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太太看她不乐意,说了句公道话,“要说会打算,还是二老爷会打算。姐姐只怕看儿媳妇的脸色,怎么不想想娶了这样人家的女儿,好处哪里少得了呢?”
“好处?哼,天下有净捡便宜的事?他那里的好处自然是要我这里的好处去换的。人家难道白帮衬?选你做亲家,看中你什么?还不是看中你的买卖你的钱!”
这话说到琴太太心坎里去了,于家愿意求了惠歌去,无非也是这个缘故。她没所谓地笑着摘下裙上落的一丝线头,“这有什么,人家也有人家的好处,又不是白要咱们的钱。”
惠歌并月贞坐着,起身噘起嘴来道:“我有些犯困,先回房去了。”
言罢便福身自去。霜太太望着她疑惑,“这丫头是怎么了?”
月贞微笑着分辨,“她是未出阁的小姐,年纪又轻,想着姻缘都是天定,男女是有缘分才能做了夫妻。眼下听见两位太太说什么好处来好处去的话,自然有些不高兴了。她想着她和于家的公子并不是因为什么好处,是有缘才结了亲呢。”
霜太太呵呵一笑,“真是小姑娘发梦。”说话只管看着月贞,倒伸出手去把月贞的脸摸一摸,“要是按我的心思,与其拣那郭家的小姐,还不如拣个像贞媳妇这样的姑娘,懂事听话。”
月贞也是呵呵一笑,并不把她的话当真。要真给她知道自己与鹤年有瓜葛,只怕她心肺管子都要气炸。
她坐在下头,还想问些关于鹤年的婚事,又渐渐觉得没什么好问的,霜太太早说得明明白白了,玉朴定下的,又是位高权重的人家,这是定局。
既然已成定局,那些细枝末节的小事也不必费心打听了。她陪着又坐一回,也说有些犯困,自辞回房。
回房也睡不着,屋子却有股暖烘烘的气熏得人头脑昏沉。她托着脑袋把窗户推开,放了些冷空气进来。外头雪停了,只积了薄薄一层在地上。元夕一过,连雪也下得后继无力似的,这想必就是最后一场雪了。
撑在窗台上没一会,就见鹤年领着两个孩子打廊角转过来,手里拧着好些小玩意。他将孩子们送进隔壁偏房内,才走到窗前来。
往里一瞅,不见下人,便握了握月贞的手腕子,“好冰,怎么撑在这里发呆?冻成这样你也不冷么?”
他如今长出好几寸头发,勉强在脑后扎成个零碎的马尾,因觉得怪异,成日戴着网巾,有了俗世的风度。穿着件苍色直身,罩着毛襟的大氅,在这俗世的风度里,又是出类拔萃的。他关上窗,从门里打帘子踅进来,月贞眼睛里便亮一亮。
屋里的暖气又聚拢来,熏得两个人都“啊啾啊啾”地打喷嚏。月贞打完就笑,皮肤清透得能见底下的哀伤,“你们到哪里去逛了?”
鹤年坐下来,哪里变戏法似的掏出个布包裹,里头裹着个烤得软香的番薯献给月贞。月贞躲了躲,“这是打饥荒的人才吃的东西,咱们家就吃不起饭了,你带这个给我?”
“这个好吃,才刚在街上,他们吵着要尝,我就买了一个,也咬了一口,真是好吃的。”他也不不嫌脏,徒手剥了皮递到月贞嘴巴前,“你试试。”
这玩意是才传到杭州来的,往年都是在爱闹灾荒的地方多,杭州这样的鱼米之乡,自然少有人种,如今兴盛起来,都当个玩意吃着玩。
月贞将信将疑就着那黄澄澄软糯糯的肉咬上一口,嚼两下便笑,“吃着有些像栗子,倒比栗子还软还甜。”
“天下的东西难说,富人家吃的用的就未必一定是好的。”鹤年倏地凑过脑袋,咬了一点她嘴里的,顺势把她的腮掐了掐,“脸也冻成这样,怎么大冷的天开窗户?”
月贞不过是叫霜太太那些话砸得脑袋一重,想开窗醒醒神,却不知道他知不知道。
他要是知道,怎么先不告诉她?或者他就是故意不告诉她,免得难对她交代。
她关于爱的启蒙全是在书里在身边学来的,眼见着芸娘缁宣那些人,始终对别人抱着一点怀疑态度。对自己倒是格外宽,就算有前头蒋文兴的事,她也笃定自己是一心爱他。
至于他是不是,她有些微不确定,两个人在一处的光景越来越多,却没有可靠的未来兜底,她心里怎么会有底呢?她自以为不受前途的影响,只看眼前。可却不知道,前途无望,眼前就未免虚幻。
越没有底,她便越是不肯戳穿,只是试探,“我从太太屋里回来,给她屋里的炭熏得脑袋重。她点了好些炭在那里,就是没烟,也架不住这样熏。想来是年纪越大越怕冷了。姨妈也到她屋里去了,在那里说了些闲话。”
鹤年随口问:“说了些什么?”他不是要知道,只不过是眷恋这夫妻一样恬静而无聊的一问一答。
月贞挑着眉眼,“你猜。”
“我如何猜得着?”鹤年见她那表情是执意等着他猜,便一面将番薯剩下的皮细细剥着,一面胡乱说一通,“左不过是说我父亲明日走的事情,或是说惠妹妹和于家的亲事,又或是议论霖二哥的身子不好。”
说到霖桥,月贞支颐着脸呆呆地叹气,“霖二爷就是那脾气,谁劝都不听,酒那东西吃多了毕竟伤身,他也不分个白天黑夜,回家来看了岫哥澜姑娘,没别的事情,就窝在房里自己吃酒。”
鹤年把一整个番薯递给她,拍了拍手,“我再劝劝他,你们也别过于忧心,前日大夫来瞧澜丫头的脸,顺道也给他把过脉,只不过是有些精神不好气血不足,没什么大病。”
月贞点点头,又提了下眼,“不过我们方才没议论霖二爷,倒是议论你来着。”
“议论我?我有什么可议论的?”
月贞避口去吃,又不说了,眼珠子只顾在他脸上打转。看他那闲淡的模样,似乎并不知道,就不存在故意瞒她的话了。
她略放了心,只要他心里还重她,就不打紧。可脑子里却已铺天盖地展开了一连串的想象。一会想那郭家小姐是什么样子,一会又想这两个人做了夫妻该是什么样子?
难道与他们之间也一样,好得蜜里调油,连当着长辈眼对眼看一下,也是满心激荡?况且他心地又好,做了他的妻室,他一定是不忍心看见别人掉眼泪的。而且夫妻间又是光明正大的,恐怕比他们还要好上一层。
她心里一点一点地计较着,嘴里一小口一小口地咬着。忽然那番薯给鹤年夺了去,起身丢在了罩屏角的灰盆里,“吃不下就不吃了,省得下晌连晚饭也吃不好。”
谁知一转过来,就看见月贞在那里掉眼泪。他一时惊慌了下,忙走上前去,“怎么哭了?为了口吃的?我以为你是吃不下又不好拂我的意。”
月贞没察觉掉了泪,忙揩了一把笑起来,“谁哭了?是给熏笼里的气熏得鼻子发酸。”
鹤年尽管不信,也没多问。他了解她最爱在心里存事。他拉她起来抱在怀里,笑了声。
月贞倒想着他能问一问,要他给个明了的答案。其实他的答案早给过好几遭,就是当作定心丸吃下去,那心都能铁成秤砣一般了。可她还是觉得是飘着浮着的,人在半空中,总是落不到底。
她抬眼睇住他,“真是的,难道我说什么你都信呀?”
鹤年宠溺地望着她笑,“你难道还会对我说谎么?”
她脱身出来,背过身咕哝,“只怕是你对我说谎呢。”
鹤年疑惑着将她扳过来,“我对你说什么谎?”
这不过是她的一句牢骚,有大半没想给他听见,另一小半又希望他听见。她心里存着事,看不惯他没事人似的逍遥,故意寻衅挑火似的,把脸往旁边一撇,“鬼知道,只有你自家才晓得。”
鹤年一阵莫名其妙,“我晓得什么?”
月贞一下瞪回眼,嘴巴蠕动两下,表情戚戚怨怨的,“他们正给你打算婚事,你难道半点不知道么?”
原来是为这个,鹤年计较着这事情已说了好些日子了,虽然说来说去没定局,她心里也不免会窝着火,必定要寻个时机挑事。
他是有周全准备的,笑着松开手,坐回榻上去,“我就知道你咽不下这口气,平日不过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可你是知道的,这事情说来说去不过是空在那里说,我母亲说了东家议西家,全没个认真,只怕说个二三年还是没个准头。”
月贞扬起下巴,“要是此刻就有准了呢?”
“有准?是谁家?”
她气着坐到那头,横着眼看他一会,冷笑起来,“我看你未必不知道,这会又来跟我装样子。还说什么要先对姨妈说,我看都是哄我的话,说到如今,自己倒把自己的前程都算计好了,里头并没有捎上我。”
鹤年顾不得细想,一时凝重了脸色立起身来,“我早说要去说的,是谁回回都拦着?你不放心,我此刻就回去说明。”
月贞分明自己赌气,却赖给他,“你别跟我在这里说赌气的话,你要去只管去,你去呀!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真敢去,今天谁不去谁就是乌龟王八蛋!”
谁知鹤年拔腿就往外走,月贞又发起急来。她哪里敢真叫他去,没得事情弄不成,倒惹一身的麻烦。别的且不说,琴太太头一个就要打她!
知道他是言出必行的人,她慌了神,忙打帘子追出去,在廊底下拽住他,“别去别去,我那是赌气的话,你可千万别去!”
鹤年掉过头来,“我还非得去不可,若不一早说明,你成日拿话明里暗里讽我,你当我听不出来?不如说开了,大家摊开了打算。”
月贞死拽着他的衣袖不放,陪着笑脸,“我那都是玩笑话,你怎么老当真呢?你看你这个人,就是跟你开不得玩笑。”
“你这个人,玩笑里都带着认真,别人认真起来,你就推说是玩笑,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我还不知道你?”
月贞急得跺脚,“这回真是玩笑,真是玩笑!快别去了,你真格说出来,岂不是要闹翻天?二老爷还在家呢,几位太爷叔公过完年才回到乡下去,难道又要把他们请回来?老人家腿脚都不利索,何苦累的人这样来回跑?”
鹤年知道她一向是嘴上逞能。这事情不像是在同家里的人较量,好像只是两个人在私下里较量。谁比谁有胆量,谁比谁能豁得出去,其实比来比起,不过是比谁爱得多一些。
他原本是不怕吃这个亏的,但因为前有蒋文兴,心里也不由得计较起来。想着她与蒋文兴为什么无结果?不知道是谁先怕事丢开了手。反正他要她与蒋文兴截然不同的感情,或者是更胜一筹。
于是他也噙着冷笑,“我看,是你顾虑太多吧?”
月贞丢开手,赌气侧过身去,“我顾虑什么?就是打死我我也不怕的。我不过是为你想。”
“为我想什么?”
“为你的名声,你的脸面,你的前程着想啊。”
鹤年吭吭笑两声,剪起胳膊,“你想得太多,这些东西不过是身外之物,倒不必你来为我打算。我这就去告诉两位太太去。”
说着转身要走,月贞又将他拽住,“嗳嗳嗳,有话从长计议嘛!”
两个人正在这里拉扯,倏见陈阿嫂从偏房里钻出来,“这大冷的天,奶奶和二爷怎么在外头说话?不怕冻着?”
月贞扭头一笑,“我留二爷在这里吃饭呢。二爷客气,非是要走,拽都拽不住。我说亏得他有耐心,不但成日教两个孩子读书写字,还带着他们四处逛去,给你我省了多少事?你快来帮我拉他,非要谢他不可。”
眼见陈阿嫂赶上来,她回头送开手,正撞上鹤年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她心虚地低下头去。其实想一想,她倒不是怕打怕罚,只不过怕空忙一场却落得个没结果,不如不忙的好。
作者有话说:
月贞:谁不说谁是狗!
鹤年:我这就去。【看小说公众号:玖橘推文】
月贞:汪汪!
第72章 花有恨(二)
这事只得又从长计议起来, 只是这“从长计议”中的“长”因为月贞的怯懦的给拉得愈发长,正如同时下越来越长的天光。
也是情有可原, 想来丢命丢名的事情谁不怕?况且名利还不是顶要的, 月贞最怕的是在这些重重困境里,人经不住摧折,爱也经不起蹉跎, 再可靠的人,再牢靠的感情也不免要露出难看的骨头,难看的收尾, 那么她与鹤年也只会彼此难堪。
因此此事是被她有意搁置下来的。搁来搁去,便搁到了玉朴离乡半月的光景。
霜太太算着玉朴至多还有半月到京, 再写信回来,也就两个月左右的功夫。便将鹤年叫到房中, 将与郭家结亲的事情转述给他听。
鹤年先是楞了一会, 渐渐将两条眉毛拧得揪心,“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不一早告诉我?”
春光漫漫, 照得霜太太的表情也是懒洋洋的, 这懒里也有刻意回避的意思。她知道鹤年最是与他父亲相反, 一个醉心功名,一个无心名利。她夹在当中,心虽然是向着儿子多一些,可又惧怕玉朴多一些。
她在榻上抠指甲,眼睛只管盯着十个尖尖的指头, “你父亲特地要我等他走了才告诉你,怕你与他起争执, 他不想听你那些大道理, 也懒得打你。你父亲筹算得也是, 你打小就不是个揣奸把猾的人,生意场上的事难道你喜欢?还是去考功名做官的好,你天天要普度众生,不也算合了你的志向?”
鹤年猜到玉朴的意思,什么为国为民,都是哄别人的话,无非是要他在朝廷里做他的臂膀。看着是为儿子的前程谋算,其实算来算去,还是打的自己的算盘。
他冷笑了一声,“郭大人怎么会看中我?这么大的官,在京城里要拣个王孙公子做女婿还不容易?”
霜太太抬起头,两扇睫毛抖动几下,“你哪里不好?他凭什么就看不中你?再说,他还看重咱们家的买卖行市呢,想套咱们的钱!你爹呢,正好也看重他的权势,大家得好处的事,何乐而不为?我知道你不喜欢攀劝富贵,可这回你就依了吧,你还能犟得过你爹?他要是发了怒,我也劝不住他。”
鹤年在椅上观察她的神色,察觉她的笑容里有些杳渺的不屑,不知是针对谁。横竖她对这门亲事像是一种无所谓的态度,也许这是一线转机,他垂垂眼皮,端着碟栗子糕走到榻上去,“母亲真舍得我到京城去做官?跟父亲似的,三五年才回家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