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丫头也是一知半解,“是寥大人,好像是带了什么要紧的东西来,像是朝廷赏赐的东西,太太还吩咐在厅上设了香案迎接呢。”
月贞好奇地向院门张望出去,然而就是把脖子伸断了也望不到。
那厅上已接下朝廷题的字,琴太太吩咐撤了香案,香茶鲜果款待着寥大人。寥大人心下无比得意,坐在椅上笑呵呵地说:“朝廷事多,耽搁了些日子。可这字倒是礼部亲自题的。我已吩咐衙门里的人按字刻匾,立时着手修造牌坊,选定了你们外头正街口的位置,大太太看如何?”
琴太太自然没什么挑剔,荣耀虽是李家的,更是整个钱塘的,由得衙门安排。她看着“妇贤家盛”“女贞乡荣”八字,只觉称心如意,万事妥帖了,余生再无所求的样子。
又望着寥大人说:“亏得大人上回所表之书,大人这样的才学,把我们大奶奶说得天上有地下无,才打动了朝廷。您大人真是劳苦功高,我少不得要重谢。”
寥大人自然也得意,这一桩小事,令他名利双收,难得的美事。听见琴太太吩咐官家抬礼出来,他不过客套着推了几句,便辞了去。
琴太太拿着朝廷所赐之字转回院中,看见月贞坐在廊下与丫头说话,便笑盈盈喊着她进屋。自从芸娘去后,月贞还难得见她笑得这样高兴。
待她在榻上坐定,月贞亲自接了茶碗奉到炕桌上,“听见说是寥大人来,为朝廷有什么赏赐。太太这样高兴,看来一定是准事了?”
琴太太一壁吃茶,一壁把那卷着的两联字递给她,“你自己看,你看了也要高兴。”
月贞打开来一瞧,有些不懂,“朝廷无端端赏咱们家这几个字做什么?”
“做什么?自然是为了表彰你呀。”琴太太搁下茶,眼含欣慰地睇住她,那欣慰里又有着彼此心知肚明的淡然,“你与渠哥成亲,礼还未全他就去了,按理说礼未全,你还可以退了礼另去改嫁。可你们章家也没张罗着要你回去,你留在家里这几年,孝敬长辈,和睦兄弟,下育子侄,有什么错可挑?寥大人把你的事迹向朝廷一说,朝廷就奖了你一座贞洁牌坊,如今字赐下来,建牌楼的位置也选好了,就咱们门前正街的街口。”
听得月贞渐渐脸色大变,一层一层地褪了胭脂,露出森然的白里子。琴太太见状,心知她不高兴,想来有话说,便打发了屋里的丫头出去。
人一散去,琴太太的神色也有几分不大好看,“怎么了?一般妇人都要混到四五十岁的年纪才能得此恩荣,你不过二十出头,就把她们都比了下去,还有什么不如意的?”
月贞仍有些呆,等慢慢回过神,才明白过来,即便真是寥大人出的这主意,也少不得要与琴太太商量,岂是一时半刻就能得朝廷恩赏的?这事情少不得已经筹谋些日子了,明明是按着她的名头去做的事,却硬是一点风也没透给她。
何况她要这恩荣做什么?她一向不要这听得吃不得的东西,不过是面上好看里头空,也从来没起过这样的念头。她不由愤涌如火,垂眼看看手里的题词,哪里是什么荣誉,分明是种欺辱!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一股子火顶上来,她将纸放回炕桌上,倏然梗着脖子说:“这么大的荣誉,我可担不起。”
琴太太见她果然是生了气,少不得安慰,“这有什么担不起的,人家羡还羡不过来呢,你既得了,就只管安心受着。况且这不单是于你有益,于咱们李家上下,都是添光的事情。”
因为已成定局,她也没什么遮瞒的了,又说:“你看京里头那于家,要不是提早知道朝廷要给咱们家这样的赏赐,他们哪会主动来下聘?我告诉你,往后这样的好处还多着呢。等孩子们长大了,岫哥崇哥考功名,澜丫头议亲,都有益处。你看看澜丫头那样子,少不得以后议亲的时候有大难处,还只靠你这份荣誉才能少吃些亏。”
听得月贞怒火中烧,一时烧得脑子糊涂了,那股子反叛劲头又顶起来,扑通便跪到地上,“媳妇并不是自谦,实在是真的当不起这贞洁牌坊。我,我与人有私。”
琴太太楞一楞,“你说什么?”
月贞抬起下巴,有些破釜沉舟的气焰,“我与人有私情,实在当不起什么贞洁妇德。”
琴太太脸色霎时觉得有些头晕目眩,一手抓住炕桌角,稳了稳心神。然而稳也稳不住,眼前还是天旋地转,连半副身子也跟着晃了几回,旋即一下栽到地上来。
此时连月贞也吓了一跳,忙上前扶她,一面嚷起来,“快来,太太昏过去了!快来人!”
几个丫头媳妇婆子纷纷跑进来,冯妈连声大呼,与月贞一齐将琴太太扶进卧房里,又是吩咐人煎参汤,又是吩咐请大夫,一时大乱起来,屋子里渐渐涌进来许多人,满是杂乱不堪的脚步声与呼声。
不一时连霜太太也赶了过来,走到床前看了看琴太太,吓得脸色发青,“你们太太是怎么晕过去的?”
月贞见此阵仗,既是吓的,也是悔的,抹着眼泪道:“我说了几句惹人生气的话,太太听了就晕过去了。”
霜太太也不及问是什么话,只跺了跺叫,“你这丫头,平日最是贴心的,怎么也口没遮拦起来?!”
真正是亲姊妹,素日有再大的过不去,此刻也着急起来,惠歌早哭断了肠子,连月贞也懊悔不及。想着平日虽然与琴太太隔着心,可这会想起来,人和人哪有不隔心的呢?算计来算计去,还不是一家人。
况且琴太太待她就是有些心计手段,终归还是疼她的。自她进李家这两年,从未亏待过她吃穿,有惠歌什么也有她的一份,比她亲娘待她还好些,她真不该为了一时赌气,说出那样的话来。
恰值丫头煎了参汤进来,霜太太忙接了,吩咐月贞将人扶起来喂了些进去。
好在没一会,琴太太徐徐转醒,眼睛半睁不睁地向人堆里睃一圈,气软地道:“都先出去,月贞留下来,我有话说。”
众下人只得劝着惠歌向外头去。霜太太走在最后,又不放心地回首望了眼琴太太,叮嘱月贞,“贞媳妇,可别再乱说话气你婆婆了啊。”
因为人散,屋子里的光线一寸一寸又明亮起来,琴太太睡在枕上,脸色憔悴,一下老了许多似的。她也望着霜太太,手抬起来,虚弱地摆了摆。
其实有什么大仇呢?大家不过是关在一个笼子里的鸟,尽管花色不一,投下来的影子却是一样的,都是悲喜无常的昂首或垂首。
作者有话说:
生活处处是转机~
第74章 花有恨(四)
有一片光斜照着髹黑的妆奁, 两扇套回纹的柜门开着,里头拼着几个小屉, 翻着铜锁片, 关着些寂寞的珠玉翠宝。那两扇套回纹的窗户也关着些珠玉翠宝似的女人,不过是落了灰的。
灰大片大片地藏在眼角的细纹,唇角两边的沟壑里, 奈他琴太太保养得再得当,在猝不及防的病相里,也是遮掩不住岁月刻画的痕迹。她觉得又老了一些, 老得越来越快,要做什么都有些没力气。
月贞把下剩的半碗参汤喂给她, 她也不要吃,靠在枕上摇了摇手。还有点力气要兴师问罪, 话问出来, 却是无能为力的软调,“你说和人有私情, 是什么时候的事?”
虽然一个冲动下说了实话, 但实话也不能全说。况且月贞只怕再气着她, 也怕牵连上鹤年,只能说得半真半假,“就是去年的事……太太,我知道错了。”
说话要跪下认罪,琴太太却懒得看, 苦笑着摆摆手,“得了得了, 你也不要在跟前装样子了。你不就是吃准了有了那牌坊, 我不敢把事情闹大才来怄我的?哼, 我是不敢张扬出来,可我寻个什么由头治死你,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回头说你病死了或是失足落水淹死了,谁还来查我不成?”
话虽说得吓人,可脸上却是有心无力的憔悴,脑袋微微歪垂着,额头上磕破了点皮,缠着一圈纱布,眼睛里的阴戾之气也在枯悴的精神里慢慢泄逝了。
因此月贞并没有怎样怕,她是眼看着琴太太由一个精干狠戾的女人渐渐被蹉跎成如今这副模样,当然,这里头也有她的一份“功劳”。她反倒有些心酸,低垂着脸,“媳妇不敢这样想。”
“你还不敢?”琴太太微弱地冷笑一声,“你的胆子大起来比谁都大。也不知我是几世里做的孽,贪上你这么个媳妇,简直是我命中的克星。”
月贞抬额窥她一下,小心地伸出两手去把被子替她往上牵一牵。
琴太太默了须臾,横她一眼,“你只告诉我,那男人是谁?是不是上回那香袋子的主人?”
也正是因为有上回那桩事,琴太太倒没太多的意外。不想月贞却摇头说“不是。”
月贞有月贞的考量,不敢供出鹤年,觉得他与郭家的亲事没什么不好,于他自己的前程是有诸多益处的。她既然爱他,就应当多为他考量,不能单为一己私心将他埋没在身边。
另一则却是更为玄妙的思想,看着琴太太这副病容,想到自己也该有些担当。从前凡事只图个自己高兴,总觉得背着一身的无奈,便有一生的委屈。其实谁没点无奈,谁又没点委屈?不单是她章月贞,岁月是最公正的,从不厚此薄彼。也人人都有自己的一份担子,不论是否心甘情愿,既落到肩上来,只得扛着走,人活一世根本是即来则安。
思及此,她豁然微笑着,“太太别问了,问出来也没意思,早就断了。太太放心,从此我只安分守己过日子,再不犯这样的错就是了。”
每句话的尾音都是往下垂的,不如从前那满心的不甘与叛逆,像是认了命。
总算是驯服了一只野猫,琴太太听了明明该高兴,却没能高兴得起来。
她看着月贞脸上的血气在慢慢消减,眼底的青春也在无可奈何中逐渐凋零,至于那心里的野火,也是在寸寸熄灭。这情形像是看着又一个年轻的自己在风尘仆仆的光阴里死去。同时她也在月贞此刻的表情里回首了自己的一生,从而使她那颗历经沧桑的心触动了一点不忍。
她缓缓睡回枕上去,怔怔地看着帐顶,叹了口气。
月贞不懂她这叹息里的意思,不过看这样子,是不打算追究了。她的心便零落下来,有一种寂寞的平静。她打算要与这寂寞和平共处了。
于是接下来几日,事情并未露出风去,阖家仍是风平浪静的姿态。月贞也恪守本分起来,不是在床前服侍琴太太,就是安排着迎接于家来人的事。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琴太太没精神的缘故,月贞这回倒是主动担起事来,当着琴太太拿定许多主意,俨然有了些李家大奶奶的派头——
“冯妈,我看这份菜单不好。人家是大公子亲自领着兄弟来的,大公子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小公子十七,都是爱新鲜的年纪,您只怕他们吃不惯,弄些京里头的菜色,我看他们未必吃得舒心。倒是应当把我们这里的特色拿来招呼他们,再派两个伶俐的小厮跟着他们,领着他们四处去逛逛,咱们杭州好玩的地方多,不怕他们觉得闲着无趣。”
冯妈看了眼琴太太,琴太太靠在枕上,神色有些欣慰,冲她点着下颏,“就按月贞的吩咐,她是年轻奶奶,年轻人的心思她多少知道些。不像咱们,老了,不知道时下的年轻人都爱吃什么爱玩什么。”
丫头端了药进来,冯妈走去接了,又交给月贞,笑道:“那就都听大奶奶的,太太也可省些心,好好养精神。只是还有一条要商议。前日惠歌来跟我说,想趁着这回瞧瞧于家那小公子长得什么模样。我想她姑娘家,到底不合规矩,没应承她。”
琴太太哼笑着说:“未必长得不好她就不嫁了不成?反了她了。”
月贞伺候着吃药,也跟着笑,“小姑娘的心思,难免的。我看两位公子要在咱们家小住些日子呢,太太这里拦着不许见,要是有个咱们眼瞧不见的地方,回头反闹出什么笑话来,岂不是更不好?她要见就许她见一见吧,就趁他们到家那日,大大方方的在厅上摆上几桌,请些小戏杂耍,将姨妈他们都请来。”
琴太太想了片刻点头,“好,也依你去办吧。”而后又问:“霖哥今天怎么还不见?是昨夜没归,还是这会还没起?”
“他同鹤兄弟去山上验新出的茶去了,这是今年头一批。”
“鹤年也跟着去了?”
月贞搁下药碗递上帕子,察她的脸色,见她眉头轻敛,便小心地笑了笑,“噢,我听见霖二爷说是横竖鹤年闲着,要他陪着跑一趟,去应酬几位定茶的茶商。”
琴太太漫不经意地笑一笑,“鹤年那性情,还会应酬人?也好,既不是寺里的住持了,也该学学与那些人打交道,免得来日进京做了官,把皇帝老子都得罪了还不知道。”
三人都散漫地笑着,唯独月贞那笑底下有丝哀愁,恰便似这三月里的风,和暖里扣着一丝凉意。
却说鹤年陪同霖桥去验茶,学得不少本事,回来的路上,在马车里将心里的主意理了理,犹豫间便对霖桥说起,“我上回跟二哥提过的,将咱们的茶号做了户部挂名的皇商,这事情二哥看可不可行?”
霖桥翘着腿,半副身子欹在壁上一挫一挫地,“没那么简单,我上回也跟你说过,二老爷从前为此事忙过一阵,忙来忙去最终也没结果。苏杭一带的茶商不少,如今在户部挂上名的只有张家,要不是七年前他们家的老爷过世,后生晚辈不大济事,我们家也不可能在苏杭一带取其势代其位。可朝廷还是认他们家,他们在宫里头有人的缘故,也亏得靠这关系支撑着,否则张家早败了。”
鹤年也随着马车在左右颠着身子,气度却是端端正正的,“且先不管什么张家李家,二哥只说,倘此事能成,二哥愿不愿让几分利出去给人?”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山路颠簸,霖桥觉得左边胳膊有些发麻,便甩了甩手,“那得看是几成利了,又是让给谁。”
“郭隶。”鹤年噙起笑来,“郭大人想招我为婿,无非是为财,咱们也正可以用用他。以他在朝中之势,帮咱们挂个皇商的名号不算什么。朝廷禁止四品以上官员行商,他想赚钱,族中人丁稀薄没有可靠的人,不是正好跟咱们合作?只要咱们舍得让利。”
这主意自然好,虽然白让出几分利出去,可换个皇商的名号,长远来看,倒是划算。况且以郭隶在官场之势,真与他合作,许多商户也要看他的面子。
霖桥面上露出丝惊喜之色,“要是成了皇商,咱们的生意就不单只做到南京去,能跑的地方就多了,生意大起来,让出二三分利也可。”