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贞略显茫然,“叫我去?”
琴太太继而笑道:“你是大奶奶,这家里的琐事迟早都是要交给你,现如今就学着料理吧。我近来有些精力不济,累得很。”
“是,太太。”
琴太太目光鬼魅地望着她出去,旋即冯妈坐到榻上来,“只怕那几位闹起来大奶奶降不住。”
琴太太轻飘飘地道:“月贞这孩子是小门户出来的,哪里都好,就是不会摆架子。叫她学着端端威势,才是咱们家奶奶该有的样子。”
冯妈有些弄不明白,这威势真日渐端起来,往后岂不是更不好拿捏?
琴太太睐她一眼,哼着鼻管子笑一声,“月贞面上瞧着乖,你看她同芸娘巧兰两个坐在一处的时候,跟她们一个样子。其实不一样,她把脑地低着,其实一对眼睛在底下转得机灵得很。她什么都懂,就是什么都不改。”
冯妈益发蒙头蒙恼,“改什么?”
“改什么……”要怎么说才恰当呢?琴太太身子歪一歪,斜眼望向窗外。
她无非是要月贞改掉那一线秋阳般的烈性烂漫。倒不是那样不好,只是太灼人的眼。她嗟叹一句,“我也是为她好,她那个性子,少不得要吃亏。”
月贞哪里知她这番“苦心”,到廊下方回过味来,琴太太这是把个得罪人的差事交给她去办。
谁不想到那花醉灯迷的钱塘去,怎甘留在这冷冷清清的乡下。
果不其然,三位姨娘一听这话,当即变闹在一间屋子里,将月贞团团围住,又哭又嚎,“大奶奶,这话怎么说的?留我们在这里做什么?这里山高水长的,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岂不是放我们在这里等死?大奶奶,你去跟太太说一说,还带着我们回去,我们在家,好歹是个帮手啊。”
“就是呀贞大奶奶,我们膝下虽然没孩子,可在家里帮着照管些家事还是帮衬得上的。况且没道理,这老爷前脚才走,你们就不管他留下的人了!”
“我要到老爷坟上问问他去!到老爷坟上哭他去!”
这三人嚷得月贞耳根子发嗡,偏着脑袋让一让,“这是太太的意思,我不过是传她老人家的话。您三位在乡下也是一样吃穿,月份银子也同从前一样,还有哪里不自在?”
三人还不甘愿,撒手怄气坐到椅上去。其中那桂姨娘直拿眼乜月贞,“你贞大奶奶话说得到简单,敢情不是你留在这里。你瞧瞧这地方,连个戏班子都没有,要听戏,还得到县上去请。天一黑就是孤灯照孤月,街上连个鬼影子都没有,有什么趣?”
月贞勉强道:“在家也是一样的。”
那桂姨娘怄得将拈帕的手狠狠一甩,“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这日子叫你贞大奶奶来过一段试试看。”言讫顿了顿,软下脸起身扯月贞,“贞大奶奶,太太疼你,你去帮着我们说一说,还叫我们跟着回钱塘去?”
月贞没奈何一笑,“我哪里有这样大的脸子?您几位不是作难我嚜。既不想留在这里,那时候要放你们回娘家,你们怎的又不愿意呢?”
说话坐到榻上,抬眼将三人一睃,见三人面露哀色,月贞立时便懂了。
还能为什么,不过是家里穷,或是她们自己不愿意回去吃糠咽菜,或是她们娘家人全仗着她们接济着过日子。真回去了,形同又落回鸡窝。
月贞心里不免唏嘘,她放柔了嗓子,苦心劝慰,“这里尽管清静些,好歹不缺衣少食,不是一样过日子么?”
桂姨娘也欺她门第不好,一把窜起来指着她冷嘲热讽,“你倒是在这里住个一年半载试试看,我看你熬不熬得住!简直没道理,你才进李家的门就克死了大爷,也是守着寡,怎的不叫你留下?怎见得你在钱塘就是肯踏实的?”
陡地说得月贞脸上倏红倏白,心虚得怒从胆边生。但要叫她仗势压人,她又做不到。
何必呢?不过是三个可怜人对一个可怜人,其实她同她们没什么两样。
她陪着笑脸哄她们,“您几位权当在这里休养段日子,等大老爷的麻期过了,我再向太太求求情,还接你们回去?”
三人闹来闹去,就是闹破天也没别的法。晓得是哄人的话,也只得勉强应下来。至于往后,谁想得到那么长远?
月贞辞将出来,走过屋外百年的游廊,看见两根廊柱子被虫蚁噬出些密密麻麻的小孔。日子左不过就是这些粗壮的圆柱子,不过是熬一天算一天,迟早有熬到头的一天。
可是人世无涯,真要一天天熬,形同文火煎心。
这个时候,她又想起了疾来,记得他那夜挹动的目光,似乎也有些动摇了吧?
她把小小一片车窗帘子撩起来,在焚花灼柳的山路上寻他的影子。可路上拖拖拉拉扯出一连串的马车,哪一片帘子后头是他?她也不确定。
有一辆马车并行上来,窗帘子撩开,却是蒋文兴,他向前后路上望望,对着月贞笑了笑,“贞大嫂是在寻崇儿?他与岫哥奶母在后头那辆车上。”
“啊?啊。”月贞顺着他的话笑着点头,“没什么,就是不放心看看。”
蒋文兴放下帘子,在车内把唇微微弯着,那嘴角里仿佛藏着些心照不宣的秘密。
不知是谁透了点风声在他耳朵里,说是徐家桥的掌柜人选,二老爷还是属意老郑的儿子。人家是他们李家的家奴出身,不像他,终归是个外路人。他在李家操劳这几个月,不过是白操劳。
也不算,他掌握着李家多少秘密,这时候正可以派上用场。
回钱塘几日,趁着老郑还没咽气,二老爷还没露出意思来。蒋文兴便先寻到了疾屋里。
他细细打算过,缁宣那头不必说,自然肯替他说话。若了疾与霜太太也能向着他说话,就是二老爷也得卖这些人几分面子。
谁知走到廊头,竟见月贞从场院里一径走来。他忙避身在柱子后头,只待月贞进门,方悄步挪至窗畔。
窗上糊着蜜合色的纱,罩住一双碧影朦胧。月贞见了疾将几件僧袍在榻上摊开收叠,一下急敛了蛾眉,“你今日就要走?”
她进门时刻意蹑着脚,了疾不觉有人进来,冷不防一转头,她苦瘪着一张脸,他却给她逗得想笑,“后日就走。”
月贞自打雨关厢回来,一直记得中秋那夜的情景,仿佛有些话没说话,有些情未启齿,恨不得将他一把拽到身前来说个清楚。可自回到钱塘这几日,就没个恰当的由头到这边宅里寻他。
若没个正经话,大嫂子往小叔子屋里跑,终归不像样子。
好容易今日是替琴太太来传话给霜太太,说是虔哥的皈依礼,正赶上达摩祖师圣诞在前,两宅里索性一并去庙里礼佛。霜太太听后,又打发月贞往了疾屋里来告诉一声,叮嘱他回去命僧众收拾出禅房。
月贞此刻听见他后日就走,什么话都浑忘了,一屁股坐在榻上仰面睇他,“这样急?二老爷还在家呢,他好容易回来一趟,你不在他跟前尽尽孝道?”
了疾将她压在裙子底下的僧袍扯了扯,满脸淡漠,“父亲自有他的事忙。”
听说玉朴自打雨关厢回来,每日忙着会见本地官员,成日不见人影。月贞拿眼在他面上睃几遍,低声问:“你似乎不大敬重他。”
了疾冷哼了一声。
“为什么?二老爷在京做官,连二老太爷他们都捧着他,你做儿子的,反倒有些瞧不起?”
那袍子给她死死坐住,像是故意的。他扯不出来,便丢开手,转身给她倒茶,“这天下,未见得当官的都是好官,读书的就都是君子。”
月贞甚少与玉朴打交道,不晓得他的脾性,只想着他素日里在晚辈面前一向正襟危坐,不苟言笑的样子。了疾虽然常笑着,可态度疏疏淡淡的,两个人在气度上倒有些相似。
她一搦腰肢笑起来,“你们父子俩长得像,等你老了,八成就是他那样子。”
谁知了疾端着盅掉转身来,似笑非笑,“变成他那副样子有什么好?”
他转到对面坐下,月贞便在炕桌上托着腮看他,“做官受人敬重,还不好么?况且你瞧他,又有贤妻又有美妾,这不就是男人梦寐以求的好日子?难道你不是男人?”
又说到男男女女的话上头去了,了疾睐她一眼,险些给她那一缕可爱而狡黠的目光蛊惑了去。他正了正声色,待要说什么,却乍听见场院里有脚步声。
月贞也听见了,扭头一瞧,纱窗外有个丫头款步而来。她忙捉裙起身,小声说:“入夜你到我们那头的横岫洞里来,我有话问你。”
门外那丫头喊着话进来,“鹤二爷在屋里么?”
月贞立时放开了音调,装模作样地嘱咐,“可千万记得收拾出几间禅房来,阖家都是要去的,不单是你们这头的人,佛爷的圣诞嚜。”
她目光晃晃悠悠地巡过屋子,与那丫头擦身。了疾望着她“镇定从容”的背影,那搦曼妙多情的细腰被光穿透,令人怦然心动。
他在一个晃神间笑了,又觉得不该笑,便抿着嘴唇低下眼去,带着一抹跅落而克制的赧色。
作者有话说:
琴太太:你那是喜欢吗,你那是馋他的身子!
月贞:我不管!留不住他的心,我也要睡到他的人!
第35章 强争春(五)
那丫头迎面瞧见了疾的笑脸, 心内不禁松了口气,正是为有事情来求他, 只怕他不答应。尽管素日见他都是副和善面孔, 却一向僻静,不大与人走动。
这下好了,磨在舌尖的话得已松松快快地吐将出来, “鹤二爷在家呢。我们姨娘叫我来请二爷到屋里去说句话。”
了疾适才想起来,这丫头是唐姨娘京里带来的人,上回跟着唐姨娘往他屋里送过鞋子。他不动声色地敛了笑容, 把袖口理一理,“是老爷叫我?”
丫头只恐了疾推诿, 脑筋转得倒快,“那倒不是, 老爷出门访友去了, 是我们姨娘想请您去讲讲经。”
了疾应下说午后过去,丫头便福身出去了。这间隙里, 那蒋文兴跨门进来, 半扬着调侃的音调, “今天鹤兄弟这里还真是热闹啊。”
他剪着一只手踅入罩屏,笑容里半藏半露着一些深意,又向窗户外头睇一眼,“我才见贞大嫂从你这里出去,后头又是唐姨娘屋里的丫头。难得难得, 鹤兄弟最好清静的一个人,今日忽然来了这么些客。”
这人一改先前的谦卑态度, 忽然放出些狡诈意味, 了疾料定了他是刻意拿话来刺探些什么。
刺探些什么呢?他几句话不离女人, 无非是刺探一点隐秘的男女私情。
了疾丢下袍子,摆出手请他坐,“过几日阖家要到庙里礼佛,姨妈使贞大嫂来传句话。今天还真不知是吹的什么风,把你文表哥也吹到我这里来了,稀客,稀客。”
蒋文兴笑睇他片刻,仍将谈锋落在月贞身上,“贞大嫂还真是市井小户的姑娘,摆着规矩全当瞧不见,不管不顾的。倘或哪天不防,传出些什么闲言碎语,岂不是自毁名节?”说着,诡谲地笑一下,“鹤兄弟既与她走得近,还该提醒着她才是。”
听这意思,多半是刺探月贞与自己的关系。了疾心生警觉,也不知是哪里走漏出的意思,竟给这人觉出些什么。即便他与月贞之间什么事也没发生,也足够他心虚。
然而也幸在,他们之间还没来得及发生什么。
他一剪眼皮,剪出副闲散态度,“文表哥到我这里来,想必不是来说人是非的吧?”
话既点到,蒋文兴便趁机切入正题,“是有桩事情想来请鹤兄弟帮衬帮衬。就是上回说的那徐家桥钱庄的事。”
他作难地咋舌,坦然一笑,“我索性直言了吧,想请你鹤兄弟在二老爷霜太太跟前替我周旋周旋,让我去顶了徐家桥老郑的缺。鹤兄弟尽管放心,只要我做了掌柜,无不为李家尽心尽力。我自己呢,也能多学些做买卖的本事。互惠互利的事,何乐不为呢?”
了疾斜眼睨他,他在他的目光下,坦荡地露着一丝狡诈,大概打定主意要破釜沉舟了。
了疾鼻腔里哼出一个笑,“上回在雨关厢我就对文表哥说过,家里生意上的事,我从不插手过问,恐怕帮不上你这个忙,况且我父亲也不能听我的。”
话音才落,蒋文兴的笑意便逐寸敛去一半。他心里最烦他们这些公子哥儿,富贵手到擒来,他们却一副澹然朱紫的模样。
然而他们唾手可得的却不晓得珍贵的东西,偏偏是他费尽心机弯腰讨好也不能轻易得到。
想他蒋文兴自幼家贫,是投靠了姐姐姐夫才得混口饭吃。早年间刻苦读书,也不敢奢求功名利禄,无非是想在县上谋个好差事,跳出那世世代代的穷窝。
到了李家,里里外外无不勤谨效力,连缁宣与芸娘这等苟且之事,也全靠他在暗中牵线搭桥。可这些人过河就拆桥,上树便抽梯。他再要同他们讲礼讲节下去,只怕什么好处也落不到。
他毫不遮掩眼底的贪婪,向窗户上嬉笑着递个眼色,“二老爷听不听是一回事,你鹤兄弟肯不肯帮忙是另一码事。你要是不肯帮这个忙,贞大奶奶的名声可就有些难保了。我知道你鹤兄弟一心向佛,是行得正坐得端,可贞大奶奶她就能问心无愧么?”
了疾陡地变了脸色,那双温和的眼射出些凶态,“你这是要挟我?”
蒋文兴举起面前那只茶盅,手指一抹,抹去了月贞留下的脂痕,搁到他面前,“鹤兄弟这话说得难听,我是求你帮忙,哪里是要挟?你要是非这样想……就只看你受不受这要挟了。”
丑话说在了前头,后头一抹脸,又变得文质彬彬,谦和有礼,“鹤兄弟,我不过是费你说句话,只要你肯帮,成不成的我都记在心上。你出家人慈悲为怀,也替我想一想,我蒋文兴父母早逝,就靠着姐姐姐夫过日子,吃了人家这些年的白饭,总不好辜负人家。二老爷忌惮我不是本家人,可不见得本家人就都是忠心耿耿的吧?我虽是外姓人,也晓得知恩图报。你们李家若施我这个恩,我保管肝脑涂地替你们做事。”
此人面上谦和,肚藏奸诈,嘴脸变化多端,叫了疾也不由得好笑。不过笑归笑,到底还是给人拿住了七寸。
他笑着咬紧下颌,点了头,“文表哥这样说,我再不答应,就有些不近人情了。”
蒋文兴拔座起来打了个拱,“多谢鹤兄弟,你放心,不管这事情成不成,你与贞大奶奶的事,我权当什么都没瞧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