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中僧——再枯荣【完结】
时间:2023-03-07 10:23:07

  “得了信大概是七月,没几日功夫了。”
  她笑着点头,“俗话说不看僧面看佛面,我这里真佛是没有,只好拿银子充个佛面。”
  寥大人向她连打了几个拱手,“大太太真是女中豪杰,此等魄力,就是外头那些男人也少有。”
  琴太太忙将纨扇摇一摇,“您这是恭维我,我哪里敢当。您寥大人倒是说说看,要打点他多少银子才好?”
  寥大人乔作难办,凝眉想了好一阵,才咋舌叹息,“郭大人是京官,又是工部右侍郎,想必是见过大世面的,两万三万只怕不入眼呐。但话又说回来,咱们这桩事也不必他多费神,不过是望上递一递,在奏疏上作几句锦上添花的话。我想,满破五万银子也就够开销了。”
  这钱说多不算多,说少也不少,琴太太微笑着看他,想这人真是会开价,不上不下的,不至于叫人作难,也没有落下他中间的利,简直面面俱到。
  不过她是买卖人,划价是一种本能。她拿扇扇抵在额角,做出副愁态,“啧,这可叫人发愁了,偏我们家里没有这么些现银。我们霖哥又往南京去了,还不知几时回来呢,外头账面上的银子,得他才能支得动。”
  寥大人笑说:“大太太这不是说笑嘛,这么大的家业,现银子拿不出五万?您要是为难,我也不便多说什么,咱们往后再商量。”
  “这有什么可商量的?这也是为钱塘县争光的事情。我不说……”琴太太话音未落,就见个丫头进来,在罩屏外够着个脑袋张望,像是有急事要禀。琴太太递了冯妈个眼色,使她出去问。
  须臾冯妈进来回:“没什么,乡下的晁老管家来了,在外头候着要回太太的话。”
  晁老管家一向不往钱塘来,来了必有要紧事。琴太太趁势半真半假地向寥大人道:“大人您瞧,还真是不凑巧,家里有些事情要办。这样,我这里现银子只能拿得出三万五千两。明人不说暗话,五千两是你寥大人的辛苦钱,回头事情办下来,我再另谢一千。怎么样啊?”
  这价钱也算公道,寥大人便笑着起身来作揖,“还是您大太太,又会打算又会说话。成,就这么办,您尽管等着听信。不敢耽误您的事,我就先告辞了。”
  小厮领了寥大人出去,琴太太便冲着门首斜乜一眼,“这姓寥的,就是睡在棺材里也要向外伸手,烦他这一点事,原本是大家合算的事情,他还要找我要银子。”
  冯妈笑着上前换了新茶,笑着宽慰,“这父母官父母官,就是要人孝敬嘛,何处不是这样的?犯不着生这样的气。”
  太阳正烈,劳了这半日神,琴太太有些犯困,打了个哈欠,冷不丁想起来晁老管家还在外头候,便打发丫头请他进来。
  原以为他是为乡下田地里的事情来,或是来报哪位公亲尊长的丧。谁知他躬着腰立在底下,将屋里的丫头睃了一眼,像是有什么不好声张的事情。
  琴太太打发了丫头出去,只留冯妈伺候。给晁老管家指了个座,“老晁,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晁老管家并不坐,反走到跟前来,“太太别急,事是小事,没什么要紧。只是,有些伤体面。是桂姨娘,她在老宅子里住着不老实,同一房亲戚家的男人有些首尾。我早就有些疑心了,没敢惊动他们,暗里使人盯着。就前天夜里,给我抓了个正着,赖是赖不掉的。原本打死了就了事,可奸夫是族里边的人,我倒有些拿不定主意了。禀了二老太爷,二老太爷叫我上钱塘回太太来。”
  “桂姨娘……”琴太太想了许久才模糊想起那位桂姨娘的面孔。
  那桂姨娘如今有三十了吧?的确算个美人。当时大老爷死,问她回不回娘家去,她嫌娘家穷,不愿意回去,吃定了李家,琴太太便将她同另两位姨娘都搁在了乡下。
  她摇着扇,慢条条笑起来,“真是好个霪.妇。是多早晚的事情?”
  “我疑心是年前就有的事,她不认,说是就那一回。”
  “管她一回二回,有一回就该打死。二老太爷的意思呢?”
  晁老管家躬身道:“他老人家的意思是,照祖上的规矩,公亲审定,是咱们这头的人,咱们这头就得去人。恐怕得劳驾您亲自回去一趟。”
  琴太太点了点头,“自然该回去,总不能老爷不在了,他的人我就放任不管了,怎么算都还是咱们李家的人,吃着咱们李家的饭。”
  说话吩咐晁老管家去歇,她在榻上歪着闭目养神。冯妈在下头收拾茶碗,“叮当”一声,惊得她陡地掀开眼皮,“冯妈,你去叫月贞来一趟。”
  时下正值香阁浓睡的好时节,月贞才睡了午觉起来,穿着那新做的嫩柳叶黄的短衫,配着水绿的裙,眉叶细,舞腰轻,脸上还有些没精打采的,折坐在椅上,恰似那半春情浓半樽酒。
  琴太太心内笑着唏嘘,这样好的青春,就只能荒废了。这唏嘘里,却又有冷眼旁观的赞同。她端坐起来,把月贞由椅上唤到对榻,“后日随我回乡下去一趟,这两日你收拾收拾。”
  月贞略微睁大眼,“怎的忽然要回乡下去?”
  “出了点事情。你老爷那位桂姨娘在乡下与人通.奸,二老太爷叫咱们回去公定。”
  轻描淡写两句话将月贞说得打个激灵,瞌睡的影子一霎全无,眼睁得滴溜圆,“通.奸?和谁呀?”
  琴太太摇着扇道:“和亲戚家的一个男人,两个人都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月贞听得一阵心虚,拼命维持着从容态度,“这真是……简直叫人不知怎么说好。”
  琴太太瞥着眼看她,含着些警示之意,“一个女人没了汉子,就总有个寂寞的时候。不过做女人,就是要耐得住寂寞。你这一趟跟我回去,也当长长见识。你是这家的大奶奶,往后我总有个走不了的时候,这些事情就要靠你拿主意。”
  月贞心下忐忑,忙捧了一碟子龙眼蜜饯奉到她眼前,“太太可千万别这样说,这个家全靠您撑着,我是不成的。”
  “所以才要学呀。”琴太太用银签子挑了一颗吃,一双冷眼睨着她,却笑得和蔼,“这类偷鸡摸狗的事情你以为少啊?咱们这宗人家,人口多,事情杂,那么些丫头媳妇,小厮管事,难保都是干净人。你都要学着料理,否则白白叫他们做坏了咱们家的名声。”
  月贞低着脸将碟子搁下,“噢”了一声,十分伶俐乖觉。
  比及入夜,月贞还在榻上想那桂姨娘。只记得生着细细的水蛇腰,婀娜身段,往哪里一坐,就流动着艳魅的风韵,的确像个会偷人的媳妇……
  她不禁联想到自己,忙走到穿衣镜前照了照。好在她的外头仍是一副良家妇人的端庄,凭谁也猜不到她这规规矩矩派头能做出那些事,她不免庆幸。
  但在心内,她是瞒不了自己的,连那一套黑得发亮的家具也瞒不住,它们时时盯着她的一切不轨之举。
  恰是此刻,窗户“笃笃”地响了两声,像句暗语。她擎着灯往外间开门,放了人进来,也不看他,自顾着遮住蜡烛往回走。
  蒋文兴看她不理人,阖上门在后头歪着脑袋瞅她,见她有些神色恍惚,便笑问:“怎么不高兴?嫌我来得暗了?”
  月贞回首瞥他一眼,把银釭搁在炕桌上,微微噘嘴道:“你就不该来。”
  “这是什么说法?”蒋文兴诧异一下,自己先坐,要拉她坐在腿上。她不肯,旋去了另一端坐着。
  他的笑脸就变得有些悻悻然的,“今晚上可是咱们约好了的,小兰上夜,崇儿跟着奶母睡,不是都妥妥当当的么?”
  月贞坐在那头仰脸瞪他一眼,将桂姨娘的事情说给他听,说完便是一片忧虑,“这个时候,咱们都该老实些。”
  蒋文兴挑着眼笑她:“你不是不怕么?”
  她剜他一眼,“说是那样说,难道好好活着不好?犯不着去作那个死。”
  他脱口而出,“放心,我死了也要保全你。”
  月贞撇了下嘴,摆明是不信的态度。他本来是随口的一句话,此刻却也较真起来,“怎么,你不信我?我敢赌咒发誓,我……”
  她烦嫌地摆摆手,“算了算了,不要讲这些空头话,我懒得听。”说着,下巴朝墙根底下的放几递一下,“要吃茶自己倒,我心里烦着呢,懒得动弹。”
  蒋文兴松开她,走去倒了盅茶,一面吃着,一面笑她,“这点子事情就把你吓得这样,先前还敢大言不惭。我告诉你吧,这种事,像这样的大家大户里多得是。就连你们家,我打保票,也不单就是桂姨娘那一椿。”
  月贞恹恹地歪着脸,“是,还有咱们这一椿。”
  蒋文兴笑得更开怀,坐在她身边,环住她的肩摇一摇,“除了咱们,肯定还有别的人。”
  听他这话茬,仿佛是在说缁宣芸娘。月贞只得装傻充愣,“你当谁都跟咱们一样没廉耻?算了吧,我这样的女人也少见。”
  她不习惯他的过分亲昵,走去点床头的银釭。蒋文兴的胳膊圈了空,心里也有些空,便将两手反撑着,懒懒地望着她的侧影,笑得憨甜,目光缱绻,“你的确是少见。”
  月贞回转头来,却是一副冷淡眼色,“我想睡了,你且去吧。”
  蒋文兴看出她没甚趣味,可好容易来一趟,他是舍不得走的。便走到床前来,仰面倒到铺上去,“那我就躺一会,不做别的。”
  “你回你自己的屋里躺着不安生?”
  他把手枕在脑后,腆着脸笑,“我那床没有你这张床躺着舒服。”
  月贞提着裙踹了他一下,“往里躺些。”
  两个人就并头躺在枕上,月贞躺得不惬意,翻身趴在枕上,两手托着下巴,要睡也睡不着,只好望着纱帐发怔。
  思绪飘着浮着,渐渐飘到白凤戴去的那只镯子上。她看他一眼,犹豫着该不该提起。要是提起,就是摆在二人之间的明账了。要是不提,心里又像总有些过意不去。
  算来算去,她心想这人真是会打算盘,怄得她又剜他一眼。
  作者有话说:
  了疾:月贞一定只是在和我怄气……
  月贞:嗯嗯!!
 
 
第57章 迷归路(七)
  细风吹透闲夜, 三更的梆子响了几响,月贞才惊觉夜方过半。炕桌上的灯早熄了, 月光绮丽地铺下来, 她把脑袋偏过去看那地上浄泚的月色,有一种淡淡的凉意。
  眼下是盛暑,自然不是身上凉, 是从心里凉出来的一种世事落幕后的岑寂。或许是桂姨娘的事情出来,像是对她的一种警醒,也让她反省起自己的不该。
  反省来反省去, 问题又回到做女人应当如何做?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她明知道放荡是一种错, 可要想不犯错,就得忽略心里的寂寞, 身体的空虚。
  她不由得转过脸来, 看着蒋文兴感慨,“做男人真好, 想女人了, 有钱的家里还有丫头有侍妾;没钱的, 花几个钱,也可以像霖二爷似的到那些院子里去走走。做女人就为难了,想男人了可怎么办呢?”
  问得蒋文兴“噗呲”一声笑出来,翻身将胳膊环到她背上去,嬉笑着, “你这是想我了?”
  “去!”月贞一把将他推开,又把脸转到那头去, 看着那张冷榻出神, “我真是一万个不应该, 这样的话竟也说得出口。”
  “和我说说丽嘉怕什么?我又不会教训你。”蒋文兴斜着眼在枕上看她,见她久不转过头来,他便轻轻翻身,把一条胳膊伸过去搭在她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她的后脑。
  她乱蓬蓬的发髻十分柔软,像在抚一只皮毛松软的猫,抚得他心里也渐渐软软地陷落下去,无止境的。
  屋外吟蛩稀疏,像天上的星,这一点那一点,一切都显得很温柔,连他的声音也不自觉地温柔下去,“你几时跟太太回乡下去?”
  月贞有些困了,眼皮慢慢地往下成沉,“后日早上。”
  “去几日?”
  “不晓得,太太没说。少不得要在老宅子里住几天。”
  他凑过来,亲了下她的发顶,“那可就要连着好几日见不着你了。”
  月贞在前头把眼你斜斜地拨动一下,没搭话。她一贯对这类有些暧昧含混的话视而不见,既不说是,也不说否。她相信沉默自有一种力量,让人望而却步,停滞不前。
  蒋文兴是明白的,可越是似有还无的一些间距,反而更让人想贴近。他在那里自说自话,“也好,这几日我恰好也有些事情要忙。”
  月贞便闲问他:“忙什么?”
  他又不说,只是跅弛地笑一下。月贞来搭话,他又将话头回转到两人之间,“你出去走走也好,时下天气热,我常见撞见你都是恹恹的没精神,人也瘦了些。”
  也有天气热的缘故,更大的缘故,是她故意不肯多吃。每日不是吃便是睡,再或者就是同那些老妈妈媳妇们一处议论人的是非。额外也有些事情可做,但都是些三言两语就能打发的琐碎。
  这样的日子里,吃饭反倒成了桩大事,三餐将一日划分为三段,吃过早饭便盼午饭,吃过午饭又盼晚饭,一日就算熬到了头。
  有一天吃饭的时候,她倏地想到霜太太,适才惊觉,她不是贪嘴,不过是靠吃来抵抗这种空虚。
  可这些与蒋文兴是说不着的,也说不清,男人在外头有太多的事情可做了,不能领会女人的无聊。月贞只能无所谓地笑笑,“我那是热得没胃口。”
  他认真地撑着脑袋,“家里的饭菜想必是吃烦了,你想外头的什么吃,我明日给你捎回来。”
  月贞有意无意地暗示,“你不要这样讲话,像换了个人似的。我还是喜欢听你说笑。”
  蒋文兴简直不知拿她如何是好,有时候想,她太不一样了,希望她能同别的女人一样些,同一个男人睡在一张床上,就把自己算作是这个男人的人。
  有时候又想,真是那样,一切又将变得索然无味。
  他爱她的,不正是她不爱他这一点么?
  缄默中,月贞似乎睡着了。他蹑手蹑脚爬起来,弯腰在床前亲了她一下,放下纱帐,吹灭烛火,静静开门出去,潜入不为人知的夜色里,一如来时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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