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都是背着人才那样子,当着人,一向是谨慎克己的。未必叫人留心到什么?是芳妈?还是珠嫂子?
她一阵鹘突,怯怯地向琴太太瞟一眼,“太太有话请说,我一定醒神听着太太的教诲。”
“什么教诲,不过说说家常。”琴太太尽管这样安稳,却对她战战兢兢的模样很是受用,端起茶来,“是你嫂子的事情。”
月贞暗里大松一口气,发了一身虚汗,“我嫂子?她怎的了?”
琴太太呷了口茶,把唇抿一抿,乔作为难,“听厨房里那些婆子说……你嫂子照管厨房这些日,手里有些不干净。”
说着,她忙笑一下,“噢,兴许是她们胡说。说是你嫂子偷拿着厨房里一些东西暗里传送到角门上,让你哥哥接应,送回家去。我本来不信,可惠歌近来查账查得仔细,的确是查出了些亏空。”
她说不信,月贞倒是深信不疑。她嫂子就是这样的人,好占便宜,哪里有好都要捞一捞。她没甚好辩解的,只把脸皮臊得通红。
既然是为惠歌打算着送她人情,琴太太自然要把惠歌拿出来提一提,“惠歌那丫头,虽然年纪小,也还懂事。听见这些事,她不好自己拿主意,便到我这里来对我说:‘白嫂子是贞大嫂子的娘家人,在咱们家里出了这样的事,叫贞大嫂子脸面上如何过得去?因此我嘱咐了那些婆子,叫她们不要多嘴嚼舌,只当没事情。’你看,这丫头说得还算在理的。”
继而又道:“我看这件事就算了,你也不要去问你嫂子,省得大家面上过不去。厨房里一点子东西不值什么,你嫂子替咱们家操着心,难道不该得?你就装作不知道就过去了。这几日宾客渐渐少了,你叫人装几匹好料子,另到账房领二十两银子,装好了,吩咐轿子,好好送你嫂子回去。”
一番话说得通情达理,恩威并施。月贞很清楚,惠歌小小年纪,哪里想得到这样多?一定是琴太太自己的意思。
月贞抬不起头。黄昏的残阳横在炕桌中间,像一道金色的屏风,两个人则如屏风上的双面绣花,隔着朦胧的暗纱,相互窥一眼。
作者有话说:
月贞:我要和芸娘搞好关系,让她教教我……
了疾:教你什么?
月贞:教我怎么花前月下,郎情妾意。
了疾:好好说话。
月贞:教我怎么和你睡觉。
了疾:……咱们自学成才。
第28章 深深愿(八)
琴太太既然愿意把功劳归于惠歌, 月贞也只好领了这个情。不领没法子,谁叫人家说的是事实, 她嫂子手脚不干净, 连带她也挺不直腰杆。
她连惠歌一并谢过,“太太和姑娘的好意,叫我简直不知怎样报答……”
话音甫落, 琴太太忙说:“什么报答不报答的,咱们是一家人,惠歌是你的妹妹, 难道不该替你多想想?我是你的母亲,更不消说。”
她在那头蔼蔼可亲地笑着, 圆圆的眼睛笑成两弯新月。月贞心里却有些没由来的发毛。然而有什么用?人情到底是欠下了。
“我嫂子实在太怄人,回头我非要说道说道她才好!”
“才说叫你不要去对她提起的。”琴太太宽宏大量地笑笑, 手朝她跟前挪过去。月贞领会意思, 把自己的手放在她手里。
琴太太温柔地将她的手背摩挲两下,轻描淡写地叹出来, “咱们都是女人呐, 女人在家做姑娘是一回事, 嫁了人又是另一回事。出了阁,娘家再亲,也终归是远了一层。你去同她说这些,她若是个懂事人就罢了,若是个小肚鸡肠的, 只怕还要说你冤屈了她。已经是疏远了,又何必闹得结仇结怨的呢?”
琴太太一面笑, 一面盯着月贞的手。
月贞睇见她白白的一排牙, 像要从她的手啃到她的肺腑里。
不觉谈到二更, 这厢出来,已是云笼月迷。今夜不该月贞在灵前侍奉,她打着灯笼,慢慢闲闲地向屋里走去。
路上人际寥寥,远处偶尔浮灯。白色的灯笼一点一点点缀在黑压压的树影间,犹如那些零散的牙齿。大老爷到底是为何病得那样子,大爷又是怎么死的,不与她相干。但她的确在这些疑云里,感到一种不寒而栗的孤独。
娘家的人不可靠,婆家的人也未必靠得住。琴太太不断暗示这里是她的家,是要她奉献什么?她已把婚姻作为回报,奉献给了抚育她二十年的娘家人。还有什么可以再贡献给待她“体贴周到”的婆家人?
她还剩下些什么价值,她连一份像样的嫁妆都没有。细细检算,不过是余生几十年漫长的孤寂岁月。
月淡风凉,漏声寂寂,月贞没由来地有些发冷,不禁走得快了些。或许是她心里疑神疑鬼的缘故,竟然听见有个声音在喊:“淫.妇,淫.妇……”
那声音有些熟悉,一会在天际,一会在耳畔。月贞一阵发虚,提起灯笼便朝前跑,偏偏裙边挂在哪里,她只当是给一只地里伸出来的手扯住,吓得闭上眼,拼了命地朝前奔逃。
“咚”地一下撞到什么,她一下捂住耳朵跳起来。还没喊出声,便给人捂住了口鼻,“大嫂,是我。”
了疾在她惊恐的目光里掣下手,夺过灯笼举在自己脸畔,“是我,别怕。”
一抹黯淡的黄光照亮了他的眼,幽幽地闪动着使人安心的神采。月贞渐渐松开紧绷的神,一下扑进他怀里,“鹤年,路上有鬼!有个鬼扯住了我!”
了疾立马想到要将她推开,然而却鬼使神差地笑了下,“你不是不信鬼神的么?”
倒是提醒了月贞,哪里来的鬼?八成是给树枝挂住了衣裳。可她业已扑到了他怀里,再要她起开,她有些舍不得了。
于是她趁势挤出两滴眼泪,声音放得又软弱又委屈,“那是逞能的话,你也信?真的有鬼,是个女鬼,我从前在雨关厢就梦见过她,她在井里。”
“井里?”了疾正了脸色,歪下眼看她,“哪口井?”
“就是戏台子边上那口井。”
这一下,了疾浮想起什么来,一时又忘了推开她。等醒过神来,她还贴在他胸膛,将一把鼻涕眼泪都蹭了上去。湿乎乎的一片,把他的心给浸得有些发软。
她在他胸膛里听见他的心跳,哪里是什么佛,分明是个活生生的男人。石佛可没有心。
她沉迷在他慌乱却温柔的心跳里,一时忘了光阴与地点。那些理不清头绪的烦恼这时都远离了身边。
隔得片刻,见月贞还没有退开的意思。了疾只得稍稍振作,将一颗心硬起来,揿住她的胳膊将她搀开一步,“大嫂,不哭了。这世上没有鬼。”
他今夜格外体贴,月贞心里很是受用。恐怕是眼泪的作用。怪道她嫂子在家同她哥哥吵架,撒泼的头一个手段就是哭。
她乘胜追击,又弱柳依依地滚出两滴泪,“你哄我,做法师的说这世上没鬼,岂不是砸自家的饭碗。”
了疾有些没奈何,“我说了多少回,出家是为修行。”
“我不管,你送我回去,我有些怕。”
了疾原本是做完法事走到这里来向琴太太请安,看看月色,只怕耽误琴太太歇息,于是提着灯笼转了道,送月贞回房。
月贞走在他身边,一张得逞的笑脸隐在淡淡的月光里,睫盼卷着沾着泪花,比星还亮。
这会哪里还想得起什么女鬼不女鬼的?就是真有鬼,也是她心里的色.鬼在作祟。她只看得到月影摇翠,星前盟誓。
大概女人在引诱男人的时候,都有着无师自通的本领。她逐寸把身体贴过去,胳膊在摇摆间,若有还无地擦过他的手臂,“你们今日的法事做完了?”
“才刚了事。”了疾感觉到她柔软鲜活的皮肤,像山里的溪水。他微微往边上让了一点,灯垂在她裙下,“看路。”
月贞的嘴角抹不平,始终弯着,噙着窃来的一点蜜意,“你怎晓得我没看路?噢……你看我来着?”
就没看她也知道,她的目光把他盯得发烫。他没搭腔,沉默着,步子却放缓来将就她。
路上已有些早败的枯叶了,踩上去“嗑哧嗑哧”响,像雪声。他们已经走过了从春到秋的季节,月贞走失了魂魄,迷离惝恍地想着,扭头问:“是不是有一本史书叫《春秋》?”
了疾诧异一下,点点头:“是有这本书,不过是不是史书尚且存疑。大嫂怎的想起来问这个,是要看这本书?要看我那里就要,明日我给你捎过来。不过那书……”
眼见他要讲到书上去,月贞忙说:“我哪里看得明白那些书,我不过看些戏本杂剧。”
管它《春秋》是不是史书,反正月贞认定,这一段春秋,是她刻骨铭心的历史。她记得与他每一次的目光交汇,结合他方才的心跳声,她判定也许他也开始有些心动。
和尚也是男人嘛,万变不离其宗。
“那大嫂平日都看什么书?”
月贞不以为耻,坦荡荡回道:“《西厢》一类。”了疾淡淡一笑,她横他一眼,“怎么,未必书还分个三六九等,像我这样的家世,能认得几个字就算不得了的了,要我去读四书五经,又不给我考状元,有什么用?”
他笑道:“读书是为明理,就算不去科考也该多读书。”
“你怎知那些元曲杂记里就没有道理?”
“譬如呢?”
“譬如……”月贞滴溜溜一转眼,咬着唇笑,“譬如许多男女间的道理。”
了疾面颊微烫,唯恐叫她察觉,把灯笼又递过去一些,“这算什么道理。”落尾将声音沉得很低很低,像流水流去了不见天光的夜,希望一并连这些不该探讨的话题一并不觉流去。
谁知月贞的脸皮比他想的还要厚,“怎么不算,这世上那么多人,除了男人就是女人,这两者间的道理难道还不够多?”她也低下声,有些鬼鬼祟祟的,“够得人钻研呢……”
了疾唯恐在此话题上纠缠下去,月贞还要说出些什么惊世骇俗的言语来。尽管他从不觉得她哪里放.浪,可正是她这种率真坦诚,叫他不知如何应对为好。
他转而问:“家中怎么会叫你一个姑娘家看这些书?”
“我娘又不认得字,我看的什么她也不晓得,随便编个话哄她就糊弄过去了。哥哥自己也看,他有许多杂书摆在箱子里,我去翻了哪一本他也不清楚,因此也懒得管我。”
说起来,难免就想到那些书里的故事。楼台月下,恰似他们这样的孤男寡女。正巧也走到那夜缁宣与芸娘幽会的假山前头,月贞稍稍滞后,朝那堆怪石望一眼。
那些嶙峋的石头立在那里,像月下的妖怪,蛊得人心猿意马。芸娘缁宣的那个拥抱如同烙印在她脑子里挥之不去,书里的男.欢.女.爱正是通过他们的声色传递,在她心里具体起来。
所谓情爱,原来是要通过肢体皮肤去传达的。
她忽然也迫切地想将她的心事给了疾看。反正夜这样黑,就算脸皮烧得通红,他想必也看不清,正好掩盖她的羞涩。
于是她朝前紧追了两步,鼓足了一身的勇气,在了疾背后乔作从容地发声,“鹤年,你长这样大,摸过女人的手没有?”
了疾陡然一惊,不知她又要怎样作怪,假装冷静地摇了摇头。
月贞看不见他的脸,就走到他身边,抿了抿唇,“我的手可以给你摸一摸。”唯恐他不信,她坚毅地点点头,“真的。你摸了,我也保准不告诉一个人。”
她听到他极重的呼吸,在沉默里,仿佛在同什么斗争。等了会,她索性大胆地将手塞进他空着的掌心里,“你摸摸看,是软的。”
了疾几根手指不由自主地蜷了一下,像要将她紧握,电光火石间,又像给烫着了似的立时把她的手抛开。
他慌乱不已,一颗心全无章法地乱跳,待要默一段经文稳定心神。却在这个关口,佛门内,尘世里的那些法学道理半个字也想不起来。
他是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将目光凝得晦涩郑重,勉强拣了句还算得体的话,“大嫂,你既然读过书,多少该要知道些廉耻。”
话音甫落,他就有些后悔了,唯恐话说得过重伤了她。他把懊悔的眼色沉了又沉。
显然还是伤着她了,月贞的脸色一霎由红转白。
头顶月光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来,好在了疾仍然看不清她的面色,她才能用澹然的笑声装点她有些受伤的自尊,“瞧你,开个玩笑嚜,就吓得这样,真没意思。把灯笼给我,不要你送了!”
她夺了灯笼,兀自往前头走。赌气地想,要是他肯追上来,就宽恕他。
了疾却站在一地银辉里,一时不知该朝前去追还是该止步于此。渐渐冷静下来一想,事情最好就在这里打住的好,追上去只怕惹出更多麻烦。
一个转身间,风将他轻微的叹息送去了月贞身畔,卷起落叶与她的裙边。
却说往后几日,月贞一改先前热辣辣的态度,对了疾冷冷淡淡。两人就是在灵前撞见,月贞也不过按礼按节地福身点头,再无闲话可叙。
了疾每每要与她说话,她便借故掉身过去,不大理人。一来二去,了疾也是满心失落,暗悔不迭那夜的话。要道歉,却始终没寻到个恰当的时机。
如此一来,连珠嫂子也瞧出些不对来,趁晚饭时节屋里没人,私下问月贞:“是鹤二爷得罪你了?这倒怪了,鹤二爷最是讲理的人,连待我们这些下人也有礼周到,还会得罪人?”
月贞瘪着下巴,满腹委屈,要说他的不是,却也说不上来,“他那么个讲理的人,哪里会得罪我呢?”
“那怎么昨日在灵前他与你说话你不搭他的腔?”
“他能说什么,说来说去不都是那些佛法无边的话,我懒得听。我又不是要出家做姑子。”
越说越有些食不知味,索性丢下碗往卧房里去,盘着腿儿在榻上翻那些闲书。她仗着屋里的下人不识字,将那两本书随手塞在枕头底下,有事无事拣来翻一翻。
不时珠嫂子进来掌灯,笑道:“我看今天你不搭鹤二爷的腔,他脸上可有些难堪。鹤二爷是个公道人,你可别得罪了他,往后在家倘或遇到什么事,好歹也有个人替你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