秀芬没有读心术,不然她得告诉王建业――当然是为了让你痛、让你抬不起头、让你社会性死亡啊!我容易么我!?
王建业的出身太好了!首先在政治上,他家别说三代,往上数九代,都是地主家的佃农。正因为他出身好、长得好、除了对老婆以外的品行也相当不错――孝顺母亲、爱护弟妹、勤劳肯干、热情助人。放在哪个时代,都能称得上一句好青年。于是自然而然的,他拿到了公社的当兵名额。
在取消高考的年代,当兵可谓是人生最高荣耀。而王建业不止当上了兵,且好运地立功提干了!其在众人心中的影响力,不亚于后世的高中生先考清华后入核心央企。拿着绝对的高薪,名震乡野。
人生里最大的打击,大概只剩下明明是排长,却因为种种原因,让他们这批小军官以士兵的身份退伍。可是,这能难倒在部队里既学了文化、又学了修车和开车的王建业吗?不能!
拿着退伍证回乡报道的第一天,县政府、革委会、轻工局、林业局、第一造纸厂、第二造纸厂等等等等让县里如雷贯耳的好单位,就为了他个珍惜的会开大卡车的司机打了起来。
最终因为第二造纸厂效益最好、工资最高、产品对社会主义最有建设性,抢到了金疙瘩。人没入职,先补了一个月工资。
林秀芬从原主记忆里扒拉出便宜丈夫的履历后,羡慕得眼睛都红了!这是点家爽文男主吧?是吧?是吧?如此爽法,我大晋江的男主不配啊!
有那么一瞬间,林秀芬是绝望的。不提那金光闪闪的履历,单王建业司机一个身份,就能为周围的人带来源源不断的好处。想干翻王建业?没有娘家的她,举世皆敌!
林秀芬朝天竖起中指,特么的穿越归穿越,能给她个好对付的敌人吗?敌人实在难搞,能给她配个帮手吗?
很遗憾,林秀芬除了个因为饥饿导致思绪生理性滞缓的脑子,什么也没有,连最基本的健康体魄都没有。
她能怎么办呢?扫一眼二造的几个领导,哪怕是看起来最义愤填膺的妇女主任杨艳贞,真的希望她把宝贝司机搞到万劫不复吗?不可能的。不是说他们黑心,而是各有各的立场。王建业的地位,来自于二造必须顺利的把工业用纸运送到建设的角角落落。他们或许支持王建业下地狱,但司机不能死!
所以,只能说王建业不举了啊!反正举不举的,又不影响开车!林秀芬表示,她也很难受啊!能直接搞死,为什么要迂回成社死?是直接搞死它不香吗?上辈子考不上清华,是因为她不喜欢吗?
好在,作为一只在广东打工多年的老社畜,多多少少跟睡在隔壁的小强兄弟们学了点打不死的顽强精神。在敏锐的看清楚自己的处境后,火速调整了方案,目标从搞死改成了敲诈。社畜,就是这么的有节操!
于是,抓住所有人短暂沉默的机会,林秀芬又一次嘤嘤嘤的哭了。
当一个可怜的女人在悲伤哭泣的时候,但凡算个男人的,都不太好跟她计较。倒也不是男人们真的多么大度与大气,主要是任何一个道德稳定的社会,给予了男人诸多特权,必然会同步要求他具备一定的品格。否则这个道德体系必然崩塌。
所以王建业哪怕气得要爆炸,当着领导们的面,也只能沉默。甚至得收起外放的怒意,强行挤出个尚算温和的表情。
林秀芬余光瞥见王建业扭曲的笑容,内心啪啪啪的鼓掌,我真棒!极品算什么?只要我比极品更极品,我就赢了!
“咳……”副厂长江顺川看了看厂长李荣锦的表情,清了清嗓子打破了沉寂的气氛,接续起了之前被打断的话题,“王建业同志,你在处理家务的问题上,有相当大的缺陷啊!你自己家都建设不好,怎么建设社会主义呢?”
杨艳贞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妇女主任,当即提出了个可行性建议:“我们职工宿舍目前只剩集体宿舍了。王建业你工资不低,拿钱在县里租个房。你们夫妻到县里来生活。我实话实说,干了这么多年妇女工作,处理的婆媳矛盾没有一千也有八百。绝大多数是远香近臭。你把婆媳放在一个屋檐下,肯定家宅不宁。”
见王建业脸上带上了犹豫,杨艳贞不满的道:“怎么?你连房租费都不舍得?那你结个屁的婚?离了让人再嫁个正常男人得了!”
杨艳贞在“正常”两个字上加了重音,听得两位厂长一阵牙酸。王建业的脸上再次青白交错,偏还不好发作。因为他把老婆饿成这样,确实是不正常的。杨艳贞的话没毛病!
好憋屈!可再憋屈,也不能把厂领导晾着。于是只好解释道:“她是长媳,我们农村里,长媳不离家的。”
林秀芬适时补刀:“我在家吃不饱,洗全家的衣服、做全家的饭好累,嘤……”
几位领导的脸色又一次变了!
王建业差点吐血!以前怎么没发现你那么能说呢!?我先解决了眼前的事,以后再补偿你不行吗?可惜只相处不到十天的夫妻毫无默契,凭他怎么使眼色,林秀芬都一脸茫然。
呵,林秀芬心中冷笑,跟老娘使眼色?这时候想夫妻齐心一致对外?不好意思哈,你老婆林秀芬已经死了,现在的林秀芬,那跟你妥妥是个外人!想弄死你的外人!
“农村是有些陋习难改。”李荣锦的语气骤然变得严厉,“但是,我们共和国的工人,应当具备迎难而上的精神!王建业同志你当过兵打过仗,怎么面对一点点陋习,就产生了退缩情绪?”
杨艳贞冷哼:“旧社会思想,没把老婆当人呗!”
江顺川忙跳出来打圆场:“王建业的母亲不容易,性格有些偏激是可以理解的。这样吧,我和杨主任跟你一起回大队一趟,做做她的工作。”顿了顿,他又找到了一条理由,“你在县里工作忙,没人照看也不行。”说着,他看向林秀芬,语气温和的道,“不知道林同志有没有信心,保障好王同志的后勤工作呢?”
林秀芬登时来了精神,拍着胸脯道:“我一天能跟男人一样做20个工分,回来做9个人的饭、洗9个人的衣服、喂6只鸡!还能把家里收拾的干干净净!他一个人,比只公鸡都好弄,我肯定做得来!”
王建业:“……”道理是那个道理,但从你嘴里说出来,怎么听怎么不对味呢?
杨艳贞叹了口气:“林同志,你辛苦了。”
江顺川也用责备的眼神看着王建业:“林同志为你付出了很多,你要好好谢谢她。”
王建业想想自己亲娘的性格,抿了抿嘴,对林秀芬郑重的说了声:“对不起。”
一声呜咽在众人耳边响起,又迷迷蒙蒙的好似幻觉。林秀芬的脸唰得黑了!祖宗!你没走!?你居然没走!?那老娘的更新怎么办!???老娘的项目启动会怎么搞!???忆起跟随老板创业时的种种艰辛,稳住局面后的种种喜悦,以及自己莫名消失后,公司必定面临的忙乱、与万千读者失去她消息后的担忧与伤感。顿时悲从中来,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
自欺欺人的幻影破碎,她不得不接受林秀o已然消失的事实。她不惧怕从头再起,可她不想辜负那些曾经扶持过她的人。一个被谋夺了家产一无所有的孤儿,每一步人生路,都依赖于朋友的帮衬与读者的鼓励。可他们帮助过的、喜爱过的林秀o不见了!很可能,再也回不去了……
写过那么多穿越,直至真的穿越,才知道“穿越”二字,是怎样的残酷!人生至痛莫过于生离死别,而穿越,既是生离,亦是死别。
“林秀芬,”她用极低的声音道,“我保证过好你的人生,你尝试着去接管我的人生好不好?”
“拜托了……”
第8章 好,我们离婚
悲伤的哭声在空气里回荡,厂门口的门卫处再次陷入了沉默。可惜两个时代的人对这份悲伤的理解截然不同。李荣锦等人以为林秀芬是苦尽甘来的激动,只有林秀芬知道,她的哭声里是对前世的依恋与不舍。至于王建业是否真的承认了错误,又有什么关系呢?有些伤害一旦造成,就永远都不会有补偿的机会了。
不管留在身体里的是执念还是残魂,真正的林秀芬,确实已经不在了。
天色渐沉,工厂内机械的轰鸣远远传来,与初夏夜的虫鸣交织在了一起。山区的夜风清凉,吹过薄衫,带起了冷意。夜里不方便谈事,于是李荣锦做主,让王建业夫妻先去招待所对付一晚,明天再由厂领导陪伴,去竹水大队做吴友妹的工作。也是让他们夫妻有个空间好好说说话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