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着一缕曦微,了疾面上的那点诧异变为一丝踟蹰,“大嫂难得回门一趟, 该在家好生歇几日才是,何必劳顿。心怀慈悲, 不拘烧不烧香。”
“怎的, 你这庙里不欢迎香客?”月贞轻挑蛾眉, 向两边歪一歪脸,“这是我娘,这是我嫂子。娘,他俗名叫李鹤年,是我们那边宅里霜太太的二公子,崇儿的二叔。”
两厢见过,了疾领着往门里进去。但见一个偌大想香炉烟熏火燎地烧着,背后三重大殿依山而建,林木叠嶂,层层错落。
三重殿左面是饭堂,饭堂后头是和尚们的居所。右面错落着几间禅房,专供做佛事的香客居住。
云钟一响,饭堂开了早饭,香客们先一窝蜂涌到里头吃饭。了疾领着几人单往右面长阶上去,开了间禅房请月贞一家休憩,“此刻饭堂客多,几位施主先请在这里休息,一会将早饭送到这里来用。”
老太太又瘦又矮,夹在月贞白凤当中,不知该如何应对。
一般的和尚便罢了,偏又是亲家二爷。她一辈子没见过多少世面,简直不知该以僧礼或以俗礼相待。只在袖里笼着两只手,拜了又拜,“您客气,您客气。”
月贞将她娘瞥一眼,障着袖口咯咯笑起来,“鹤年,你不要叫我娘老施主,你这样叫她,她就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了。别别扭扭的。”
了疾只好改口叫“老太太”,老太太则回敬他“鹤二爷”。
他听了笑笑,“不必称什么二爷,老太太叫鹤年是一样的。”
老太太忙又改口,称了“鹤年小师父。”
这才罢了,了疾吩咐小僧瀹茶款待,而后踅出门去。
顷刻月贞便捉裙追出来,在场院里叫住他,“鹤年,你急什么?”
一廊连着四间禅房,合抱一方场院,院中种着棵老槐树,树上满挂红绳。
庙里的一草一木皆有灵,香客们信这个,能挂东西的地方都将牵肠挂肚的心事挂在上头,求菩萨落眼看见。
到底有多少人如意,多少人失意,也不得而知,想必人人心里都住着鬼,所以信神。
月贞那一点见不得人的心事此刻也似掠在枝上,给馨风吹拂着。叶罅里的太阳光映来她面上,仿佛一壶春色。
她陡地读明白了自己的花花肠子,再见了疾,就总有些含羞的意思,拘束着不看他,把眼落到身旁的吴王靠上,“今日香客多,你想必是要忙得脱不开身了?”
了疾在树下回身,蓦然间重逢,有些不自在,也把眼睛略微避开,“我去替你们拿早饭。”
“还要你个住持亲自去拿?遣个小和尚去就是了嚜。”
“他们招呼香客走不开。”了疾走出去一步,又回首问月贞:“大嫂预备几时回去?”
月贞听他似有些逐客之意,自省并没有哪里得罪了他,立时便有一口气怄上心头,“你们庙里还赶人?我又不是不给香火钱。”
语毕一翻眼皮推门回房。
白凤正贴在门后听,不防月贞进来,趔趄两步,险些跌在地上。
她听得不清不楚的,只当月贞是与了疾在客套寒暄。也没细问,只咂舌坐到榻上,“啧啧,听说鹤二爷的爹在京里做官?”
“啊,常日不在钱塘。”
月贞恼着坐到椅上吃茶,把两片娇嫩的唇空蠕两下,像是在骂谁。白凤瞧她像是有些生气,暂且不去理她,只立起身来把禅房转一圈。
为行方便,榻床案椅应有尽有。白凤将老太太搀到床上去睡着,回身过来,“这禅房睡一宿也不知多少钱。”
月贞晓得她的意思,暗里横她一眼,“多少钱也不要嫂子掏,怕什么。”
“哎唷唷,我可没别的意思。”白凤坐到榻上,又咂舌道:“我瞧鹤二爷一表人才,真是可惜了,放着好大的家业不要,跑到山里来做和尚,有什么意思?不都便宜了他大哥?”
“那是人家的事,嫂嫂管他这么多。”
白凤呵呵一笑,“倒也是,别人的闲事我才懒得操心,不过是多嘴说一句。可是姑娘,你的事我做嫂子的不能不替你打算。你们大爷没了,外头的买卖都交给二爷,你落得个什么?每个月拿着点死钱,人家二房不拘哪里扫一扫,还比不上那点月例银子?”
月贞有些不耐烦,“我又有什么法子?嫂子站着说话不腰疼。”
“到底这家里有多少银子,你好歹得心里有个数啊。说句不好听的,哪天大老爷归了西,倘或分家,你什么也不清不楚的,人家能分你几个钱?还不是欺负你们孤儿寡母。”
就是真欺负了,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谁叫月贞是个寡妇,无人替她做主。她默然不语,呷着茶,唇角卷起丝淡泊的苦笑。
正好了疾提着食盒进门,白凤忙去接手,连声道谢,“真是有劳鹤二爷,我们来,还平白给您添麻烦。您只管忙您的去,我们歇够了自去殿里烧香。”
了疾前日接了几位官宦公子的贴,说是今日要来寻他谈讲佛法。眼看客将到,他看了月贞一眼,向她迈出去一步,欲言又止。
旋即月贞立起身来,白凤在躬着腰摆饭,隔着她稍显臃肿的侧影,月贞对了疾期待地笑了笑。
他却合十说:“大嫂请自便。”
末了晨曦将他的背影吞噬。月贞心里是想与他多说几句话,苦于无法,只能眼睁睁干看着他出去。他就这样走出去了,并没有再回头看一眼。
她忽然有些生怨,屁股上像长了钉,坐在椅上横不是竖不是的,总是烦躁。林风微凉,满腔热情也似遭冷风吹过,浅拂向,西湖水。
晴光和蔼,香风缓送,了疾的卧房背靠山阴,那崖上生了丛翠竹,坠下枝来,叶梢扫在他的屋檐上,簌簌哗哗地响个不停,拂得他心有些不静。
屋中安放矮几,了疾位居上席,三位年轻相公略居次席,迎着几面风窗,正好将他额上的细汗看得一清二楚。
那姓陈的相公好不得意,捏着扇柄将了疾指给诸位瞧,“你们看你们看,了疾今日心不定,发了一头的汗!”
众人递嬗取笑,“了疾住持,你总不会怪是天热吧?成日只说我们几个心浮气躁,你今日也好不到哪里去,还如何说我们?”
了疾抱歉地笑了笑,“屋顶上的竹叶在动,叫人静不下心来。”
说着,他眉间攒惑,仰头将藻井望一眼。却在那八宝莲花纹的雕花藻井里浮现起月贞的一片音容笑貌——
她娇娆姽婳,慵鬓松鬟,有些市井小民难得的婉娴,又有点大家闺秀难得的野气。今番再见,又有不同,苍白的脸上添了抹含羞春色,在人群中亭亭独艳。
“嗳,你这话可不像佛门中人说的。六祖慧能不是说,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你修行多年,怎么自己心不静,反怪到竹叶身上去?今日论禅,你输了,认不认?”那陈相公干脆拔座起来,剪着胳膊言之凿凿。
蓦地说得了疾醍醐灌顶。月贞一个寡妇家,为什么费尽心思寻着由头辗转到小慈悲寺来,恐怕不难揣测,只是他一向避忌不去深思。
此刻一想,虽不觉得意外,却连他自己也惊心不已,神色有些恍惚。
众人又逮着空子笑他,“季寻,你才说要罚他,就将他吓得这样!了疾,这可不是你素日的做派,还没说罚你什么,你先六魂无主了,哪里还有平日行容自若的态度?嗳,你可是一寺住持,可别丢了份,连个小沙弥也不如。”
了疾回过神来,摸出绢子拭了一额汗,垂下眼点头,“季寻说得在理,我认罚。诸位要罚我什么,且请说来。”
陈季寻将扇柄啪嗒啪嗒在手心里拍着,“罚你什么你都不怕,没意思。这样好了,往常都是我们到寺里来将就你,今日大好天气,你也将就我们一回,同我们到西湖游船论经。不算为难你吧?”
此刻了疾正伤神,他一心想要避开月贞,避开这烦扰思绪。又恐哪句话不对付,伤了月贞脸面。得了这个由头,岂有不应的?
这厢爽快点头,换了见檀色大袖僧袍,与众人相继出了禅房,偏又在廊头瞧见月贞。
她坐在吴王靠上,两个胳膊伏着阑干,下巴搁在上头,略微噘着嘴,像是等了许久,脸上隐隐透着些不耐烦。
檐外是一片远远的石崖,崖上金乌在她鼻尖闪动着,夺目又刺目。了疾暗里斜她一眼,顿觉有一丝魂离意乱。
再不避,只恐怕引火烧身。
向来问佛解惑的香客不拘男女,几位相公官人只当月贞是寻常女香客,不便多言,只先行沿阶下去,在山门处等候。
月贞只待他们没了影,才拂裙走来,“你这是要出去?”
她在门外都听见了,问不是要个答案,而是希望了疾能改个答案。
了疾却将身子转向廊外,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迎着山风,握着拳“吭”地咳了声,“与他们几位约着游湖讲经。大嫂烧完香,可以叫寺里的弟子替你们叫车轿送你们回去。”
他侧着身,留一张侧脸映着遥遥翠微,益发显得整个人露冷风清。但说的话又是极其周到体贴,叫人摸不准他心里到底怎么样。
他是欢是愁?是厌是喜?月贞猜不到。想来也是,人家有自己的事情,凭什么要改主意,难道就为她在这里?
她是他什么人?礼法上讲,他们是一叔一嫂;教条上看,他们是一僧一俗。反正怎么论,都不该是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
月贞不禁灰心,下巴朝那曲折的石阶下一折,低低咕哝,“哪里的菩萨都一样,我做什么眼巴巴跑到你的庙里来?我来了,你倒要出去,什么意思嘛。”
可惜风往回刮,并没有将她低低的埋怨刮到了疾耳朵里。他捻持珠的手剪起来,又嘱咐月贞,“这里虽然是山脚下,要走到街市去也远。大嫂不要耽误,烧完香就回去,省得天黑了到不了家。”
“晓得了!又不赖你的斋饭吃……”
月贞没好性地吐出一口气,一抬眉,了疾业已沿着石阶下去了。
她忙追出廊外,扶着雕阑朝下望。石阶曲曲折折,苔痕苍苍,远处山雾未散,湖烟缭绕,衬得这条路益发扑朔迷离。了疾行走其中,像只云中山鹤,他手里的持珠坠着黑流苏穗儿,在他背后荡着,与她的眼丝结在一处。
可当了疾仰头望回来时,只看到她背影袅袅地向里走了,余下黑色的裙尾纠葛着雕阑。
远处的几处石阶上,游人繁杂。佛主面前众生平等,未出阁的小姐姑娘们多的是,自然了,也容得月贞这样的寡妇。
又歇足小半个时辰,老太太精神见好,母女嫂子三人由个小和尚领着凳上三重殿烧香。
月贞一步三回头,近午时,仍不见山门处了疾回来,只得香客们进进出出,有缘无缘的,插肩而过了。
殿内却是一片悄寂,佛龛上浮香袅袅,四面罗汉菩萨的或是在莲花座上半阖着眼,或是手持法器怒目圆睁,使一切鬼祟魍魉无所遁形。
月贞心不在焉在蒲团上拜了几拜,她老娘在边上念念有词一回,末了挨过来指点她,“月贞,要诚心些。你在哪里都是这样子,一双眼睛乱瞟乱瞄的,没规矩。”
“我看看菩萨灵不灵。”
老太太叱她一句,“这还能叫你看出来?你肉体凡胎,不要乱讲话。”语毕,合着香闭上眼,倒是向菩萨大声求了一句,“求菩萨保佑我们月贞在李家平平安安,安安生生享个少奶奶的福。”
她娘一向有心事都是搁在心里,不肯轻易叫人听见的,唯恐有小鬼拿了她的把柄。难得一回宣之于口,不知是说给菩萨听还是说给月贞听。
月贞胸中透亮,搀着她起身,呵呵笑道:“谢谢娘为我费心。”
她嫂子带着两个孩儿忘后殿烧香去了,趁着不在跟前,她娘握住她嘁嘁地念叨,“我是你娘,自然是为你费心。你如今嫁了人了,也做了娘,该晓得我的不容易。你出阁的时候我没有什么嫁妆给你,不是我舍不得,实在是家里艰难。你哥哥担子重,又是我,又是你嫂子,底下还有两个儿子,全靠那间铺子撑着,他不容易,难呐。”
月贞嘴上不断应着,“我晓得,自己娘家人,我往后在婆家遇见什么事,还是哥哥替我出头。”
然而眼底的笑意却渐渐失了神光。果不其然,她娘难得肯费心体贴她一回,背后就牵连着别的厉害干系。分明是要替她哥哥嫂嫂吹些耳边风,想从她身上讨好处。
她另一手牵着元崇,搀着老太太踅往后殿。菩萨狭长的眼斜睨着地上她的影,瘦瘦长长,伶俜无依。
拜过三重殿,那点越矩的心事仍然在神佛眼皮底下暗暗酝酿,愈发心浮气躁。
时下已过午时,老太太催着要回去,可了疾还没回来。月贞不想走,借故俄延,搀着老太太四处乱逛。
逛得老太太直捶腿哎唷,“走不动了走不动了。白凤,去把几个孩子找回来,禅房里歇一会咱们就回去。我们娘仨都出来了,永善一个人在家,谁烧饭给他吃?”
三个孩子不知在哪里玩耍,白凤依言去寻,月贞搀着老太太往长阶下走。
走到二殿边上的小山亭子里,月贞一行向山门处望眼欲穿,一行搀着她娘在亭内坐下,“哥哥这样大的男子汉了,没人烧饭还能饿死不成?就是卖面果子的。自古就没听见哪朝哪代饿死了卖粮米的,娘操心也太过了些。”
“见天看着那些面果子,谁还吃得下?”老太太坐在石凳上乜她一眼。
月贞坐在吴王靠上,胳膊伏着阑干,噘嘴朝山门眼痴痴地盼着,“娘就是偏心,还有什么好讲的。”
老太太捶着腰细碎咕哝,“都是我生的,我偏心什么?可自古都说‘养儿防老’,没听说养女防老的。姑娘终归是别人家的人,你嫁了出去,难道我还能靠你不成?我既靠着儿子,待他周到些,也是应当。”
母女二人互瞥一眼,相继无言,只剩山风细吟。月贞心内感到一种彻骨的孤立无援,娘家是真回不去了,然而婆家也不够亲近,不觉中她走到这前不能进后不能退的境地。
不一时瞧见白凤慌慌张张从亭外长阶捉裙跑来。月贞见她面色发急,忙迎出去,“嫂子这是急什么?”
白凤把膝盖一拍脚一跺,眼角逼出几滴眼泪,“大哥儿摔着了!这孩子好好的,偏要作死去爬那棵树!这不就摔下来了!腿摔得走不动,这会刚给小和尚抱到禅房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