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珠嫂子道:“早吃过了。”
月贞见她搬了凳子坐下来, 不死心,又撺掇她,“这大晌午的, 你不瞌睡呀?去睡会吧,我这里也不要人伺候。”
“才刚眯了会起来。”
月贞万般无法,满心无奈, 只能眼睁睁看着了疾上了香进到罩屏里来,在案上坐着问:“崇儿不在家?我明日要回山上去, 特地来瞧他的。”
“他到外头玩耍去了,鹤二爷坐着, 我去找他回来。”
这才将珠嫂子打发出去。月贞望着她从廊下绕出去, 心里是越来越高兴,面上倒又一时拘束起来。
她握着茶盅, 刚瀹的茶有些烫, 烫到她心里去似的, 有点无措。路上动的念想这会竟不知该从何处起头了,她向案上看一眼了疾,“你请到榻上坐。”
请完,两个人都忍不住笑了。
了疾挪到榻上来,也不知该如何起头, 只好歪着头在那里理袍子,理到袖口, 背后的太阳西晒进来, 穿透肺腑, 把人烧得如火焚心,那心里却没有个风吹的入口,也没有入口,只是燥。
他想到不一时珠嫂子就要回来了,他们的相处看起来多,却总是在人多的地方,其实是一种聚少离多。他心里有些不快,一眼接一眼地看月贞,直望出夙愿难了的意思。
“热得很,你这里有扇子么?”
月贞手里就握着一把纨扇,她顺手向炕桌上递出去,“喏,给你。”
了疾却不接,仍然理着袖,“这是你用的,给了我你用什么?”
“里头还有。”月贞顺嘴一说,旋即心窍转动,领会了他的意思似的,把嘴唇咬着,低着脸笑起来。
笑过一会,那张脸如晚霞浸天,妩然地一面向四下里睃一眼,一面起身往卧房里走,嘴里叨咕着,“我还有柄扇子放到哪里去了,我进去找找……”
扇子在卧房的妆台上,是一柄梅形绢丝扇,绣着杏花。月贞去拿起来,就在镜里瞧见了疾也跟了进来,“找着了么?”
她饱含期待回身,用扇子挡住脸,两只眼睛露在外头笑了笑,像风曳的桃花,明媚动人,“找着了,这不就是?”
了疾一步步走近了,握住她的手把扇子掣开,将她轻轻抵在妆台上,“嗯,可真是聪明,哪里有你这样聪明的女人呢?”
月贞知道,他是赞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这会这点默契全来用做这“鸡鸣狗盗”的事情了。她一边惭愧,一边又得意地笑着,“哪里有你这样夸人的?”
“不听我夸,那我奖你怎么样呢?”他俯过来,搂着她轻轻咬.她的嘴唇,咬着咬着便把舌探进去。
他这动作愈发熟门熟路了,月贞顷刻软.倒在他的怀抱,微微哼出声,“你是奖我还是奖你自己呀?”
两个人会心一笑,又亲在一处,正亲得热火朝天的功夫,却听见珠嫂子领着元崇回来了。月贞忙推开他,转身在镜里照照自己的脸,恨不得哪里寻盆凉水来把脸上的红云浇退。
还是了疾先走到外头廊下抱元崇,见元崇滚了一身的灰,一行给他扑着,一行踅进外间,“你到哪里沾的这些泥?”
元崇原本是气鼓鼓膨着腮帮子,一听见问,泪珠子便啪嗒啪嗒往下掉。月贞后头出来,看见他哭,诧异地问珠嫂子:“你是在哪里找到他的?”
珠嫂子笑着去倒了盅茶吃,“在外头荷花池边上,两个花匠在那里栽花,他和岫哥就在那土堆里打架,两个人都是一身的泥。你快给他把衣裳先换了吧,岫哥的手被他打破了点皮,我去对芸二奶奶说一声。”
两个人又抱着元崇进卧房换衣裳,元崇打架打得累了,又哭了一场,早迷糊得睁不开眼,衣带子还没系上就在了疾怀里睡了过去。
了疾将他轻手放在床上,抻腰回头间便在帐前对上月贞一张有些鬼鬼祟祟的笑脸。那鬼祟里又带着些羞意,扭扭捏捏地往妆台走去,回头睇他一眼,“珠嫂子这一去,少不得要陪着二奶奶说会话。”
里头的暗示了疾分明听明白了,这会却故作矜贵装着不明白,点着头缓步走过来,剪起胳膊逗她,“二嫂子算起来也快要生了吧?”
月贞以为他没听懂,咬着嘴唇恨道:“是快了,你又不是送子观音,管这么多做什么?”她仍不死心,带着几分怨,把下颏低下去,“方才我咬了你一下,你不咬回来么?
话音甫落,就被了疾一把抱上妆台坐着,他挤在她的裙间,欺身下来,将她抵在镜子上亲。两个人不敢惊醒元崇,动作都是小心翼翼的,大气也不敢喘,越是有些唇.舌.缠.绵,离情缱绻的意思。
月贞心里想着他这一去又是中秋才能见,离中秋还有半个月呢,胳膊不禁把他的脖子圈紧,像是不愿放他去的意思。了疾渐渐把手伸到她的裙底,胡乱摸着捏着,呼吸也有些急切,混着低抑的说话声,“你哪日寻个由头,到庙里去吧,我叫人收拾出间禅房给你住。”
在家太不便宜了,从前还不觉得怎样,总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而今单是“见”就有些不够了,他疑心她的口舌皮肤使人上瘾,见着了,就恨不能贴上去啃.咬一番。
月贞轻轻笑了声,“在庙里,你就不怕给你那些菩萨看见啊?”
了疾便捏了她一把,“人间有情,菩萨能谅解。”
“可是给你那些小和尚们撞见也不好呀。”
她故意跟他作对似的,一时顾虑良多。了疾动了气,手上使了点捏她的腿,“你什么时候也担心起这些了?你不是一向不管不顾的?”
月贞本来没坏心,给他一提醒,“坏心”辄起,推开他媚孜孜地翻一眼,“我可不像你,你只顾眼前痛快。我要是也只看眼前,那才真的无路可走了。”
说得了疾面红耳赤,咬牙切齿。他发了些狠又欺回去亲她,她的背撞在镜子上,“砰”地一下,两人都惊了惊。
月贞立时朝床上望去,这一看不得了,一颗心更是险些跳出来!元崇不知几时醒了,睁圆了眼睛悄么声息地睡在那里!她忙一把推开了疾,从妆台上跳下来,“崇儿,你几时醒的?”
元崇眨巴了两下眼,有些呆呆的模样,“娘,二叔,你们在打架么?”
月贞忙坐在床沿上捂他的嘴,“别胡说,我和二叔好好的怎么会打架?”
元崇那懵懵懂懂的声音从她掌心里吹气似的吹出来,“那二叔做什么咬您的脖子?”
臊得月贞简直有些无措,不知该怎么答他。还是了疾来抱起他,一面到外头去,一面把这话敷衍过去,“你娘的脖子被蚊子叮了下,她说痒得很,叫二叔帮她瞧瞧。崇儿睡这么一会就睡醒了?二叔带你上街去逛逛好不好?”
听见上街去逛,元崇早把心里那点疑惑抛到爪哇国去了,满口里只吵嚷上街的事。月贞追到廊庑底下,看见了疾抱着他踅绕长廊,身影慢条条地滑过几面漏窗。窗外的翠荫碎影,满园的轻鸟细蝉,无一不是祥和与安宁。
次日了疾是共衙门的车马一道回南屏山,忙定了些佛塔善后之事,过两日便约定寥大人上山来检验。
这日山风清凉,了疾并玉芳陪同寥大人,将佛塔转了个遍。寥大人总算放下心来,神清气爽地向了疾打了个拱手,“还得多谢鹤二爷费心,说下七月完工,就果然七月里完了工。你是不知道啊,那位郭隶大人现今到了仁和县,我生怕他哪日转到钱塘来看见没竣工,问我的罪呢。”
几人往佛塔底下的一处亭子里吃茶,听着鸟语梵音,满是惬意。这里竣了工,了疾只安心等老和尚归山后就能回家,也有些前缘了结的畅满之意。
这里佛缘一了,那里就能续上另一份缘了。两种缘在他心里其实是一样的分量,不过他有些宠溺地想,菩萨是大胸襟,山门也日日敞开,只要心怀有意,什么时候都能向佛而来。可他的月贞小气得很,不肯多等他一点,他得回去。
回去这念头一经起来,就总觉时日难捱,他微笑自我安慰,“郭大人刚到杭州府,在仁和落脚,少不得就有布政司与府衙的人争相去拜访,一时还走不到钱塘来,凡事不必急心。如今了结了这桩事,我也算是对大人,对佛门都有了个交代。”
寥大人听他话里有些离情别意,因问:“怎么,鹤二爷有什么要紧事还等着办?倘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地方,鹤二爷尽管对我说。”
“不瞒大人说,只等我师父回来,我就要还俗回家去了。”
寥大人楞了楞,又笑起来,“好事,好事啊。依我看,像鹤二爷这样年轻,就不该耽误在这里,应当去立一番事业才是。”
了疾谦逊笑着,“谈不上立什么事业,只是父母逐渐年老,跟前只得兄长一人操劳,我既是儿子,又是手足,何忍置身事外?”
这头正饮茶闲叙,倏见小慈悲寺的一个小和尚跑来说,老住持秋海回来了,才刚进了山门。了疾懒得再应酬这头,赶忙辞过,一路跑回小慈悲寺里。
踅入精舍,但见案几前头躺了个骨瘦如柴的老和尚,满面潦草的胡须掺了白,身上的衣裳也是破破烂烂的。他只将几个蒲团胡乱垫在身下,翘着一只脚,跟着嘴里哼的小调晃来晃去。说是个和尚,乍一看却像个老叫花子。
这便是那老和尚秋海,这秋海也很有些意思,原是玉芳的师兄弟,因看不惯玉芳等人,自己立身出来,在大慈悲寺下头立了个小慈悲寺。当和尚当得也有些不尽意,别人早晚念经打坐他偏不,成日偷懒耍滑,人说他待佛不诚,他却说:“以佛主的胸怀,不会同我计较这些的。”
不过自养了了疾这些年,却是处处尽心,与他情同父子。了疾看见他当下这情形,怎会不心痛,忙迎身上去磕了个头:“师父!”
那秋海翻身坐起来,满面喜色,“傻小子!”
他两只眼睛有一只给一块黑布罩着,另一只眼则将了疾打量一遍,笑呵呵往他脑袋上一拍,“好小子!才几年呐,竟长得这样高了!快站起来叫我瞧瞧。”
了疾看见他那只眼,急着问:“您怎么弄得这副样子?眼睛怎么了?”
秋海只顾把手往上抬着,叫他站起来。了疾只得立起身,见他又伸出个手指绕圈,便也跟着转了两圈。秋海瞅得呵呵直乐,“嗯,不错不错,是个风流倜傥的富贵公子的样,好歹没叫我给养坏了。”
了疾又跪下来问他的眼睛,他抬手把那小小一片黑布摸了摸,满不在乎地笑道:“给师父瀹茶,我慢慢说给你听。”
原来秋海有天夜里无处落脚,便在山林里睡了一夜,不甚遇见一匹狼,被那狼抓瞎了一只眼睛。了疾听得胆战心惊,秋海却是兴兴的,说起来还意犹未尽,“我那时摁住它,随手抓了块石头举在手上,还在想,我出家之人应慈悲为怀,不应当杀生。谁知它抬起爪子就抓了我一把,疼得我哪还管他娘的慈悲不慈悲的,三两下就给它砸死了。”
“后来呢?”
“后来?”秋海歪下头去,把茶狠狠砸了一口,“我把它的皮一剥,点上火烤来吃了。”
迎面睇见了疾惊骇的目光,他呵呵一笑,有些不好意思,“我那时都三天没化着缘了,饿得急,哪还有功夫管它荤不荤素不素的,荤素不忌!活命要紧!”
了疾没奈何地笑了一阵,他这师父不同寻常的和尚,也不是一味的认死理的人,凡事最讲究个变通,说的话也常常出人意料,总是弄得人哭笑不得。
他一面替他续茶,一面慨叹,“您这次回来就不要乱走了,您也是快六十的人了,再出去乱走,又遇见什么豺狼虎豹,哪里还斗得过?就安心留在钱塘,我还替您养老。”
秋海捋着胡须长笑一声,又睡到地上去,“不走了不走了,还是家里好啊,有吃有喝的。”
秋海才刚回来,自然与了疾叙话不及,了疾唯恐他伤心,也只好将还俗的打算暂且按住不提,周周到到服侍了他几天。一面记挂着上回对月贞说下的话,不知她在家有没有擘画着个名头跑到山上来会他?
真是世事难料,原本月贞是打算借个烧香的名目到小慈悲寺去私会了疾,不想正要对琴太太说那日,偏赶上芸娘生产。
芸娘这胎也是奇怪,从夜里就开始感到腹痛,稳婆算着是天亮便能生产,屋里的人都不敢睡,预备着各样东西等着,谁知等到天亮却仍没有要生的迹象。
太阳早早出来,也不知是晒的还是急的,霖桥脑袋上早起了汗珠子,在卧房里跺来跺去。那大夫把了脉,说是胎位有些不正,不好生产,要叫稳婆顺一顺胎。
霖桥一行吩咐稳婆,一行追着大夫到廊下,“这也不是头胎生产,怎么会痛得那样子?”
那大夫也急,只怕受霖桥的骂,背个医箱躬着身,连也不敢抬起来,“哪有胎胎都是一样的呢?二爷急也急不来,我先去拟一副方子煎给奶奶吃了,痛就能轻些,生产的事,还得靠稳婆。”
霖桥只得随手招了个丫头领他出去,一面折转进卧房,见那稳婆弯着腰在窗前,两只手摁在芸娘肚子上一圈一圈地顺着位。芸娘就在她手底下一声一声地叫着。
那嗓子渐渐叫得沙哑无力,连咬牙的力气也没有了,人也像是水里涝上来,浑身衣裳均是湿.漉.漉的,脸上沾满了头发。霖桥帮不上忙,只得在屋里干着急,芸娘的叫声像锥子扎进他胸膛里,也使他感到一阵难耐的疼痛。
他那眉头扣得死紧,心里一刻比一刻发虚,渐渐有些站不住,便扶着炕桌坐在榻上,盯着对面的床铺。芸娘在好几个人的围拥里,也一点点把脸转过来望向他。
在这潮起潮落的痛觉里,耳边的一切噪声都变得杳渺了,她只听得见自己虚弱的呼吸。她想着,坐在那里的人本不该是霖桥,却偏偏是他消瘦而苍白地坐在那里,仿佛是来还欠她的债。
她也想,他此刻一定满脑子的念头都是只求她平安,这想法几乎是笃定。假如这世上有谁肯拿他自己的命来换她的平安,她也笃定这人会是霖桥。
讽刺的是,他们成亲这些年,她对他的什么都没兴趣去知道,却在这短短一月里,轻易就把他了解得透彻。更讽刺的是,越对他了解,她就越是有些盛情难承的绝望。在她汗湿的脸上,似乎有泪缓缓爬出来。
那稳婆在她肚皮上摁了半天,还不见胎儿冒头,也怕担待什么责任,忙抹着汗赶来霖桥跟前回,“恐怕是胎太大,有些不好生产,二爷别急,总是要生的,到时候自然就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